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语看他一眼, 衔着那丝笑,将车子速度再提回去,嘴上是毫不给面:“你再絮絮叨叨干扰我, 咱俩一样得交代在这。”
李京肆笑了笑。
习惯她总说不出太合人心意的回答。
这条路很暗, 全凭远光灯照明, 开夜路极易打昏, 姜语却一直没放车载音乐,想这路上他能睡安生些,哪成想这人好端端要同她讲起这些。
她却也从未这么贴近地了解过他。
一面觉得二人决裂境地,即便知晓又怎样,一面又没忍心打断,也不愿他陷进这方惘然。
两边都静悄无声,持续好久,她又说话:“看开些,人如果一定要活成自己理想的样子才算活着, 那这个世界上死去的人就太多了。一辈子那么长, 容纳些不合心意的经历, 在所难免。”
李京肆愕然看着她。
活了三十年,修得一身薄情寡性, 胸有城府, 哪想到还有被小姑娘“开导”的时候。忽是笑了:“你这么想得开,怕是早早心如槁木,这可不好,你才多大?”
她就哼笑, 从来随性无畏的姿态。
接下去一路都安静。
李京肆斜歪在副驾, 打迷糊眯了会儿。
越野车一路向前,他们下榻的酒店距离群山最近, 寻个矮山头无需多久,只开了一小时不到,将达目的地时,两边车窗被摇下半边,徐徐风飘乱额发,扑在脸上,鼻尖。
李京肆茫然睁眼,对着姜语的方向,瞧见那面静然侧颜,清醒几分,直起脑袋,更直白地瞧着她。
能感觉到她非常刻意地,在无视他的视线。
不一会儿,车子停下,俩人接连下来。
小山头连刻碑都没有,整片天空罩层压抑的铁黑,能见度低,手电一照方看清青石阶,没有护栏,刚在后边远远目测时,大概也就不到两千级的模样,赶在日出前能爬上去。
李京肆从车后备箱里拿了两根登山杖,递给姜语一根,她没要,说自己身体好得很,话里话外地嘲他。他早没脾气,笑笑放回去一根,跟在姜语后边上阶。
前半段是浓荫遮天,鸟鸣,蝉唱,一路扰声不绝。
李京肆顺着她的步调走,基本都保持在并肩,到底是环境使然,耳边除了杂声也过于安静,他总想同她说些什么,脚步就慢了下来。
斟酌着,出口还是逗她:“你真一个人出来就没想过怕?这么黑的地方,万一从哪窜出什么东西……”
“就认命呗。”黑夜里分不清她是否有在看着他,只随意笑笑:“我这人啊,最会认命了。”
他笑说:“你怎么就不向我认命呢?”
姜语没好脸色了,“你什么空子都要钻?”
李京肆逗得好半天笑弯腰,走得也散漫,还是被她推推,说你再慢些,太阳下山了也不见得能到顶上。她就会夸张。
仲夏天亮得早,直到绕出这片林子,视野开阔,将近五点的熹微晨光才在漫山遍野的花丛绿草间浮出来。只剩下遥遥可及的一段路。
山间清风凛冽,凉得心适,叫人步伐也不自觉慢下来,就为片刻静心感受。
“聊聊天吧。”
姜语听见他说。
偏头过去,她已经能够看清他的五官轮廓,清风一般的明朗,笑说:“看你想聊什么,我再考虑要不要答应。”
李京肆思索半刻,说:“聊聊……那半年,你都去了哪里?”
“那就记不清了。”姜语向前领先他两级阶梯,伸展腰臂,长叹声说:“到处旅行到处玩吧,做个无所事事的闲散人。”
李京肆语气镇静,要与她旧事重提:“你就是在这样的旅途里,顺便玩了许多男人?”
她还真就答:“是啊,一路玩,有个技术很差的我还蛮记忆犹新,就不久前在香港玩的,白送我都要考虑考虑。”
就差把他的名字也一并贴上去。
她似乎很是享受凌驾之上的感觉,笑得傲然轻浮。
李京肆停下来,抱臂,歪头瞧着她,“我看这儿不错,不然试试打个野战?白送你。”
“……”
说了她又不买账。
撇着脸走远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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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头顶峰,建了处凉亭,支三角顶,往下垂至尾端上挑,七根拱柱撑立,连接中间有一排横纵护栏,方便眺望远景。
不过这里也非景区,怕是难得一段时间会有人打扫,护栏积了层厚灰,二人只站着栏前,隔开一段距离。
在黑夜尽头,黎明与混沌分割界限,霞光尽染,朝日在肉眼难见的缓速中挣出来。
那片晦暗天空,森林,岞崿群山,在视野中渐然清晰,连着他二人也沾上晨昏云雾。
李京肆看看护栏之外,又来看看她,“寻常我倒很难见到这样的景致,也不算多么特别,但总觉得独一无二,该是托你的福。”
姜语没接这话,也不形于色。
从背包里翻出单反,转移开注意,抓着一幕景在不同的时间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那时间里很静,难分清是多久,好像是恍惚间的事,李京肆瞧她拍完,肃然翻看起照片,才出声打扰:“你上次拍我也这么认真。”
姜语转向他,几分得理:“我没拍,是你闯进了镜头里。”
李京肆却不以为然,本是相隔不远,他又向她挪进几寸,低头要捉她面目,“那你后来又躲什么?你不如大大方方地喊我,说,你挡着我镜头了,能不能走远些?”
