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

  在她睁开眼睛的前一瞬,丘比特松开了手。

  少女声音里的抗拒唤醒剖离金箭束缚的魔力,新鲜而滚烫的伤口再一次扎入将心脏撕裂,汩汩流出金色的血液。

  即使是在此刻,丘比特的脑海里唯有一个念头。

  万幸……她没有看见。

  沦陷于欲|望,满身鲜血的自己,一定可怖而丑陋,与怪物也毫无差别。

  他强硬地控住自己想要追上去的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跌出去。

  凡人的武器无法给神明之躯造成伤口,普绪克的匕首刺穿的不过是那银箔假身。

  一只穿着皮革透雕缠带薄底凉鞋的脚从壁画中迈出。

  紫罗兰色的轻薄亚麻布衣下摆随着阵阵微风流动出波浪的花纹,蓼蓝染就的衣领轻柔地环住锁骨一圈,同色系的衣料下装只到膝盖上方,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腿。

  他的身上不着任何装饰,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独特气息。

  冷冽与少年独有的青涩气质由于这股纯然的浪漫而完美融合在一起。

  年轻的爱神脱离出浮雕,踏在地板之上。

  少女已经离开,唯余一块毛毯落在地上。

  他俯身拾起,上面遗留的温度和濡湿的触感藤蔓般缠上指尖,拥抱所尝到甜美气息再次被唤醒,在脑海里叫嚣。

  黄金羽毛披覆的翅膀由脊背相连的根部往外滚上灼热的红。

  白皙的脖颈处浮起繁复而诡异连绵的花纹,一闪而逝。

  额发遮住眼眸,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拔出了嵌在浮雕上的匕首,它很轻便,也很小巧,皮革包裹的握柄上有着常年使用留下的白印,能看出主人惯用发力的手。

  普绪克拒绝他的靠近,对一切陌生的未知都保持着绝对的戒备。

  不过短短一瞬显露出的脆弱和毫无防备,并不是对于他的……而是,透过他,看见了什么其他人的模样。

  阴影落在壁画上,对那银箔上坐着的少年说道:“没有关系。”

  “今夜注定漫长。”

  -

  这是一座完完全全由金银珠宝堆砌而成的屋宇,就是国王的寝殿,也绝不可能奢靡到如此地步。

  但……说是囚牢也不一定。

  普绪克跑到了大殿的门口,脑海里只是刚刚浮现出逃的念头,那郁郁葱葱的森林就好像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自动开道,展露出的是一条绝路。

  ——悬崖。

  她不死心地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却也是万丈深渊。

  普绪克咬了咬牙,退了回来。

  “咕——咕~”

  她坐在了大殿的台阶之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从醒过来到现在,只吃了个芝麻糕,如今已是饥肠辘辘。

  “好夫人,您为何要想着离开呢,为什么不来尝尝这丰盛的一顿佳肴,可口浓厚的酱汁已经抹上面包,腌好的鱼肉配上一口甘甜的葡萄酒,黄昏的乐手时刻为您歌唱!”

  普绪克拖着疲惫的身子,坐进了那半圆形的餐桌前椅子里。

  无形的手配着欢喜雀跃的声音将一道道餐点送上,普绪克面无表情地撕扯下一小块面包,就像是在撕扯着她自己的胳膊。

  想象着那怪物会怎么样一口一口将她吃掉。

  “……嗯。”

  还挺好吃的。

  再配上一口葡萄酒,醇厚甘香在舌尖漫开。

  普绪克眉眼舒展开来,她不太能喝酒,但有时候,喝酒可以让人暂时忘却烦恼与忧愁。

  刚刚在池水里,她已经有了判断,这整座巨大的宫殿,都好似凭空出现,就像是专门为了她而准备,这些看不见的侍女们,也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夫人”,态度恭敬。

  但其实呢?

  自己不过是无数个消逝在这怪物口中的生命之一罢了。

  普绪克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听着看不见的乐手为她演奏。

  这场景实在诡异:手帕自动飞来为她擦拭着沾上酱汁的手指,又展开自己跳去小水盆里洗净,一扭一扭地走回来叠好。

  思绪在这荒唐的景象里放空,普绪克想起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她居然把那银箔壁画当成了那个混蛋。

  在愈发无助的时候,就愈发思念能够让自己精神寄托的人,这又怎么不算是一种软弱呢。

  她打了个小小的嗝,眼皮半耷拉下来。

  视线落在餐桌的花篮之上,那儿有一支水灵灵的鸢尾,回忆被蓝白的花朵勾了起来。

  「若是我的灵魂足够自由与勇敢,若是你的心脏跃动亦与我同奏。」

  「我将为了你,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

  普绪克的嘴角翘起,自嘲笑笑,她有什么好怪他是混蛋呢,明明自己也是骗子。

  在表露真心之时所说的一切,都没有做到啊……

  她没有自由,也不够勇敢。

  格诺斯的公主,根本做不到无所不能,就连逃离,也无法卸下肩上的担子。

  “普绪克。”

  只是循声一扭头,身边就出现了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可普绪克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轻柔干净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带着化不开的忧愁。

  普绪克没动,脑袋依旧埋在胳膊上,带着鼻音的委屈抱怨:“你为什么要那样?”那样含糊地拒绝自己。

  他似乎怔了一怔。

  没有等到回答,她就眯起眼睛说道:“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对不起,普绪克,对不起……”

  他并不解释,嘴里只是一遍遍地道歉,俯身而下,将要亲吻她的发丝。

  “夫人?”

  “夫人醒醒……”

  “夫人!”

  “嗯?”

  趴在桌子上的普绪克感到一点儿胳膊上的推力,她睁开眼睛,迷茫往窗外看去。

  正是天边最后一点儿橘黄的霞光褪去,夜幕降临。

  身侧哪还有什么少年,这儿只有她一个人,和那些看不见的声音而已。

  原来只是梦……

  是啊,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可能那么担忧地一遍遍呼唤她的姓名。

  但,如果这梦预示着什么的话。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和他,还是有可能的?!

  普绪克的眼睛亮了起来。

  “该就寝了,好夫人,这儿睡下会着凉的,快些动动您的脚,床榻已经铺上柔软的花瓣,但那也比不过您皮肤的娇嫩,在今夜之后,我们会为您备上护理的香膏,快些去吧。”

  她眼里的光又灭了下去,自己已经嫁人了,还在想些什么不切实际的。

  “……”

  坐在床沿的普绪克低垂着眉眼,姿态温驯,她一手放在膝盖的枕头上,一手放在枕头的下面。

  她静静看着桌上的烛台,蜡烛缓缓燃烧着,烛泪一点儿一点儿流下。

  今夜无风,火苗稳稳。

  她就这么坐着……安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她那怪物丈夫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