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转眼腊月。
前院的蜡梅打了花苞,细碎如米粒,又点点如繁星,荒芜的冬里,这样一点艳丽已是十分难得。
墙角的柴垛码的齐整,水缸里的水也是满满的,菜园的萝卜菘菜长的好,只等一场冬雪过后,积攒清甜。
冬阳晒得人懒洋洋,青罗过了早,便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个接一个的哈欠打的宋安也跟着困倦。
“不是说才起来,怎么又困了?”宋安带着儿子过来找青罗玩,谁知小哥儿懒洋洋的不想动弹,跟他一岁多的小侄一样,真是一步不愿多走。
青罗摇摇头,他恨不得钻进被子里这一个冬都不想起来。
“你这,”宋安皱起眉头: “不是有孕了罢?”
青罗本还困倦着,闻言一下睁开了眼睛: “啊?”
“我问你,你最近可觉着胃口大开,十分困倦,总觉着没做什么又累了,”宋安将他有孕时的症状一一问了一遍。
青罗眨了眨眼,胃口他倒是一直都好,困倦是冬日里的常态,至于累么,谢之闵都没让他干什么,好似没什么感觉。
“也是,你这才成婚多久,”宋安也觉着不大可能: “要不还是请个郎中看看,万一呢,可别掉以轻心。”
青罗煞有其事的点点头,等宋安一走,他就进屋找谢之闵了。
谢之闵正在整理屋子,成婚时贾瑾送来的两大箱玩意儿实在没处摆放,青罗又时不时的拿出来玩,没几日屋子里就是一团糟。
“想睡觉了?”谢之闵看着青罗一脸困倦的走进屋子。
青罗点点头,可翻上床又没有立即睡,而是端坐在哪里看着谢之闵。
想着青罗的黏人劲儿,谢之闵加快手中的动作: “等这里收好就来。”
青罗却不知在想什么,发了一会儿呆,等谢之闵将东西摆放好,跟着上床,刚把被子拉过来,青罗便按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谢之闵不解。
青罗靠过去,软软的窝在谢之闵怀里: “宋哥么让我去看看郎中。”
“为何,可是身子哪里不适?”谢之闵轻拍着人的背。
谢之闵的身上温热,像是大暖炉,青罗蹭上去很舒服: “宋哥么说,要郎中看看我是不是有孕了,”
谢之闵动作一顿,随后摸了摸青罗的长发: “不用看,你只是冬日困倦,多睡一会儿就好了。”
青罗点点头,这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他说出来可不是为着这个。
“那你,”青罗在谢之闵的怀中抬起头,温热的气息顺着喷洒在他的脖颈上: “想不想要孩子?”
谢之闵垂头看着眼似小鹿,面色无辜的青罗: “不想。”
“?”青罗从谢之闵怀中撑起来一脸不解: “为何?”