姜语僵愣,偏开脸,“你现在揪这些有什么意义。”
“怎么没意义?我不过想要一个答案。”
李京肆叹气一声,她次次都避着,要么一棍打死地否决,实在也叫他糊涂,转而便说:“阿语,你作夜扔给我那番话,我还是不能够明晰。”
她心底陡然沉了,后退避开他这番压迫,翻越上来见得日出的畅快一瞬挥散,“……你还要明晰什么?意思分明够直白。”
他却不甘于此,借题发挥:“现如今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聊聊,正视一下这件事。你不愿面对我,到今天一路无时无刻的别扭,不都因为那些看上去好似让你下定决心的话?总不能就那么无视,叫我盲目摸索下去。”
“我哪时叫你摸索了……”姜语有些不想接他的话,又似乎不得不去接,试图用一种抵抗去制止他往下说。
然而没用。
他委全这么些天堆积难抑的,终是忍不下,以有种“逼问”意思的形式去说:“你其实也忘不掉我,从对我每一次的跃进给予纵容开始,为什么要做.爱?要接吻?你不是口口声声不与人接吻?你分明可以推开我,每一次,但你没有。”
就好像知道怎样往她心尖尖上捶打。
“包括昨夜那吻,是我叫你主动你才不肯,若是我自顾吻下去,你便也就受了不是吗?我实在看不懂你,你到底是在反驳我,还是在反驳自己?”
姜语深吸一口气,好似蓄满身疲惫负重,重压到,仿佛她连抬起头都要耗尽全身气力。
“李京肆。”她终于看着他,喉间紧涩,憋着余怒,“你有必要细数这些来跟我说理吗?这么想确认我其实还对你还有留恋,你稍加添火,我就会跟你继续下去了?”
李京肆一愣,迟钝着,语气里已然有些慌,“为什么?”
他要向前,她就后退,到抵上那不怎么干净的护栏也没所谓,她压着声:“我昨晚就说得够清楚了,不仅昨晚,我每一次都这么跟你说,是你非来纠缠。”
李京肆不向前了,他站定着,遵循她意愿似的给出那一方余地,“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起初难道不仅仅是忌惮那桩绊住你的婚吗?如今你我清白,就不能——”
“不能。”她笃定地,真心地看着他,“我绝无可能再跟你继续那种肮脏关系,有没有婚约都一样。”
李京肆哑口顿住,咽下喉,也觉得凭空生涩,无奈叹说:“我从没想再跟你续弦那种关系。我们在一起,以你想要的任何方式继续下去,这不好吗?”
她表情一霎征然,累得要倒下去,从没这么疲惫过。
多么好笑。
她那么期望的,他说要和她在一起。
竟会也成他脱口而出的,为了拿捏她的噱头。
那场拉锯模糊界限的相处好像终于被这寥寥几句推向了尽头。
姜语有种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苦涩,“你到底是没底线的,你当真明白在一起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那你又想怎样?你就是不肯信我?”
“你可信吗李京肆?”
姜语沉淀地闭上眼,许久睁开,语气竟有些凄凉,夹着愤慨:“扪心自问,你从接近我开始,哪一次不是带着那点脏念来?你觉得我那么愿意吗?你有想过我们的关系成不成立?这tm跟床伴有什么区别?”
李京肆完全傻住,不知如何反驳,又似正中下怀。无措地,想向前,又怕她逃。
“你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总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只要能拿到想要的你什么都舍得下,包括这张脸皮,我早见识过了。”
早先,她以为拥不住的风就是最好的结果。
这风现今竟也有了重量。
掀来时,她节节败退,轰然倒塌。
“你真就以为,以另一种听上去干净些的名义,我就会答应了?”她被气得浑身在颤,泄了姿态,几经要站不稳,见他想伸手过来,却还是坚持往侧边躲。
李京肆顿了顿,眼睛里骤然三分茫然:“我现在有点跟你吵不懂,你不愿跟我继续关系,也不信我想和你在一起。”他叹一声,站直了身,低眸看她,“那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情感?”
姜语再说不出话来,遏制越发急促的呼吸,低下头去。
要叫她怎么回答呢?
她怎么出口那一份不该。
要看着到时他像捏住她的把柄一般,作难以置信的神态来凌迟她,叫她悔青肠子地作呕吗?
她迈不出去那步,也从来就是不信他的,从分别那夜就不信了。
死寂到难以呼吸的境地。
眼见他步子迈近,却不作声,似只是想靠近着抓住她。
终在距离咫尺处,她又逃了。
决然地蹭开他,往山下去。
李京肆站愣原地许久。
朝阳透着拱柱与护栏的间隙,在那道孤寂的背影斑斓。
他终究没把视线偏过去,或者说不用看。
他清楚自己看不见想要的。
她这样的人不会回头。
起初,他倒几分欣赏这姑娘的随性劲儿。
哪成想有天,这竟成了他抓不住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