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比特手掌抬起,凝出一支锋利的箭。
穿透神的心脏,对它来说轻而易举。
他闭上了眼睛。
身下庄严沉重的女声制止:“不可以这么做。”
合上的大地带动坚硬的岩石,卡住了丘比特的动作,金色的箭矢化作星星点点消散。
滚落在地上的白色光芒,感知到了他不宁的心绪。
它努力跃上起伏的胸膛,像一团软趴趴的小动物,就这么待在那儿。
盖亚轻叹。
“你带着这一团模糊的记忆前来,难道不是为了得到祂的能力么,为什么要选择杀死自己,与诸神相比,你是再脆弱不过的幼神,以自己的神力对准心脏,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丘比特艰难坐起,有些恍惚地握着那团因起身的动作而滑落的光。
“……”
在这不见天日的裂隙里,黑暗如影随形,盖亚看不清年轻爱神垂下额发遮掩的神情。
但……
与其牺牲一个已经被此时此世,诸神所认可的神明,去唤醒一团旧神的残片。
不如让这年轻的新神,取而代之。
盖亚知道祂是如何陨落的。
她的记忆要比这寥寥几幅画面厚重得多。
这位旧神的消逝,带着激烈的碰撞与挤压,带给大地格外深刻的痛苦。
那是一个美丽的疯子。
从混沌诞生的旧神,祂为自己虚构了一个不存在的爱人,声称她被遗落在了时间里,并为此而终日奔赴一个差点儿错过的约会。
似乎永远期待,仿佛永远热爱。
盖亚曾认真地听过几句祂的呓语……可尽是一些怪异的词汇。
不单单她觉得,噢,所有神都认为祂疯了。
但祂的力量让其他神明痴狂,恐惧,担忧,害怕,厌倦。
最后。
有一位神,以时间的深渊作为交换的线索。
诸神认为那是拙劣的计谋,是不可能使祂相信的把戏,却成功哄骗了祂。
祂折下金色的翅膀,摘掉那颗完全透明的心,却始终无法换回遗失在时间里的“爱人”。
失去翅膀,失去心脏,失去神力,狼狈却依旧美丽。
祂在浓烈的绝望中走向灭亡,消散放出的灼热光芒,远远比大地深处的熔浆还要滚烫上无数倍,炽热到极限……
让海洋蒸腾,使万物窒塞,令大地酷烈。
那样不可控,近乎癫狂的力量。
「我将在无尽的时间,永恒的深渊里取回……失去的一切。」
决不能让祂再次苏醒。
并非出于她自己的私心,这是为了诸神着想。
盖亚没有为丘比特展示自己所知的一切。
一个命运可悲,可以说是一个意外诞生的新神,她感到些许遗憾,维纳斯连一片翅膀的神力都无法消化,简直一代不如一代。
“身为爱神的你,有着自己的职权,不可动摇,不可卸下,我全心全意的劝告你,将爱的权柄牢牢握在手里,为此,不是要对自己狠下心,而是……”
盖亚说完,轻柔地放开了他。
丘比特垂眸:“我……”
他不想要这样的爱。
无论是普绪克的爱……还是以这样血腥的手段所拥有的,简直是罪证的爱情神权。
他说:“我会考虑。”
-
本以为在大地的裂隙过了很久很久,却不过只是月神迈过天空短短一步的距离。
丘比特掀动翅膀,手里依旧拢着那团轻柔的光。
他想要往家的方向飞去。
明亮的月色映出泛红的眼眶,长而细密的睫毛打出浅浅阴影。
丘比特声线黯哑:“家……”
巨大洁白的羽毛翅膀,收起的动作灵活轻盈,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侧目看着自己的一对翅膀,深深闭眼……所见记忆里晶莹的羽翅仿佛张开在眼前。
远远比不上旧神的一丁点儿。
因为他不过,只是一个残次品。
是一个卑鄙的小偷将窃取的珍宝,囫囵地吞下,粗粝地打磨所生下的造物。
他走进床榻,小心地单膝跪地蹲下。
普绪克睡着了……并没有许许多多玲珑累赘的东西,她白净的脸庞软软地蹭在米咖色的枕头上,纤细的脖颈不是很安分地歪斜着,似月光里安静盛放的一支细弱白花。
她也许已经做梦了……梦境轻盈如神庙燃起,白乳袅袅的云烟。
丘比特伸出手,为她挑起一缕落在鼻尖的发丝,仔细地别在耳后。
「命运让祂的残片亲近你,不拒绝你,这是让一位神明成长,甚至成熟,最好的食粮。」
「在祂苏醒之前,不管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剥出来,吃下去。」
「永远的,取代祂。」
带着命令的神语深深地锲进丘比特的脑子里。
