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搬到郊区的别墅里,季仰真就没见任檀舟哪天休息过。

  说起来,他还以为任檀舟的这份工作是全年无休,毕竟是自家买卖,尽心一些也是应当的。

  读书的时候就比别人要用功,工作了也要比别人勤勉,如果不是季仰真亲眼见着了,他也不太相信天底下有这种机器般孜孜不倦的人。

  从出门到现在,任檀舟的手机隔三岔五地响一回,他却只接了两通。

  季仰真在医院门口的水果店央着任檀舟给他买了一串冰冻菠萝吃,一整块太大了他吃不完,又冰得冻嘴,咬了几口就不想吃了,他顶着呼啸的冷风,转头问任檀舟要不要吃。

  “你吃剩下的才想着给我。”任檀舟瞥了眼冰菠萝上面两个叠在一起的牙印子,被咬过的地方正在往下淌亮晶晶的汁水,“你吃之前怎么不问我?”

  他嘴上是这么说着,手却伸过来要接。

  季仰真听他又是要教训人,也不待他说完,反手就将菠萝丢给了脚边等候多时的大金毛。

  大金毛等那颗粉色的菠萝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叼走了,只留下一个欢腾摇尾的背影。

  季仰真丢完才问旁边的店家,“狗子能吃菠萝吗?”

  店家似是眼睁睁地看他糟蹋了东西,也不情愿搭理他,扭着进了门店里头。

  任檀舟单手插兜,淡淡道:“要看是什么狗,菠萝里有一种生物碱,有的狗会过敏,就算不过敏,吃多了也可能引起腹泻。”

  “啊?”

  季仰真又看了一眼墙根处的金毛,菠萝已经不见踪影,那膘肥体壮的大狗正在用舌头舔嘴,他竟然在一只狗的脸上看到了类似幸福满足的神情。

  “就那么一点,它一口就没了,应该不碍事吧,而且不是我要给它吃的,我扔地上,它自己叼走的。”

  季仰真以前家里是养过狗的,喂养都是佣人做的事。但他知道狗狗过敏是很严重的事情,虽然嘴上为自己开脱,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他跟隔壁卖花篮的老奶奶打听,问这是谁家的狗。

  老奶奶耳朵不好使,季仰真扯着嗓子吼了好几遍,她才恍然大悟地指了指隔壁水果店,瞪眼骂道:“就是他们家的,这死狗什么都吃,还老来糟蹋我门口的花篮!”

  别说花篮了,那只金毛还会趁着主人不注意钻进店里啃西瓜,今早上还被榴莲壳扎了嘴,店主本意是要断了它的小零食,没想到碰上季仰真了。

  季仰真:“......”

  两人上了车,季仰真的手表滴滴响起来报时。

  恰好是饭点,任檀舟的心情显然不如早上了,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问季仰真中午想吃什么。

  季仰真翘着脚,正在玩任檀舟手机里一款刚下载好的射击小游戏,头也不抬地说:“没胃口。”

  任檀舟听他这么说,腾出手将手机抽走。

  季仰真正在攒人头的紧要时刻,下一秒手里就空空如也了。

  “现在有胃口了么?”任檀舟问。

  刚出事那阵子,季仰真跟发了疯似的在房间里一通乱砸,他的手机不幸殒命,尸首被方姨扫进簸箕里,然后跟一些厨余垃圾一起打包进了垃圾堆,他想起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断网至今,好不容易玩上一把游戏,又被中断了。

  他莫名有些心痛,“哥,你给我买一支新手机吧......”

  这辆车不常开,任檀舟摸索着车上的导航,定位了一家中餐馆,“你要手机做什么?”

  “你这话问的。”季仰真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侧过脸来怨声载道,“我又不是原始人,现代社会谁不用手机?你倒是找个出来给我长长见识。”

  “你这么久没用,不是挺好的?”任檀舟不接他的话茬,转头就带上了蓝牙耳机。

  戒网瘾是戒得挺成功的。

  季仰真犹豫着伸手摘了他右耳的那只,捏在手心里,执着道:“一部手机而已,我又不干别的,就是想上网玩玩游戏。”

  任檀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季仰真顿时觉得手里那只耳机有些烫手,想给他重新塞回去,又有些不甘心。