自从成亲后,村里人可是隔三岔五就问起这个,偶然谈笑也会说,两人该早要个孩子,这样谢家的香火才能绵延,不然这子嗣就太过单薄了。
谢之闵面色认真: “这事不急。”
他的小夫郎还小,应当自由的快乐的,而不是在家里承受孕育的苦。
“等你真的想要了,那时候再说。”而不是因为任何的原因,任何人的话或是某种应当承担的责任去要一个孩子。
青罗似懂非懂,他经历过宋安生孩子,知道那是很痛的,虽然他的小侄后来长得白白胖胖的,但是小哥儿现在还很怕痛。
“亲亲。”青罗凑上去。
谢之闵低头,这一回却不是一碰即离,而是辗转反侧,不断深入,只叫小哥儿泪光点点,面色泛红。
“我要睡觉了。”青罗拿被子捂住脑袋。
谢之闵笑着将被子扯下来: “当心闷着。”
青罗红着脸翻了个身,窝进了谢之闵怀里,细白的手指抓着谢之闵的衣襟: “你抱着我。”
谢之闵扣着人的背将人带进怀里,轻轻拍着,像是抱住了一个最最稀罕的珍宝。
——
四九大寒天,一场大雪,将村庄顷刻覆盖。
树枝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远处的山也失了翠,湖面沉静,倒影着山雪,吹面的风都是寒的,让人忍不住打个冷噤。
谢家的小院却是热闹,扫开了积雪,架起了木头,一只烤的焦黄的鸡散发出阵阵香味,火堆边上的红薯也熟了,黑灰的皮一擦就破,露出黄心。
青罗,瑾哥儿,远哥儿三人正吃的满嘴流油,丰岩同谢之闵烤的都跟不上他们吃的快。
“你不是年后就要成婚么,还吃这么多?”最后一片肉被陈灵远抢了忍不住揶揄: “当心喜服穿不上。”
“你还说呢,在家我娘就管着我,”陈灵远很是不乐意: “要是那汉子如此肤浅,只看皮相,那找我做什么,那么多礼钱,合该找个更好的。”
贾瑾见他如此,便宽慰: “婶子只是这么一说,哪里真舍得不让你吃,我们今日去叫你,婶子不也没说什么。”
“当时没说什么,等我回去未必。”陈灵远摇摇头,吃的更起劲了: “反正我是要连着晚饭吃了再走的。”
“今日你便放开了吃,怕什么,婶子要是说你你就说我硬塞的。”贾瑾豪气干云。
陈灵远点点头: “那你等会儿少吃些。”
“那不行。”贾瑾立马换了嘴脸: “各凭本事。”
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青罗已将新端上来的塞了个满嘴了,被两人瞥见了,又是一阵打闹。
“快来喝些甜汤,”谢爷爷端着碗过来: “爷爷还熬了腊八粥,再有一会儿就可吃了。”
三个小哥儿忙起身去端汤,个个嘴甜的对谢爷爷说谢谢,又是夸赞汤好喝的,哄得谢爷爷越发高兴,说要炸果子给他们吃。
白耳今日也混了个肚圆,眼睛黑亮黑亮的盯着谢之闵,知道跟着谁有肉吃。
吃了一阵,三个小哥儿总算吃的差不多了,到一旁玩雪去了,左右是拿着谢之闵做的木铲子完,不必用手,也就不怎么冷。
“说起来,你还没见过你那未来相公啊?”贾瑾好奇。
陈灵远哈了一口气: “没啊,反正是我爹娘做主的,只说人不错,有本事,品行也行,左右嫁过去不愁吃穿。”
贾瑾看了陈灵远一眼,也辨不出他说这话的喜怒,只得捡着不会出错的话: “听这么一说,想来是不错的,只是既要成婚,这人什么样还是应当见一面的好。”
“我娘说过了,等过了年,人家会过来一趟。”陈灵远用木铲子戳弄着雪: “那时就能看见了。”
“那也行。”贾瑾点点头。
几人玩了一会儿,忽然就扔起雪球来,只见半空这飞来飞去的漫天雪球,就知道有人要遭殃。
青罗力气大,捏的雪球又后市,打这个他是不带输的,几下把两人打的直求饶,两个小哥儿气不过,合起来打他一个。
“不打了,不打了,”青罗笑着跑开,他的领子上,头发上已全是雪了。
陈灵远捏好最后一个,在青罗说话的一瞬已扔了出去,刚要笑呢,忽然愣住了,院外走进一个高壮的汉子,雪球正好砸在人身上。
“我不是有意的,你没事罢,”陈灵远以为是谢家的客人连忙上前赔罪。
汉子长的有点凶,浓眉大眼的,若不是他随着就说了句没事,陈灵远都以为他要抡着拳头上来了。
谢之闵见来了生人,连忙上前询问。
汉子看着五大三粗,却很是知礼数道: “贸然上门,叨扰了,只是陈婶子说远哥儿在此,我便过来了。”
汉子的声音很是低沉,像是擂鼓一般,一下一下敲在陈灵远的心上,他几乎一下就猜出了来人是谁。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汉子道。
“我叫高云阔,因着过了年之后没得空闲,这一回便提前了几日过来拜年,等会儿就走,怕同远哥儿错过,就擅自先过来了。”高云阔说这话时是看着远哥儿的,言辞恳切。
陈灵远耳根一红: “那,那你,我,我们回去说话。”
高云阔点点头,先将手中提的贺礼给谢之闵,贸然上门,不带点东西实在不合礼数。
谁知贾瑾看着两人这副模样拉着陈灵远不让人走了: “来都来了,进屋坐啊,在哪儿都是一样的,人家巴巴的过来,不让喝碗甜汤再走啊?”