让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受控制地摩挲过少女的脸颊。
普绪克睡熟了……
他只需要稍稍用上几分神力。
那只轻盈剔透的茧就会碎落在手里,然后……只要吃下去。
他也许可以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获得那看上一眼就足以震颤心灵的美,也许这不过只是祂最微不足道的神力。
他肯定,自己真正能得到的东西,会比维纳斯得到的还要好上千百倍。
“不是么,丘比特。”
他轻喃:“因为我们是……命中注定。”
他缓缓用力。
那只小小的茧,毫无抵抗,反而高兴地摇动着不存在的尾巴,激动地往净白修长的手指黏去。
普绪克皱起了眉。
眼皮下,丘比特能想象,那褐色的眼瞳在不安地快速移动。
她不会醒的。
他抚过普绪克脸颊的手掌上,沾染了梦魇花细碎的花粉,这是盖亚的好心。
「无论是神还是人,或是什么别的动物,将冥河入口的花粉抹上面孔,都会陷入宁静的沉眠,善良的小爱神,我知道你的心软。」
「那剥离的痛苦不过短短一瞬,不会忍受多大折磨。」
「承载旧神残片的意识,也将一并被消化。」
普绪克的意识……也会被他消化。
这个认知让丘比特的手停在那儿。
浅白的肤色在莹光的笼罩下,显得十分细腻。
他将手移了移,落在少女的眼角。
“普绪克……”
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只是在乎他的人。
不是因为神的身份。
不是因为爱神与生俱来的魅惑好感,不是因为他漂亮完美的容貌,只是因为他。
不是么?
可此时此刻,丘比特无法摆脱那股压抑的痛苦。
——普绪克所有的一切,潜意识也许将他美化的认知,都建立在他本来就是,是属于旧神的一部分……
他动了动唇,略带几分自嘲。
“一个百发百中,从不失手的好弓手,就算蒙着眼睛也知道会射中一个怎样的目标。”
一种说不出来的酸痛从心底翻滚而出,凶猛地涌上喉咙。
丘比特哽住,停顿许久,才开口,声音透着无奈与苦涩。
“原来……我一直都是你的猎物啊,普绪克。”
熟眠的少女,呼吸变得快速,急促。
产生一种濒死的错觉。
这错觉让丘比特忍不住想……也许她下一瞬就会惊恐地睁眼,露出那个苍白湿润的眼神。
但下一瞬,手臂上柔软温热的触感让他僵住。
普绪克明明睡得安稳,却一个挪动,依旧从床沿斜下去大半身体,肩膀,前胸,胳膊……
这只是一个没有任何信号,没有任何意味的动作。
他手上凝聚的神力,却散得一干二净。
他拉过毛毯,试着轻轻拢着她将要落下去的身子,虚虚轻靠,她就这样全然信赖地贴近过来,下意识地蜷缩依靠……她的身体是这样柔软,被细细拢起来的头发也是软和的。
诸神说盖亚是温暖的母亲,可丘比特只望见大地冷硬的一面。
盖亚的怀抱,紧紧卡住他的骨头,庄严女声的劝告,深深勒住他的喉咙。
“……”
而普绪克,比大地还要温暖,只有她,是唯一散发暖意的小小源头。
如果所有神明都拒绝,厌憎,甚至都不愿允许祂的存在。
丘比特低下头,额头相抵,汲取这微温的热度。
他阖了阖眼,略带沙哑的声音轻颤:“我永远不会拒绝你。”
意识的消散,一定很痛,很痛。
她是最坚强的小姑娘,她不会哭的。
「……那只两人高的灰熊差一点点就要拍断了我的腿,我可没有迟疑上半分杀死它,就是,就是落地的时候扭到了脚,我超级厉害,一点儿眼泪都没掉,我可不是吹牛的,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说:“你真的很厉害。”
「……今天大姐和二姐打架扯头发,扯着扯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来扯我的,被二姐薅了一大把头发我都没哭,我拽了她的裙子哈哈哈……」
只是这么看着她恬静的脸,想象着她不自觉在骄傲着,嘴角上扬写下那些字句。
心脏就不可抑制地剧烈跳动。
他将落入怀抱的少女,轻轻抱回了床榻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他心软。
没办法。
哈特(心)软软,杀老婆是很难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