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洛斯溢出一声闷哼。
下一刻,那只放在他胳膊的手骤然发力,同时小腿膝盖处传来钝痛。
厄洛斯重心不稳,上半身的重量几乎要完全压在她的身上,他还没有来得及调整,视野里所见忽然旋转起来。
“呃。”
后脑勺重重与地面接触……
他反应过来了,是明明身量小巧才将将到他肩膀个头的少女一个下蹲手臂与肩背使力一个背摔,直接将他从后往前摔在地上。
“普……”
话还没有说出口,他被踩在地上。
从胸膛之上感受到那只脚传来的力道,感知到主人此刻愤怒的心情。
厄洛斯的视线落在少女不自觉握紧的手指,缓缓上移,望见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此刻燃起熊熊火焰,焚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的手上还拿着围巾毛领子,浑身都在发抖,连嘴唇也在颤动。
“我想你的手可以剁了,正好这个冬天,还没有备上足够的食物。”
话语之中隐隐透出一种强烈而极端的厌烦,是身为原始爱神的他从未体验过的。
这种感觉,十分陌生。
厄洛斯怔了一怔。
最初在时空裂隙里,就算是不被原始神的魅力影响的她,也是俏皮灵动,可爱可亲的,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还有那浓到要溢出来的负面情绪。
如果说自己曾拥有过的,是她灵魂化成的那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花。
现在眼前的少女,却铮开自己锐利且闪着寒光的尖刺,炸了毛的小动物一般时刻龇着牙齿,对想要触碰她的人来上一道口子。
厄洛斯意识到,在他们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的时候,她看起来还是那么无害柔驯,可只要他靠近……
她所做出的每一个动作,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抗拒着自己的接近。
在他失去她的这段时间里,也许经历了什么,让这澄净可爱的灵魂再一次脱离了花朵的躯壳,却失去过往的记忆……
厄洛斯看见,在少女线条清晰纤细的锁骨之间,悬着一片洁白小巧的羽毛,熠熠发光。
视线不过将将落上去。
普普拧紧了眉毛,沉着脸从他的身上走开,走到一旁拿起了什么东西。
他开口:“我很抱歉。”
咔——
那把剑几乎是擦着那张漂亮的脸蛋贯在地上,厄洛斯的瞳孔微微收缩。
厚重的青铜剑刀锋如芒,几缕粉发伴随着冰冷的话语轻飘飘落地。
“如果你还想要在这里,全须全尾的待到停雪的话,就闭上你的嘴,离我远点。”
普普把毛领再次围上,快速穿好衣服,往树洞的出口走去。
在打开用来当做门的树皮一霎那,裹挟着雪花的冷风呼呼灌进来带来彻骨的寒冷。
厄洛斯站起身,脚步还没有迈开。
雪带着微凉的气息落在少女发红的脸上,转瞬即被融化,看起来湿湿的。
“不要跟着我。”
这是警告。
厄洛斯退了一步。
-
白色的雪花从灰色的天空飘落。
不是那种松松软软的,而是仿若扬起的白沙,落到地上遮掩一切生灵的足迹。
入目是铺天盖地的惨白。
普普摸索着以前留下来的标记,来到了一个被冻得结结实实的湖附近。
沿着湖的边缘,她拂去厚厚的积雪。
入冬之前在这里播下的一种藻类植物的种籽,会在合适的气温里努力让自己的根须长得旺盛,盘根错节之下在湖被冻结的边缘和土壤连接的地方,以巨大的须根形成一个一个孔洞。
有鱼会在这里透气。
囤在树洞里的食物只有大芋头,她当然不想吃一个可以交流的有灵智的东西的胳膊。
