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的手僵在了空中,云溪只觉自己的喉咙无比的干燥。

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口。

同归无影相关的种种记忆在脑海中不断呈现,似乎从七八年前起。

曾经那个被誉为天下第一天才的花间剑仙就再无一丝一毫的寸进。

手缓缓握紧,云溪的头低了下来,紧紧盯着地面。

许久,云溪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中多出了些许倔强的意味。

“我云溪的师弟突不突破与你何干?我们华山的事应该轮不到大师你来管吧。

更何况,师弟自己都不曾同我提起此事,显然是有他自己的想法。

我云溪不说能帮上他多少忙,最少也不会拖他的后腿。

大师今日突然同我提及此事,又有何用意?

我云溪虽然没什么才能,却也不是什么分不清是非之人。

若是大师觉得我云溪是什么好利用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华山欢迎友好的客人却不欢迎挑弄是否的逮人。”

依旧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三玄并不在意云溪话中的无礼,也没有揭穿她的口是心非,继续着先前的话题。

“每逢风雨飘摇之际,便有天命之子降临于世间,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肩负着属于自己的使命。

或许云施主曾有所耳闻,小僧便是上一个时代的天命之子,应运而生,挽救了倾颓之中的佛门。

让如今的佛门依旧能屹立于大余的土地之上,让佛门的僧人不至遭人肆意屠戮。

小僧一直相信,天命有其既定的运行逻辑,每一个气运之子的诞生都必然有其特殊的意义。

而归施主于当下这个时代出现,自然也有其该承担的责任与使命。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既然天命眷顾于归施主,那必然也有需要他去做到的事。

但施主也应该明白,许多事情对陆地神仙而言或许并非难事,但对于先天武者而言却可能让其万劫不复……”

云溪的手越攥越紧,眉头也紧紧蹙在了一起。

出于长久以来对师弟的信任,哪怕三玄说到了这一步,云溪依旧没有立刻动摇,态度仍算得上坚定。

只是语气中难免多出了一丝愤怒。

“倘若大师今日来此只是为了说这些,还请原谅云溪无礼,无法继续招待大师用膳了。”

对于云溪赶人的话语,三玄依旧是那么的平静,眼中满是云溪看不明白的淡漠。

“云施主你于归施主而言,是其最大的劫数。

但要化此劫却也容易,只要云施主你断了归施主最后的念想,劫难自了。

届时陆地神仙之境于归施主而言也是唾手可得。

小僧言尽于此,如何决断,云施主自然有自己的见解。”

说完,三玄起身再次行了一礼,在云溪愤愤的目光中离开了屋子,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

斜阳透过半掩的窗户照入屋内,也照亮了铜镜前的身影。

褪去了一身官服,此刻的云溪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红裙,对着铜镜默默的发着呆。

云溪是信任自己师弟的,一直都很信任很信任。

十几年前,在归无影一人一剑打上常青剑宗的山门时,云溪就知道,在自己的小师弟心中,自己有着不可磨灭的地位。

两人间日常的相处也印证了这一点。

哪怕偶有怀疑归无影对自己的情感到底是师姐弟,还是夫妻该有的爱情,云溪也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服自己。

所以她才能义正言辞的反驳三玄的话语,才能一直坚持到现在为止。

但很多时候,话语都未必是在当时起作用,而是在人冷静下来后,在反复思考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改变人的想法。

倘若话语是假的,倒也还好。

偏偏三玄所言,皆是有理有据,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而真相较之谎言往往更容易让人动摇。

手轻轻抬起,搓揉着脸上的皱纹,昏黄的烛火下,镜中人的皮肤显得有些许枯黄,不似曾经那般白皙水嫩。

望着镜中的自己,云溪长长的叹了口气。

倘若是二十几岁的自己,自然是不会着急的。

但芳华易逝,如今的自己虽不至于说是人老珠黄,却也不似年轻时那般娇艳动人。

脸上的婴儿肥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这怎么也抹不掉的皱纹。

让人无比的心烦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似上天并不钟爱自己这等武人,不入先天,满是暗伤的身体反倒成了年迈时痛苦的源泉,寿命更是远远不及那些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

甚至于说,因为常年练武,手上的老茧,身上留下的伤痕,都让自己失了几分大家闺秀该有的魅力。

而时代的束缚更是让云溪这般的侠女也难以抛开世俗的看法,想要有一个美满而又幸福的婚姻,生儿育女,同自己所爱之人相伴终生。

这些都本该是这个时代最基本的要求,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去追求的东西,在自己这里却成了一种奢望……

本该幸福的人生也好似被迷雾掩盖,充满了各种未知。

甚至于说,有无数个夜晚,云溪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让这位华山的侠女眼下都多出了些许难以掩盖的黑眼圈。

而这一切都让云溪觉得自己很累很累。

自己心中的情感同现实激烈的碰撞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甚至本能的逃到了这官场之中,在尔虞我诈中淡去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苦恼。

而今日,三玄同她所言的事更是让她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天平又倾斜了不少。

芳华不再,快要人老珠黄的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去拖着那有着远大前程的师弟不放呢?

