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再打不通, 始终提示关机。
游纾俞放下手机时,想,冉寻最后的那句“电话可能接不到”, 会不会已经是对方能说出的最柔和的暗示了。
这之后,更换号码,避而不见, 或许还会在平常的某一日,离开华国。
而她连冉寻此时身处何地都不知道。
游纾俞拼命想呼喊,可是隔着通话频率,好像面前是密不透风的玻璃墙壁。
她眼睁睁看着冉寻被风雨吹得摇摇欲坠, 从一日头等到一日尾, 最终垂头,唇角带着能划伤她的弧度,决定告别。
地板上依旧残存着撕碎的信笺和照片。
游纾俞看见时都呼吸近乎停滞, 她不清楚,冉寻如果看见了, 该是怎样的心情。
五月三十与六月一,只隔着短暂两天,她们之间的距离曾被拉远到近千公里。
游纾俞相信,她们会重逢在一个明媚燥热的盛夏。
但冉寻希望她不要再来宁漳了。
手机被抽出拿走,游盈调出通话记录,给站在卧室里的女佣人看,嗓音疲惫压低:“检查一下, 你们应该满意了。”
“看完了的话, 还给我, 离开这里。”
女佣人翻了几下记录,仍旧支吾, 想再说什么。
游盈重重咳几声,站起来,逐步接近她,眼神厌恶,以上位者的姿态下驱逐令。
“再重复一次,滚开。”
房门关合,空气一瞬寂静到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游盈回卧室时,看见游纾俞蜷住自己,吸气声混合哽咽,指节捏得发红。
那么久都没好好吃饭,肩膀瘦削,随着颤抖,好像要摇散了。
她哪里见过自己的妹妹这副样子。
记忆中的人从不轻易显露情绪,寡言到极点,就连排斥她的时候,也是淡淡拉远距离。
肺部剧烈的烧灼感让游盈面色发白,但是她觉得没有目睹游纾俞一次次由希望跌进失望来得难忍。
时日无多,不该再劳心劳神。
可面前是游纾俞。
她曾贪心地寄希望于能永远陪着她的亲妹妹,她亲手带回来的人。
游盈抚摸游纾俞的肩膀,对方受惊,仓促拉远距离,眼睛哭得通红。
看见是她,脸色更白。
“小俞,你别怕,姐姐会帮你的。”她笑了一下,用哄孩子的语气。
“因为刚才答应过你了。你看,姐姐什么时候反悔过?”
游纾俞不说话,却听见游盈站在床边,忽然捂着嘴重重咳起来。
抹了一下眼尾,为她挪位置,嗓音极闷:“姐姐,你先坐下。”
游盈眉眼弯着,满足微笑,与病弱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她坐在床边一角,但再没力气支撑自己,只好恹恹躺下,依旧与游纾俞隔着距离。
那双温柔杏眼却闪起光亮,安静端详着她,柔软如水的目光逐渐裹住她,渗透,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俞,你这一刻好像她。”
游纾俞知道游盈从前的事,但并不多,唯独了解到,自己的眉眼与性格,很像让游盈遗憾的那个人。
她适时保持沉默,游盈就自顾自开口:“可是她被火灾烧伤了脸。做模特的人,年纪又小,表面安慰我没什么,但怎么受得了。”
火灾。游纾俞背脊发寒。
“后来她出国,航班起飞前,还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说会一直等我。”游盈陷入回忆。
“但那个时候我已经脏了,我再也无法由衷对她说一句,你闭上眼,再睁开,就能见到我。”
“几个月后,我才知道,离开前,她曾经带伤执意出院,参加过我的订婚宴。可惜被赶了出去。”
游纾俞怔怔望着游盈。
让她作呕的那杯茶,正与她印象中始终优雅且从容不迫的女人交叠。