陈灵远知道贾瑾就是想看热闹,但是他看了高云阔一眼,见后者没有反对,便随他了,回家他娘只会更过分。
带着两人进门,谢爷爷听见有客人十分欢喜,知道是远哥儿的未婚夫婿过来了,更是笑得眼睛眯起。
“好孩子,大老远来一趟冻坏了罢,快喝碗甜汤。”谢爷爷看着来人一副壮实的身板很是满意,大小伙子一看就是个能干的。
高云阔连忙起身接过: “多谢爷爷。”
“快坐下,快坐下,”谢爷爷笑着让人坐下,同人话起家常。
见人谈吐清晰,有条不紊,不住点头,不怪陈家抓着不放呢,果真是个好夫婿。
三个哥儿陪着坐了一会儿,就找借口跑了,一出门,陈灵远就被两个哥儿拉进屋子里。
“这人还真是经不住念叨,一念叨就来了,”贾瑾笑: “怎么样,这回见着了,你可还满意?”
陈灵远被打趣,啐了人一口: “我看你倒是满意很的。”
贾瑾更笑得欢了: “我满意又能如何,人家都没见过远哥儿,可一进门,那眼睛可就全在你身上了,我们呐,都是陪衬。”
青罗看着他们一来一回说得有趣,只差抓把瓜子了。
“看来,这缘分当真是天注定,一个锅一个盖,都是配好的。”贾瑾啧啧感叹,往椅子上一坐,倒了杯热茶。
陈灵远却没有说话,他靠着窗,看着窗外发呆,没过一会,青罗便探头道: “下雪了。”
“真的,昨夜没看见,今日总算又下了。”贾瑾跟着看去。
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落地无声。
“他们要走了,”贾瑾看着几人从堂屋里出来: “远哥儿,快去,跟着回家了。”
三人过去,高云阔带了伞过来,正好可以躲两个人。
陈灵远羞涩的靠过去,挨着伞边,没靠高云阔太近。
“真是般配。”贾瑾看着撑伞远去的两人。
青罗看过去,高云阔高大,远哥儿清瘦,伞本不大,又朝着小哥儿那边倾斜,汉子的另一半肩头都落上了雪花。
——
转眼便到了深冬,除夕夜。
清晨起来扫雪,没一会儿,便出了太阳。
积雪消融,屋檐滴落水珠,颗颗晶莹。
“采了蜡梅上的雪用坛子封起来,来年煮茶,想来都有一股清香。”谢爷爷笑道。
“果真么?”青罗倒不像喝茶,但是想喝酒了,今夜除夕,定然是能小酌一两杯的。
“自然了,只是往年不得空也没有这个闲心。”
如今却不一样了,两个孙儿在身旁,家里还有鸡鸭陪着,每日晒晒太阳,逗逗狗儿,颐养天年,这样依然算是人生无憾了。
“爷爷,今年还炸果子么?”青罗扫着雪。
谢爷爷笑着摇头: “每年都是这样,今年咱们也吃些时兴的,那锅子烫菜吃,你看如何?”
青罗自然觉着好: “那吃些什么?”