但如果他下次还这样的话……
普普抿唇。
「对不起。」
呼啸的风声里,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些叹息般的歉疚话语。
「我来的太晚。」
太奇怪了。
只不过是听到这样的话,心就忽然跳的很快很快,酸酸胀胀得抽痛。
就好像她的心……曾经认识这个漂亮的没脑子家伙一样。
普普从来不会勉强自己去想过去发生了什么,因为那会让她浑身都很难受,仿佛从里面打碎一样,搅得骨头生痛。
记不清第几个冬天之前,她第一次雪地里爬起来的时候,有很多声音环绕在身边响起。
它们好像是雪地里飘忽的精灵,又像是看不见的魔鬼,反反复复强调的话语捉弄她内容不过也就几句。
——哪里都没有你存在的需要。
——没有名字,也没有身份,什么也不是。
——你记得自己是谁吗,你不记得。
她想要反驳,却确实不记得,也就无从反驳。
想的头痛到炸裂……
只想起来自己叫普普,大概是普普通通的普普。
哗啦哗啦。
湖边的水声将普普从回忆里带到现实。
她加快脚步。
藻子的根须只要碰到活物就会自发的靠近,扎进猎物的皮肉之中吸取营养。
看来她今天的运气还算不错。
普普用随身带的短刀划开藻子长在土里的庞大须根。
果不其然,气孔之中是一条两个手掌宽一接近小臂长的鱼在扑腾着尾巴,大概是被藻子的根须吸引来吃食,反而被裹住,挣扎之中愈发勒得紧紧。
那些根须想要缠绕上包裹在毛皮手套里的手。
短刀刷刷两下,须根们就知道自己遇上硬茬缩了回去。
普普感慨:“我要是没有来收的时候,你吃了就算了,连我一起吃可不行啊。”
不过才从水里拉起来没多久,鱼不扑腾了,通体覆上一层薄霜,睁着一双灰白的眼睛,死不瞑目。
普普抽出一条系在裤腿上的草绳,将这条冻梆硬的鱼绑起来。
沿着湖边走了一圈,五处播下种籽的地方,一处被其他植物吞吃霸占,两处只剩下一个鱼头和小型动物的腐烂毛皮,就收获了三条鱼。
也算不错了……
来到这里已经花了很久的时间,如果想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去,怕是得再快一点。
昏暗发灰的天空,看不见太阳到底在那个方向,只能模糊感知。
白茫茫的雪地明晃晃的,让视线没有落点。
普普忍不住去想那头耀眼的粉发。
当把那粉头发的家伙从雪里翻过来的时候,她甚至忘记了呼吸,无需否认,只要他在哪儿,哪儿就是焦点,圆润生光透着浅浅红晕的肌肤让雪花折射阳光的光芒也黯然失色。
他绝对不是普通人……
没有任何防护出现在雪地里,昏迷的状态看起来并不短,耳朵手指却都还是好好的。
会和那些宁芙是一类东西么?
普普眨了眨眼,摇着脑袋想要将这愚蠢的想法晃出去。
宁芙喜欢在太阳和月亮的光辉下出现,游荡玩耍在森林湖畔,是美丽姣好的少女,除了树宁芙,其他宁芙从不和她说话。
厄洛斯……
在为他擦去雪水之时,她短短看到一眼,坚实饱满的胸膛阳刚与阴柔并存,象牙一般光洁平滑,白的耀眼。
“糟糕。”
眼睛里不受控的流出泪水,刺痛发痒。
普普有些后悔,出来的太急,连棕熊头也没有戴上。
雪下的太大,出来的太久。
她的眼睛不好了。
手套上都是雪碴子和着冻结的泥水,连揉一揉也做不到。
最好的方法就是闭上眼,摸索着雪地里之前埋下的标记爬回去……
可普普不想在外面长时间的闭上眼睛。
一旦闭上眼睛,在这样空旷的雪地里,潮水一般的黑暗会漫上来包裹着她,带着将人溺毙的窒息。
痛的无法完全睁开,普普却依旧在努力地眨动着眼皮。
她隐约感觉到,这样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一定藏着什么自己不愿意想起来的东西……