  怎么连要个手机都这么难了。

  季仰真说的是真心话,现在因为分化治疗的限制,他一没钱二没人脉,也只得待在任檀舟身边,确实已暂收了逃跑的心思。

  只是单纯想要一部手机,毕竟是个通讯工具。

  有些事情确实不值得再提了,季仰真不止一次地感觉出任檀舟在跟他做一场有关耐心的比赛,还是经典的回合制,他在第一局就败下阵来。

  那天晚上的情形就像是一场上个世纪的黑白默片,没有精彩的对白,只有令人震撼的剧情发展,不管他愿意与否,在一片眩目的雪花过后,长久扎根在他的心底。

  季仰真最难受的地方在于,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这是回合制,也没有人提醒他,他的退让并不是一劳永逸。至少在目前,他只是获得了出门的机会,还必须是在有人监管的情况下。

  如果没有分化治疗这件事呢。

  季仰真见任檀舟又冷处理,他慢吞吞地缩回真皮座椅里,手心在膝盖上蹭了好几下,用一种碎碎念的语气很小声地问道:“哥,你不会是打算关我一辈子吧......”

  任檀舟可以选择不回答,但他却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人的寿命长短不一,他不会在这种问题上去做一个肯定的回复。

  他在时间上的计量模式跟季仰真不太一样,所以他的回答于季仰真而言算是个好消息。

  季仰真一面说着谢谢哥哥,一面探出半边身子要将那只蓝牙耳机重新给他戴好。

  恰好是一个长达一分钟的红灯。

  任檀舟没有放任他的动作,按住了他凑近的脑袋,掌心一点点下移紧贴他脖颈后的腺体处,轻轻摩挲了一下。

  完美的定格镜头,黑白屏幕也朝着斑斓混彩的模式渐变。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减,又是在门窗全闭的车中,两股呼吸贴面交缠在一起,迸出丝丝绕绕的不可言说。

  季仰真没什么感觉,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语调上扬,“哥?”

  任檀舟眼底一片深暗,顶着一张无可摘指的脸,差点将他看得方寸大乱,“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关着你?”

  季仰真跟他这位继兄向来是两种不撞面的脑回路,真当对方是在考校自己,便立即垂下眼睛作思考状,“因为,因为我那天打了你,还骂得很难听吗......可我不是已经跟你道过歉了,你还要我说几遍呐?”

  绿灯才亮了一秒,后面立即响起了急躁的鸣笛声。

  这要是季仰真坐在驾驶座上,非得磨蹭到绿灯只剩个几秒钟的时候再轰一脚油门飞出去,让后面鸣笛的车再等上一个漫长的红灯才好。

  任檀舟却不会做这种没品的事情。

  季仰真待他松了手去换挡,如释重负般躺回椅子里。

  一分钟的时间,他们只有一句对话。

  前方的建筑越来越拥挤,车流一股股汇入主干道,愈发紧密的高楼竖在两侧,无形中的紧迫感倾轧而来。

  任檀舟静默许久,声音突兀地响起:“不是这样。”

  季仰真像是没听清楚一般,“嗯?”

  任檀舟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同时将车子就近停在了路边,松开了驾驶座的安全带。

  “你真的不清楚么。”

  季仰真不自觉攥紧了自己身前这根黑色的安全带,“除了那个,我也没有做错什么。”

  揣着明白装糊涂已经到了显而易见的地步,这些天任檀舟也顺着他没去点破,只是上午在项卫民地办公室里,他推三阻四宁可去选那些素不相识的Alpha,也不要跟自己沾上边,很难说他不是存着跟自己彻底割席的心思。

  就好像那只他吃剩下来的菠萝,他明明看见自己伸手了。

  “季仰真。”任檀舟平静到仿佛只是在对今天糟糕的路况做出点评,“你就这么讨厌我。”

  停车的位置选得不怎么样,日光被高楼遮挡,车里也暗淡下来。

  季仰真愣愣的,不知道任檀舟还要说出什么来,心里又慌又惊。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任檀舟没动静了,才想起要反驳,急赤白脸地辩解:“不是的,我没有,我们,我们在一起生活这么久,我......不讨厌你。”

  虽然他的因果关系不成立,但好歹是任檀舟想听的。

  任檀舟手肘撑在方向盘上,指尖在正当中图标上磨了磨,也没去看他脸上是个什么表情,“你结巴什么,不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季仰真很少像这样舌头打结,属实是刚才惊着了,他的背部紧紧地贴着椅背,不想在这种时候惹任檀舟不高兴。

  “那你好好说。”

  “说什么......”

  任檀舟理所当然道:“说你不讨厌我,说你很喜欢我。”

  前一句还好,后一句是什么。

  后面那句单说是有歧义的,但是跟着前一句出来倒也没那个意思了,季仰真一时间没分辨的出来,干巴巴地学舌道:“我不讨厌你,我很喜欢你。”

  “大点声。”

  季仰真乖乖地重复了一遍,任檀舟像是把他当复读机了,就在车里逼着他说了十几遍。

  他口干舌燥,实在是受不了了,这才大胆地伸手用手背贴了一下任檀舟的额头,完了还很嫌弃道:“哥,你是不是发烧了,你能不能正常一点,你这样我害怕......”

