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跟南方的冬天全然不同,干燥的空气贴在皮肤上,试图将它皲裂开来。
前两天下了雪,画室负责打扫的阿姨应学生们的要求,只扫出了一条蜿蜒的小路,楼前的院子里都是雪。
冬青上也压着雪,花坛里一片雪白。
林惜坐在长椅上,不紧不慢的拆开了一个粢饭团,那是她刚从门口买来的,还冒着热气,暖手也暖胃。
“不冷啊。”
刚咬了一口,就有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惜意识到这是在跟自己说话,便转过头去,从不远处的长廊上看到了明珍。
林惜摇了摇头:“不冷。”
“手都冻红了还不冷啊?”明珍不然,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了林惜,“呶。”
那是杯奶茶。
林惜刚才上课的时候听到明珍问周围人要不要拼单来着。
看来是没拼到,自己一个人买了两杯。
林惜对奶茶不感兴趣,也觉得奶茶会冲淡饭团的味道,摇了摇头拒绝了:“不用。”
“不是白给你的。”明珍还是把奶茶塞到了林惜手里,“我刚画了幅静物,待会你要是有空,给我来看看呗。”
虽然明珍是有求于人,说的却没有那样伏小。
不像林惜周围这些天刻意来巴结她的人,倒像是来跟她交朋友的:“之前许老师给我指导了两次,我不太明白,那天看你挺会的,你要是有空,也给我指导指导。”
林惜没有打算交朋友,可她抬头看了眼明珍笑眯眯的样子,还是点了下头:“行。”
她太孤独了。
她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多谢。”明珍笑,一屁股坐到林惜旁边。
这人有些自来熟,顺着林惜的视线看着院子,对她这些年早就看腻了的景色托腮不然:“这有什么好看的啊?你没有见过雪吗?”
明珍说着,偏头看向林惜。
林惜不喜欢跟人爱的太近,不加掩饰的往一侧挪了挪,才道:“见过。”
“南方也下雪?”明珍又问。
“下。”林惜答。
明珍皱眉,不满林惜的回答:“你是不是只会说两个字以内的话啊?”
“不一定。”林惜拨了两下唇,有点心情跟明珍逗闷子。
明珍听到这三个字,耸肩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见过林惜的为人处世了,她莫名对这人没脾气,见她起码还愿意搭理自己,接着又找起了话题:“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准备来画室了?联考没考好?”
“没考。”林惜答。
“为什么?你画这么好,肯定几个美院都争着要啊。”明珍疑惑,接着又猜测,“你是不是因为文化课不好啊?”
这个问题林惜是不想回答的事情,她懒于交际,也不在乎明珍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无视生气,咬了口饭团没理她。
可偏偏明珍来了耐心,见林惜不理她,以为自己说中了,安慰起了她道:“没关系,放心复习一年,去年我才考了四百多,今年模考就考了五百九十七呢。你文化课能考多少?咱们一起复读,有不会的我可以教你。”
这个问题林惜可以答,不紧不慢的吞下嘴里食物,便道:“六百三十八。”
明珍还没意识到她跟林惜之间的差距,点头认可:“挺不错的嘛。”
林惜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接着补道:“全国卷。”
“……”
明珍的动作顿了一下,前辈的派头彻底逼不下去了。
她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其实也还挺傲气的。
是个有趣的人。
……可该怎么跟她相处呢?
“嗡嗡嗡。”
两人的安静中,林惜口袋里的电话响了。
也不知道这个电话是救了林惜还是明珍,林惜示意自己要去接电话走开后,两个人都分别松了一口气。
因为是想要躲人,林惜也没看来电显示接着就接了起来:“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阿惜,是我。”
熟悉的声音从听筒传来的那一刻,林惜脑袋一空。
寒风钻进她的领口,彻骨的冷将她整个人都冻住了。
“我知道你不想接我的电话,我就跟你说几句,说完挂不挂随你。”顾念因踩在可以接收到信号的雪地里,带着种着急,语速说的奇快。
这些天她想尽一切办法的联系林惜,在无数个忙音后终于第一次拨通了这个号码。
长风吹过电话,一片安静。
呼吸清浅,却有明显声音。
林惜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她想应该像过去一样,直接扣掉电话,可偏偏她伸在外面的手像是冻僵在了这冬日里,怎么也按不下屏幕上挂断的键。
她实在是太想念这个声音了。
想念到就是刚听到她一个字,心脏就开始跳动。
可明明她的心脏应该无时无刻都跳着才对,不然她怎么活着呢?