视线只看到一条缝缝,这样不能完全看清楚部分埋在雪中的标记。
看不清标记的后果就是一个没有走中道路的位置,脚步一滑从厚雪的斜坡上滚下,滚地一身都是雪。
冰冷的雪在眼睛上缓解了刺痛,但现在是彻底没有办法睁开了。
普普趴在那里,努力地喘息着,想要撑起自己的身子,但小腿却没了知觉。
如果不是呼吸的声音,她都要以为自己死了。
真倒霉啊……
如果不是昨天耽误时间,打乱了两天的计划,她不必在这么大的雪里连续出门的。
昨夜为了给那个漂亮麻烦精缝衣服,又窝在漏风的角落,普普并没有睡着,这一跤摔出身体里的疲乏与困顿,她没再试着睁开眼睛。
从雪地里飘出一个虚弱的声音。
“厄洛斯,真讨厌你……”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绝不能昏迷在外面,只是短短休息一下。
她这么想着。
细碎的雪花落下,先是薄薄一层宛如毛毛沾上的糖霜,然后渐渐的,厚厚如绒被……
灰白的雪将棕色的人影盖得严严实实。
-
普普意识到自己可能在做梦,她看起来就像是一朵白花。
漆黑和冰冷。
绝望,愤怒与不甘。
她明明只是一朵花,却充满了这样哀恸的情绪。
虚幻而透明层层叠叠的花瓣在黑暗之中收拢,她终于从漆黑冰冷中逃开,意识却落入另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
却忽然变得只剩一片花瓣,托住这片花瓣是的一双漆黑的手。
手的主人在沉默中在这无尽的黑暗里造出一个漂亮躯壳……那是一个毫无瑕疵的身体,有着让人看上一眼便无法忘记的一对金色的翅膀。
有着金色翅膀,却闭着眼睛宛如沉睡的厄洛斯?
普普疑惑,却发现作为一片花瓣的她被放了进去,于是这具没有生机的身体多了一颗剔透的心。
然后黑暗之中有个声音说:「你一直在寻找着,你所遗失的,找到祂。」
带着无法违逆的神谕。
「找到祂。」
这一句话如烧红的锁链一般锁住了她,脑海之中焚尽疑惑,唯独余下一个念头。
——找到祂。
她踉跄着脚步想要往外撞去。
黑暗之中挤进来一片天空。
那是属于天神,乌拉诺斯的神力,他的容貌从上面显现,浓密的胡须下藏着一个扭曲诡异的笑容。
他说:「我为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你想要寻找的,一定在时间的深渊里。」
找到祂。
心脏剧烈地跳动让普普无法停下脚步。
他说:「离开塔尔塔洛斯,拔掉那掀起金色旋风的翅膀。」
找到祂。
她完全没有犹豫,灿烂的金色羽毛化为光点消散在黑暗。
他说:「穿过大地,剖出那永不停止热爱的心脏。」
找到祂。
厚实沉重的土壤撕扯着她的身体,坚硬的石块化为锋利的刀,掏出那颗透明的心脏。
他说:「去往时间的深渊,放弃所有的力量。」
神力的消散让她在时间深渊里的意识溃败。
哪里都找不到……
这是谎言。
勘破真相的那一刻,神谕的力量亦不再禁锢着自我灭亡的神明意志。
普普听见自己轻声说出:「我将在无尽的时间,永恒的深渊里取回……」
厄洛斯。
炽烈的灼热光芒骤然大盛淹没掉那个名字。
「……失去的一切。」
天空露出癫狂的喜悦,大地发出惧怕的哀鸣。
视野所见,从无尽的白再次掉到黑暗之中。
自己好像碎成了无数片。
一股温暖,泛着金光的力量将她包围,从黑暗之中孜孜不倦的把无数的她一点点打捞起来。
所有力量都在拼凑着破碎的她,好似在温暖的羊水。
再一次睁开眼之前,她打了一个寒颤。
……
普普醒了。
梦境如潮水退去,大脑嗡嗡直响,想要抓住一点儿却什么也没有想起。
眼睛看向四周,好像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白色光芒。
这是在哪里……
石洞里么?