  事实上,任檀舟再正常不过了,体温正常,表情也正常,连语气都跟平日里一模一样。

  季仰真只顾着纳闷,却没有发现,他已然不再抗拒跟任檀舟的肢体接触。

  那些类似创伤后遗症的反应,好像是在一点点消失。

  更让季仰真惊诧的事情还在后头。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任檀舟对他说,那些话以后每天早起都要说一遍,说了就可以出门。

  季仰真虽然觉得奇怪,但一琢磨就明白了这是任檀舟准他出入自由了,因为动动嘴皮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季仰真能屈能伸的脾性摆在这里,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他。

  回到家里,季仰真睡了午觉,醒来之后仍然觉得有些不真切,借着送下午茶的由头,从方姨手里夺了盘子,特意亲自送到任檀舟房间里。

  “只要说一遍就可以吗?”他还有些不放心地跟任檀舟确认,“哥,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任檀舟正架着梯子在书架上找书,像是被他几次三番问得烦了,只撂下一句,“你要是不情愿,那就当没这回事。”

  要说昨天季仰真心里还有些气焰,今天在医院这么一场弄下来,早就服服帖帖了。

  季仰真见他隐有不耐,想着这么好的豁口不能说没就么了,他站在一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腼腆又生疏地卖乖道:“哥,你看你这么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我也不是不懂感恩的人,本来就是要跟你说谢谢的......”

  有些人虽然天生不是学表演的料子,但架不住后天努力。

  他恐怕只是懂感恩这两个字怎么念,怎么写。

  其余的就一概不知了。

  任檀舟眼前掠过某些人昨日在保险箱前鬼鬼祟祟喜不自胜的模样,他抬手稍微松了些领带,衬衣袖子也捋至手肘处。

  他从梯子上下来,摸出一支烟在烟盒上敲了敲,心里有了计较,眼底的成算和嘴上说出来的大相径庭。

  “兄弟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

  任檀舟将烟叼在唇间,拱手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摘了下来,“现在出门没手机是不方便,一会儿周秘书过来送文件,顺便给你带一部来,你之前一直用的牌子上个月刚好出了新款,想要哪个颜色?”

  季仰真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简直要热泪盈眶,“随便哪个颜色都行......还是白色吧。”

  果真在晚上吃过晚饭之后,他在家里等到了周秘书。

  周秘书提了一只礼品袋给他,里面不仅有手机,还有一些实用的配件,甚至还按照他原先的喜好,给他带了一兜子新出的盲盒。

  季仰真心情好,连带着看任檀舟身边的这只狗腿子都顺眼了许多,请他坐下来喝了罐汽水,自己则是在沙发上盘着腿兴致勃勃地拆盒子。

  周桉看他仿佛不像是已经步入社会的人,跟自家老板也就差了半岁,行事作风俨然差了一辈似的,莫说是兄弟,就说一个爹一个儿子都不外道。

  真正当爹的恐怕都没有自家老板这么上心呢。

  跟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也没见有多亲热,反倒是跟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便宜弟弟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不光周桉一个人是这么想的。

  周桉坐了一会儿便上楼去送文件。

  七八个小时的会议整理出来的东西,任檀舟只用了十分钟就阅览完毕,可见这当中也没什么含金量,尽是些互通门路的水货,凭着背后的神仙在公司里作威作福。

  周桉自己有点私事,想请个假又担心老板这边有什么要紧事,便问道:“跟项教授那边约了明天下午两点做信息素提取,结束之后您还去公司吗?”

  “看情况。”

  这段时间公司里也不太平,人事变动还没有敲定下来,大大小小十几位副总都在眼热他手里的项目,他半天不应卯就能引起轩然大波了。

  任檀舟将文件袋里的U盘插入电脑,页面上的程序算法不断变化,“技术部加班了?”

  周桉点了点头,“季少爷手机上的使用痕迹会及时同步过来。”

  任檀舟指尖轻轻敲击回车,目前为止唯一的痕迹曝露出来。

  不是下载小游戏,也不是刷视频,而是停留在搜索引擎界面。

  搜索记录1:金毛可以吃菠萝吗?

  搜索记录2:什么品种的椰子是烂甘蔗味?

  【作者有话说】

  小季:有新手机了嘿嘿(露齿笑

  哥哥:玩吧玩吧(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