又或者,她真的还活着吗?
漫长的沉默中,顾念因知道,林惜这是同意了。
她心里小小的掀起一小雀跃,接着轻抿了下唇,罕见的有些紧张:“我知道你是被我妈妈送走的,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
“阿惜,你相信我,我会用我最快的速度读完这边的学位,然后回国继承顾家,你最多等我——”
“顾念因。”
顾念因正要说出跟林惜期许的时间,接着就被林惜出声截断了。
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她单纯的在害怕听到顾念因跟她承诺的期限。
冬日里一切都是安寂,所有声响都来的格外明显。
林惜站在冷风雪地里,听到了她心跳的声音,她知道在向往顾念因刚刚跟她说的这一切。
她放不下顾念因。
她还在想她能不能跟顾念因在一起。
可她们已经不可能了。
她答应了佘宁,人不能言而无信。
而且她也实在不是能配得上顾念因的人。
她是那样的肮脏,卑劣……
凌冽的东风刮进听筒,那边也传来跟刚才近乎相同的呼吸声。
林惜的唇像是被冻在冬日的冷空气,先被封缄,又被撕扯着,好一阵,她才艰难开口:“顾念因,不要再联系我了,我一开始就不是爱你的。”
说完这句话,林惜接着就飞快的把电话挂断了。
疼不是在唇瓣,而是从她的心口胸腔蔓延开来。
氧气稀薄。
她刺向顾念因的刀子也刺向了她。
说谎的人在吞针,一枚枚的银针卡在她的咽喉、食道、心脏……她不知道该怎么纾解,整个人弓起腰背,目光颤抖的看着手机黑掉的通话界面。
她不爱她。
她怎么可能不爱她。
“呦,这不是我们的林大神吗?在这里干什么?谈恋爱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讥诮的声音吊儿郎当的从林惜身侧传来。
她眼中迅速划过不友好的眼神,戒备与倔强撑起了她的身体,使得她不紧不慢的转身看去。
那是画室的一个男生,林惜刚来的时候没少嘲讽她的南方口音。
这人此刻正抄着口袋,吊儿郎当的靠在花坛边。
林惜冷声:“你有事?”
“这么自恋啊?”男生笑了一声,“不好意思,不是所有人都是来找你的,这地方是公共场合呢。”
林惜不屑跟着人交际,多说一句都浪费生命,不再理他,抬脚就走。
却在路过男生的时候听到一句熟悉的句子:“我一开始就不是爱你的~”
男生咬着林惜刚才说过的字,笑着说给林惜听。
他眼里都是挑衅,看着跟自己站在一起的林惜,接着就又调侃道:“没想到我们林大神的魅力这么厉害,到了京都了,还被之前地方的人念念不忘。”
林惜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匿在了寒风中,她声音低沉,对男生警告道:“你最好现在收回你这句话,并跟我道歉。”
“我不道怎么样,你还打人啊?”男生歪头,说着就举起自己的手比划,“来来来,往这打。”
这人与其说不服林惜,不如说嫉妒,看着班上的人纷纷倒戈,对林惜示好,恨不得把她踩进泥里:“我是真的很好奇,你的京都户口是不是就是用这样这样下三滥的法子勾引的啊——”
可林惜没有被他踩进泥里,他倒是一下倒在了旁边积雪融化的脏水里。
林惜出手迅速,这男生瞬间就弓起身子缩成了一圈,两只手紧捂着自己钻心发疼的鼻子。
他整个脑袋都蒙了,颤抖着手拿到眼前一看,就看到自己满手心的都是血。
“草,你敢啊——!!!”