“别难过,就当听一个故事。像话剧一样,假的。”游盈竟然在笑,不忘抬手,怜惜地给她擦眼泪。
这次游纾俞没有躲。
最终还是撇开目光,“我不是她。”
游盈收回手,嗓音依旧温温柔柔的。
“姐姐早就知道。从接你回来的第一个冬天,你躲开我的吻后,逃得不见踪迹那天。”
“那时我就知道,我好像是个疯子,怎么会对自己的亲妹妹产生不该有的错觉。”
好像是想起心底里那个人的影子,她竟浅浅笑起来,“我还以为,是她回来找我了。”
游盈永远无法忘记,她外出工作,将祁澜从老城根那场世风日下的闹剧中救出来。
对方双眸像雪,声音却像融化的温水,羞赧叫她“姐姐”。
两个月后,鼓足勇气,身着廉价套装,与周遭环境那么不相称,却撑在偌大办公桌前吻了她。
“她也收到了订婚请柬吗?”游纾俞问。
“是。”游盈回答。
她抓住薄被,但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上面只泛出微不可闻的褶皱。
“我生下璇璇,还有佳佳后,觉得人生如戏剧,荒诞些才好。很多人告诫我,别回头,向前走。”游盈喃喃。
“可是我忍不了,忍不了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醉后显露丑态。他在饭局上骂我,说我有孩子了还天天看一个女人的照片。”
“他把我的照片全都扔掉了,那是祁澜当模特时留给我的,她还没被烧伤,那么漂亮。”
游纾俞握紧了游盈的手,觉得心脏丝丝缕缕地疼。
头一次,她不再顾及游盈给她留下的阴影,只想用自己的体温暖一下女人。
“一周前,姑姑来医院看望我,说游儒想见你。那个时候,我就懂了。”游盈低咳了几声。
“我想提醒冉小姐,但或许过火了。小俞,姐姐让你难过,给你赔罪。”
“你摔门走的时候,我才明白,你对冉小姐,或许与我对祁澜是一样的。”她视线落下。
说了许多话,疲倦到极点。
“而我一直自私地想着,你能陪在我身边。我一直保护你,再给你找一位不会伤害你的结婚对象,安稳过完一生。”
游纾俞说不出话,悲哀感淹没了她。
“姐姐帮你去找冉小姐,好吗?”游盈无力笑了一下,依旧专注望着她。
“最近几天大概不行,一周后的订婚宴,我会给你找到机会,放你去宁漳见她。那个时候,希望冉小姐的巡回能顺利举行。”
空气在这一刻又转为寂静。
游盈是因为被病痛折磨,累得在休息,而游纾俞紧咬唇,眼泪一滴滴滑落。
“等见到冉寻后,我会回来看姐姐的。”她许诺。
纵然游纾俞不敢想,游盈的病情已经进展到何种地步,又能否撑得到那一天。
她只知道,她必须走。
不仅仅是为了逃离这片泥沼,为了冉寻,还为了曾抱憾数年的游盈。
“好,我等着你。”游盈对游纾俞满足笑起来。
“闭上眼,睡一觉,再睁开,就能和她见面了。”
话语合情合景。
却如同隔着数万公里距离,十年时间差,对一个再听不到这句话的人徒然诉说。
-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
订婚宴当天依旧下着小雨,游纾俞被迫穿起得体而繁复的纯白长裙,任由身后的佣人打理长发,冷静阖眼。
游盈带着司机来接她时,病态几乎从脸上瞧不出了,被妆容遮掩,优雅雍容。
微笑挽住她的手,送她进花车,“小俞今天很美。”
游纾俞只来得及触碰到女人冰凉的手,好像比天气还要冷。
车辆启动,她匆匆别开视线,双眼已在发热。
订婚宴在游家老宅举办,西式布衬,衣香鬓影。游纾俞含着礼貌得体的笑,假意应承,度过一个上午。
趁宾客休息之际,在说好的花园一隅,瞧见了倚廊等待的游盈。
周围空荡无人,她递给游纾俞身份证和手机,轻轻笑了,“姐姐给你订了机票,下午两点飞宁漳。走这边,别回头。”