“闵小子买了肉,猪羊都有,还有鱼虾,加上家里的萝卜,菘菜,豆尖等等,咱们三人也吃不了多少。”
这样听来,倒还真是多样。
于是,今年便是最清闲的一年了。
贴上桃符,挂上灯笼,便一直到了下午才开始慢慢洗菜,片肉,蒸了笼馒头之后,便只围着火炉等锅子热了。
奶白的浓汤翻滚着,冒出阵阵香气,谢之闵先舀了两碗热汤起来,青罗同谢爷爷喝了,只觉着整个身子都暖了。
这是拿大骨头熬的,醇香无比。
将想吃的菜依次下进去,等熟了,夹出来在碗里裹一裹酱料,吃的身子热了,心也滚烫。
“要是从前这时候,菜都冷了许多了。”谢爷爷笑道。
“爷爷多吃些,”谢之闵给谢爷爷夹了一大块肉,是极薄的羊肉,一烫便熟了,裹着酱料,怎么都吃不腻。
“好好,你们也多吃些,”谢爷爷抬起酒杯小酌一口,笑眯眯的。
青罗也跟着喝了一口,只觉着过瘾,恨不得抬着大碗喝,只是谢之闵不让。
“少喝些,多吃菜。”谢之闵看着小哥儿的脸有些红,低声道。
“知道了,”青罗不乐意: “平日里不让我喝,过年了,还不准多喝两杯么。”
谢之闵无奈,只得依着人。
也不知什么时候,千杯不醉的小哥儿也会醉的说胡话了,偏偏每次醉了不承认,折腾谢之闵一晚之后,还非说自己没醉。
也不知几杯过去,青罗的眼睛都有些水润了。
“别喝了,待会儿不是还要看烟花?”谢之闵把他的酒杯撤了,好在小哥儿已有些不清醒,没有闹,任由谢之闵把酒杯拿走还冲人笑了笑。
谢之闵疑心人醉了,但是看着他低头乖乖吃菜,又觉着应当没有。
汤咕噜咕噜的滚了好久,等到平息下来,外面也开始有了爆竹声,几人早已吃饱了,正坐着说笑,听见屋外有声音,青罗便起身要去看。
几人一齐出去,看着天空炸开绚丽的烟火,普天同庆。
“好好看。”青罗仰着头,呆呆的盯着。
外面还有些冷,起了风,带着寒意,怕人刚吃了热的又受凉,谢之闵想着先带人进屋,待会儿再出来。
谁知小哥儿不乐意,非要看烟花。
谢之闵便进屋拿了件衣裳出来,陪他看。
谢爷爷觉着冷,回屋了。
“为什么没有月亮啊?”青罗靠在谢之闵肩头,呼吸浅浅。
“躲着了。”谢之闵道。
“为什么要躲着,我要看小盘子,”青罗不满: “快出来嘛,小盘子快出来,”
谢之闵好笑: “月亮怎么就是小盘子了?”
青罗转头,盯着谢之闵: “这都不知道,你真笨,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说着,青罗还拿着比了一个大大的圆: “月亮就是小盘子,小盘子不在的时候,我就看月亮,”
谢之闵看着说着醉话的青罗,心中一阵柔软: “你经常看月亮,在我,在我离家的时候?”
青罗点点头,又摇摇头,等了好一会儿,正当谢之闵以为他没话的时候,青罗忽然靠近他,轻声道。
“我喜欢月亮。”
谢之闵心头一颤。
“也很想,小盘子。”
青罗像是回到了谢之闵离家的时候,吸了吸鼻子: “小盘子,不回来,回来,又走了,”
谢之闵再也忍不住,将人抱进怀里: “回来了,以后都不走了。”
青罗高兴的点点头: “他说的,要永远在一起,不赶我走了,要我永远留下。”
谢之闵嗯了一声,将人抱的更紧。
“想睡觉了。”青罗靠在谢之闵怀里喃喃了一句,然后就不说话了。
谢之闵松开了些,看着人在他的肩头睡着了,于是低头,在他温热的唇上印下一吻。
藏在云后的月亮,悄悄露出一个角。
刚打算打开门让孙儿进来的谢爷爷轻轻将开了一道缝的门又合上,笑眯眯的点点头,看来,他马上就要有小重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