男生暴起,叫嚣骂着就要起身袭击林惜。
可林惜眼疾手快,一脚就踢在了他的膝盖上,将他一腿就带倒在了雪地里。
没有任何话要讲,林惜两半唇瓣紧闭着。
她面无表情,踩着男生的脚踝,蹲下去就拉起了他的衣领:“道歉。”
“道你妈!”男生整个人都陷入了狂怒中,对着林惜就是一句啐骂。
林惜的理智在这一句话里彻底崩断。
她的视线落在男生刚才比划时指过的自己的脑袋,不再说一句话,直接打了过去。
“啊卧槽你妈,你疯了!”
“你信不信我让我妈……”
“你有病吧!”
……
一拳,两拳……
男生才开始还有叫嚣的力气,慢慢的他见自己根本招架不住林惜的拳头,只有捂着自己脑袋防守的份,恐惧占据了他的整幅身体,再也说不出挑衅的话,恨不得把自己藏进雪里。
明珍坐在长椅上等了林惜好一阵,寻着林惜离开的方向走去,就看到扭打的画面。
不过与其说扭打,不如说是林惜单方面压制,她骑在那个男生的身上,拳拳到肉,一双眼睛平静又狠厉,像是被输入程序的机器,单调用力的重复着她的这道程式。
明珍顿时事觉不对,喊了画室的男生们来。
好几个人合力,才终于把失控的林惜拉开。
直到林惜被拉开,她还想过去揍那个男生。
她感觉她控制不住自己,白雪地里落着血,她的世界都是鲜红色的。
“林惜!”
再然后,林惜就看到许老师跑了过来。
白雪苍茫里,她听不到老师在说什么,只是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的,对自己神情紧张。
可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她不过就是产生了许多许多肾上腺素,整个人都亢奋不已而已。
“知——!!”
蝉鸣声越来越大,尖锐的声音盖过了四周一切声音。
林惜站在雪地里,感觉周围的寒意正顺着她的腿入侵来,她快被蝉鸣的声音淹没,溺死……
“林惜!”
“小惜!”
……
几声惊恐的呼声中,林惜直直昏迷了过去。
.
冬日里的北方,静谧安静。
药瓶里的药水无声的落下,搭在暖水袋上的输液管缓缓朝睡着的人输送药物。
林惜整张脸陷在枕头里,苍白的没有血色。
她已经换上了医院的病号服,消毒水的气味贴在干净的衣服上,没有一丝血腥的味道,她瘦削的小脸被擦拭干净,全然看不过刚才那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模样。
明珍安静的坐在床边守着睡着的林惜,手里是刚出的诊断报告。
上面的医生诊断清楚专业,同时又密密麻麻的,像是趴在林惜身上的水蛭,每一个病症都在吸食她的血肉。
就是因为见过林惜平日里沉郁冷漠的样子,明珍才格外心疼。
她很欣赏林惜的才华,也因此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天妒英才。
她想帮她。
她一定得想办法帮帮这个骄傲又可怜的姑娘。
“怎么样了?”
就在这个时候,许老师推门走了进来,对明珍问道。
明珍摇头:“还没有醒。”
很多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嗜睡,而林惜已经这样睡了一天了。
“顾念因……顾,念因……别……”
喃喃的声音紧迫又焦急,微弱的从林惜紧闭的唇瓣吐出,忽轻忽重。
许老师闻声停顿了一下,问明珍:“她在说什么?”
“好像是个什么人名。”明珍说,“她睡了多久,就念了多久。”
明珍说着就忍不住有些好奇,眼神疑惑苦恼:“老师你说这个人是谁啊?能让她在梦里都叫这么久。”
“可能很重要的人吧。”许老师目光晦涩,抬手帮林惜盖了盖被子,“因为没有办法释怀,所以只能在梦里见一面。”
“顾念因……我不是这,我没!顾,念因……”
林惜低吟的频率愈发高,明珍在一旁皱眉听着,被这一阵轻一阵重的声音带着也不怎么舒服。
她并不知道林惜的过去,想要从林惜的声音里分析出这个人的名字,这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的名字。
“顾念因……顾念因……对不起……顾念因,我没有……我不是!顾,念因……”
林惜的声音急迫的像是被凌乱按响的钢琴键,接着却又像是断掉的绳子,戛然而止,坠入黑暗。
明珍仔细分辨着,根据她为数不多可以听清的音节,推断:“顾……莲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