游纾俞接过东西,与游盈拥抱,才发觉身形已经瘦到不成样子,薄而无力。
女人今天穿了一件轻薄如烟的绿裙子,像要融化在细雨微风中。
绿裙子,是祁澜最喜欢她穿的那一件。
从前的订婚宴,游盈别无选择,这一次总算能握住自己的人生。
游纾俞不再去想,自己离开之后,游盈会落入什么处境。
踩着细跟鞋,一步步走远,最后跑起来,纵然纯白裙摆被泥污浸透,脚踝酸胀。
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看见游盈在朝她挥手。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再如从前那般隐忍而疯狂,像是透过她,在看别人。
而只是长辈对她的一腔祝愿。
陆璇在不远处的门边等游纾俞,递给她一把透明伞,“小姨,宁漳也下雨,你保重。”
目送游纾俞坐上计程车,女孩本想忍耐的,声音却不自知带上哭腔,“之前,是妈妈从这里接小姨回去的。”
“你还能回来陪陪她吗?她想和你一起去看话剧。”
游纾俞闭了闭眼。
笃定答:“一定会。”
计程车将游家老宅抛到很远的后方,一切都虚晃不可追。
她拨通110电话,冷静叙说所有,以及冉寻那场在琴行遭遇的火灾事故。
手机开机,有不少人给她打了电话,游纾俞没有心思,逐一挂断。
再查收消息,同事、朋友都在祝福她“新婚快乐”。
可游纾俞明里暗里,与曹斐、甚至那么多人透露的她的恋人,只会是冉寻。
她鼻尖发热,匆匆给冉寻发消息:
[我来见你了。]
[再等几个小时就好,我想听你的音乐会。]
游纾俞希望能听到,那首冉寻在镇上还没来得及对她演奏完的返场曲。
她们遍历春夏,也会一直度过这之后的秋与冬,不止昙花一现般的一年。
因为冉寻曾承诺过,“对y无限次返场”。
米雕手链被室外潮湿的空气浸透,那枚钢琴金属片贴在手腕,冰到让游纾俞打了个寒噤。
心跳惴惴,机场,飞机上,再到陌生的宁漳,只不过短暂的四小时,竟让她觉得如半生般漫长。
直到拦下一辆宁漳计程车,司机担忧问她是否还好,游纾俞才回过神。
车窗外雨流蔓延,透明伞尖汩汩淌着水。
而她繁复的白裙摆已经被暴雨浸透弄污,盘发湿透,耳环掉了一个,大概妆也花了。
可游纾俞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窘态。
脑海里唯有一个念头,见到冉寻。
今晚竟正是巡回音乐会场次恢复的那一天。
她和司机说了目的地,抵达后,推开宁漳国际剧院的门。
忽视所有异样目光,平静出示手机。
一张她早就买好了的,冉寻的演出电子门票。
工作人员见游纾俞神情沉稳,教养良好,并没多说什么,礼貌带她前去展厅。
推开门,数以万计的观众区座无虚席。
聚光灯落在宽阔舞台之上,严阵以待的华音乐团全体只为一个人陪衬。
冉寻与指挥轻握手,再到钢琴旁,向观众席鞠躬致谢。
深褐长发柔顺舒展,面上带着恬淡笑容,举手投足皆优雅,让人视线难以移转。
她穿一件浅色女士西装,但风格并不中性,反倒弥漫着柔美气质。
好像与入口处身着不再纯白礼裙的游纾俞遥相辉映。
游纾俞垂着眸,眼皮发烫,视野潮湿飘忽。
那件西装,是她曾留在月亮湾的衣服。
她仍记得那天,冉寻闯进厨房,从身后抱紧还在做早餐的她,炫耀,“好不好看?被我迷倒了吧。”
游纾俞纵容对方轻吻自己的耳垂,被打扮得漂亮勾人的小猫弄得心跳促甜,却笨到说不出话。
听见冉寻状若玩笑的话,“决定了,演出时就穿这一件。”
火灾意外刚刚过去的那一天,她们都以为即将迎来再无阻碍的未来。
只可惜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