普普坐起来,眼睛上冰冰凉凉的东西落了下去,眼球还有些许轻微刺痛,离开了那莹润白光的作用,黑黢黢的石窟洞壁上面的裂纹在火光的映照下跟鬼影一样扭曲可怕。
她听见有些沉笨的脚步踏雪声从洞口传来,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你醒了。”
这熟悉的声音,普普反应过来,隐隐松下一口气。
“你出来做什么?”
她看着厄洛斯走进来坐在火堆旁,脸庞在火苗的映衬下明暗分割。
这个家伙身上穿着的居然还是那一套浅紫罗兰色的短装……和凉鞋。
他小声地说:“天黑了,你好久都没有回来。”
普普莫名感到有些心虚。
但不过短短一瞬,她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如果不是因为多了一个他的话,那些芋头完全足够自己勉勉强强渡过这个冬天。
“收起你多管闲事的关心。”她咳嗽了一声,“我的鱼呢?”
厄洛斯移开视线:“不知道。”
这是什么话?
普普比划:“这么大,这么长,三条都绑在我腰上。”
“是……这个吗?”
纤白修长的手指迟疑地点向火堆旁一堆黑炭样的东西,语气有点迟疑。
普普蹲下身,用手扒拉一下了。
那甚至被她刚刚不小心踩到一脚的“鱼”,此前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碎成一块块还黏在一起,无论怎么看,也不能称之为食物。
她有些疑惑:“三只都在这里么……”
话音未落,厄洛斯又走出去。
他的呼唤从外面传来:“普普。”
她往洞口的方向走去,这才发现没有灌进风来的原因——洞口大概是有一个半人高的石块,此刻已经被落雪覆盖成了雪丘。
一个圆圆的东西嵌在雪丘的斜上方,像雪球一样,却仿佛抛了光,映出她的模样。
普普有些奇怪,她没有看见厄洛斯。
轰轰轰——
不知哪儿传来的震动,将上面的雪震落。
普普瞪大了眼睛。
这并不是什么雪丘,是一条足足有一个人那么大的鱼,那映出她倒影,并不是雪丘上的什么抛光雪球,而是鱼头上睁着的灰白色的眼珠子。
厄洛斯就拎着鱼的尾巴,站在那儿,手腕看起来在用力。
他说:“只有这个。”
一时之间,普普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用陷阱诱捕到的都是未成年的小鱼,没错,那些有她一个胳膊这么长的,不过是在这个冬天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家伙。
在这里,什么东西都能长得可怕。
就连湖里吃草的鱼,张开的嘴都能吞掉她半个身子。
普普不过呆愣一秒,就松下一口气:“太好了,谢谢你,厄洛斯!”
有了这么一条鱼,这个冬天都会好过很多。
她的眉眼弯弯,眼睛里闪亮亮的像是盛满星星。
厄洛斯也扬起嘴角:“嗯。”
普普看着他红红的耳朵尖。
不知道为什么……
在梦醒之后,听见他的声音,她的心又开始酸酸胀胀起来。
她不自在的移开视线,轻轻咳嗽一声:“那么,划一块下来吧,我们今天晚上可以吃烤鱼肉。”
作者有话要说:
塔尔塔洛斯用女主的灵魂碎片(一片花瓣),伪造了假的厄洛斯。
并且灌输神谕让她无法想起自己想要为厄洛斯复仇的愤怒,直到随着神力消散而神谕不受束缚(简单地说她自爆了)
然后被厄瑞玻斯带走的真厄洛斯残片一直在找她,找到了之后一直在修她的灵魂,最终女主灵魂才降生在格诺斯成为普绪克。
谢谢小天使的阅读,你们的支持是我最大动力,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