云溪心中没有答案,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想放弃。

哪怕自己心里很清楚,放弃才是最好的选择。

对自己,对师弟,对华山都好。

至于天下苍生,云溪不是那么在乎,她那不大的心里只装的下一个华山,更多的就有些太重了。

只要自己放弃,师弟就能顺理成章的破入陆地神仙,在这乱世之中,带领华山,带领西南走向更美好的未来。

而已有三十六岁的自己也能了却这段残念,嫁个好人家,趁着最后的时间,养育一个孩子,体验一番为人母的感觉。

甚至于说,还有一个毫不掩饰爱意的尚书在等着自己,若是运气不错,以后或许还能赚个诰命夫人的身份,也算是极尽荣华了。

如此,多赢的局面也就此达成了。

需要的,仅仅只是自己放弃对师弟的执念。

但……

泪水顺着面颊缓缓滑落,打湿了大红的衣裙,弄花了云溪刚刚抹上的妆容,让这张算得上是精致的脸变得怪异无比,就好似她此刻心中这怪异的情绪一般。

如果说阻碍师弟更进一步的真的是自己的话,自己毫无疑问该放弃才是。

但凭什么?

强烈的不甘让云溪攥紧了拳头。

爱情这种东西不就是应该主动去争取的吗?

在这自说自话的想着有的没的又算什么事?

拿起手帕,狠狠地在脸上擦了几下,直到所有妆容都被抹去,直到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抹去眼上的泪水,云溪猛地站起身来,推开了房门,一跃上马,奔出了府邸。

“无论结果如何,都该是两个人共同的决定才是,二十余年的光阴总该有个结果。”

奔腾的骏马好似明白了主人的心意,越过了府山城的大门,越过了山川河流,越过了前方一切的障碍,奔到了花月城前。

月色下,望着前方来过无数次的城市,冷风吹过,云溪那一往无前的信念恍若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再不复先前的坚定。

翻身下马,一袭大红长裙的云溪缓缓走入了花月城中。

这一次,这位平日里风风火火的华山大姐头步伐没了往日的嚣张,更少了几分坚定。

华清河畔,短短千米的路程,更是让云溪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好似这条河畔小道没有尽头一般。

地上被河水打湿的青石板在云溪眼中也好似在预示着什么一般。

这一刻,当最终的决断尽在眼前之际,害怕的情感好似那附骨之毒涌上了云溪的心头。

本该健步如飞的双腿变得无比沉重,难以迈开,连后天武者的真气都没法让双腿动上一步。

春日的华清河畔依旧如以往那般纷闹,五光十色的灯火交织在河面上空,将两岸的倒影投入河面。

无数情侣夫妻,相互依偎着从云溪身旁走过。

不知道为什么,云溪总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光满是嘲弄,似是预示到了接下来的结局一般,一切都让云溪变得心烦意乱,只想扭头就跑,跑回华山,跑回自己曾经的小屋。

跑回二十年前的雨夜,跑回十几年前两人相互依偎的木屋。

这一刻,云溪感觉好似整个世界都在嘲弄自己,耳边传来的声音都是对自己这不自量力之人的奚落。

这一刻,快要崩溃了的云溪猛地蹲下了身子,抱着双腿,再也没了前进的勇气。

直到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瓜娃子,怎的一人在这蹲着,也不多穿点衣服……”

抬起朦胧的双眼,映入云溪眼帘的是一个推着轮椅的老妇人。

老妇人推着自己的老伴,看向云溪的眼神中满是关怀。

“老婆子我不知道你丈夫他在哪,但这么冷的天,让你一人蹲在这河畔,他一定不是个什么负责的人。

瓜娃子,老婆子告诉你,遇上这种事不要自己一个人在这哭,我们夕州的女人呐就得把话说开了,用拳头去跟他们男人讲道理。

你看,这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就没少被老婆子我揍,我们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说着,老妇人面目柔和的望着轮椅上的老人,拿起了手中一直攥着的泛黄手帕擦去了老人嘴角流下的口水。

在云溪诧异的目光中,老妇人将手搭在了老人消瘦的肩头,嘴里叨叨个不停。

“瓜娃子,你看这老头子,都成这样了,也不肯离开人世,非要在这折磨老婆子我。

大概是老婆子我上辈子欠他的吧,遇上了这么一个人,真是报应。

算算时间,老婆子我照顾他也有三四年了,累的我有时候都想干脆一了百了,买点毒药,一起共赴黄泉,也算是省点事。

但是啊,这老头子就是眷念这人间的烟火,怎么也不愿意走,非要折磨老婆子我……”

抬起头望着叨叨个不停的老妇人,一时之间,云溪心中的恐慌竟是消失不见。

望着老妇人看向老人眼中的爱意,云溪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平静了不少,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谢谢。”

“瓜娃子,勇敢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

目送着老妇人推着老人走向被灯火照亮的桥头,望着两位老者的背影,云溪那惶恐的心彻底平静了下来。

嘴角绽放出了一抹轻快的笑容,脚步再次变得坚定了下来,目光看向了眼前灯红酒绿的阁楼,缓缓朝着前方走去。

短短的路程让云溪好似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爬上阁楼,喘着粗气推开了十二层的大门。

“姓归的,老娘最后问你一遍,娶我还是不娶!老娘在旁边的屋子里等你,只此一晚,过时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