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纾俞默不作声。
厨房里只传来锅铲碰撞的轻响, 糖醋鱼的诱人香气充斥狭小空间,被盛盘端出。
唇轻碰,嗓音依旧压得寡淡:“我需要尊重你的想法。”
分明谈论的领域不正经, 但女人硬生生用语气将气氛拉回正轨,仿佛她们晚上就只是和平友好地共同探索身体奥秘而已。
冉寻却不这样认为。
她早就窥见游纾俞听到自己的逗弄之后,睫毛轻颤、难堪又羞耻的模样。
握着锅铲, 连鱼焦了都不自知,肌肤目之所及处都晕染上红霞。
冉寻懂得适可而止,将小盒子从女人围裙里拿走,顺势拉远距离, 含笑开口:
“好, 我们一会饭后详谈。”
“对了。”端菜离开前,她问,“为人师表, 你会遵守诺言的,对吧?游老师。”
关于坦诚, 今晚可不能抵赖。
“好。”游纾俞以一个单字回复。
听冉寻离开时关好厨房门,她稍松懈了些,静静伫立在灶台旁边。
有些走神,心头酸涩与隐秘欣喜并存。
“游老师”。
自那一天被冠以普通朋友的关系,游纾俞已经很久都没听见冉寻这样叫自己。
仅仅因为冉寻发现了她表里不一的证据,并期待她亲口讲述从前。
她好像……发现该怎么接近分开后捉摸不透的冉寻了。
一顿晚餐,菜色丰富。椒盐排骨、糖醋鱼、冬瓜玉米汤, 大多都是冉寻喜爱的口味。
游纾俞坐对面, 脱下围裙后, 整个人又恢复成清冷干净的样子,吃饭时话很少, 举止斯文内敛。
冉寻知道女人内心在想什么,并不推拒,微笑着照单全收。
尊重劳动成果,饭后捧场夸赞:“手艺还是很好。”
游纾俞抬眼望她,很快答:“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每天都来给你做。”
“不行。”冉寻摇头,刻意给女人出难题,“万一我产生依赖性了怎么办?到宁漳可就吃不到了。”
游纾俞神色黯了黯。
观察冉寻的神情,轻声答:“没关系,我一个月后有公务出差,就在宁漳。”
说完才觉脸颊燥热,她不清楚自己是否猜测错了。
但刚才那一瞬间,她的的确确找到了冉寻话中的缺口。
担忧依赖,恰恰说明离不开她。
冉寻却只是笑了一下。
意味深长,没有接话。
饭后,游纾俞去洗碗。
离开前,看见那盒她带来的指套就静静摆在冉寻素来的爱琴上。
对方向来随性。
却惹得她羞到端着盘子,迅速躲到厨房。
伴着水声,不多时,客厅里竟传来如天鹅绒般柔软婉转的琴音。
肖邦二号夜曲。不同于巡回上的演奏氛围,由今晚气氛烘托,格外动听。
游纾俞出来时冉寻仍旧坐于琴凳上,如对待爱人般轻抚黑白琴键。
双肩微倾,长发柔软蜷曲,那双猫儿眼弹琴时素来含着笑,视线逐步掠过面前曲谱。
如果对方不是用指套盒子压着曲谱页……就更好了。
面前的人弹琴的模样有多让人着迷,存着坏心思时就多让她无从招架。
等待琴音结束,游纾俞立刻将那个可恶的盒子拿走,藏在身后。
“我们可以谈谈了。”轻声开口。
“好啊。”冉寻并不介意对方的动作,修长手指也没离开钢琴,身躯裹在睡裙里,整个人透着股慵懒劲。
“你说,我听。”
像是一只被喂饱之后不愿意搭理人的猫。
短暂沉寂,她又起了一首曲子,《秋日私语》。
琴盖掀开,能看见琴弦真实可感的上下运动,轻柔旋律随之流淌。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在弹这首曲子。”游纾俞开口,“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离得这么近。”
琴声仿佛成了空气涌动间的最契合伴奏,而女人娓娓道来。
“我站在窗外,看见你正在教孩子弹琴。那天你穿一条白色长裙,裙摆随风铃声被吹得扬起。”
站在马路对侧,窥见冉寻的瞬间,好像连时间都静止。
耳边车流涌动定格,噪音逐渐拉长成直线。
不知不觉,推开门,走入琴行。
里面对游纾俞而言全然是另一个世界,身边都是日常无从触碰的乐器,扫一眼价格,数字让她觉得遥远陌生。
直到冉寻结束课程,向她走来。
她手里捧着一大束被赠送的粉色蔷薇,刚刚为了哄孩子们开心,已经分出去大半了。
似乎是注意到游纾俞的目光,擦肩而过时,漂亮精致的手指抽出一支花。
水杏眼稍弯,声音清亮柔软:“祝你今天开心。”
对视间,心跳乱了拍子。
游纾俞从未收到过花,也不知道,原来被人赠送一支花会是这样的感觉。
她庆幸自己那天戴着口罩,才没让对方瞧出局促模样。
对方很快离开了,融入那年的盛夏午风中,再也找不到身影。
游纾俞甚至忘记询问对方的名字。
琴行外的一瞥,那支随手而为的花,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自我介绍,好像注定了故事的终局。
但她与冉寻,似乎总说不清道不明地纠缠在一起。
游纾俞开始无数次在嘉大看见冉寻。
自习时隔壁教室的辩论赛,校园新年音乐会的钢琴独奏节目,甚至食堂邻座,目睹她与朋友抱怨乐理课枯燥乏味。
冉寻经过之处,总是充斥着鲜活明媚的气息。
可这份明媚不是对她。
冉寻忘记了与她的相遇,她们依旧陌生。多少次擦肩而过,就有多少次视若无睹。
游纾俞不再试图靠近,她知道,她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从未想过,月亮会主动奔入她怀。
在那个下着小雨的早春。
在她深受折磨,论文遭受系里教授剽窃,奖学金被克扣,连三餐都成问题的春天。
入目所及都是灰色,游纾俞心情从未如此平静。
她拉着轻到没装什么东西的行李箱,伫立在酒店前台,生疏地想开一间房。
箱子里面是她从实验室里提取的合成氰.化物。
她事先已经看过奶奶,也处理好所有身边的事,只想体面地走完最后一天。
游纾俞并没有去琴行最后再看看。
因为害怕如果见到冉寻,就会留恋,并再度升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想起一年前,发现论文被剽窃的那天,恰好是她在琴行与冉寻相遇,收到花的那日。
可纵然她多么用心呵护,那支粉色蔷薇早就枯死,也再没人愿意祝她一声“今天开心”。
生活总是充斥着戏剧性。
钱包不慎弄丢,再一偏头,游纾俞看见了她潜意识里试图规避的那个人。
并让对方目睹自己最狼狈的一天。
冉寻与朋友们热闹说笑着,被小雨沾湿,模样依旧灵动漂亮,在人群里身材高挑,引人注目。
只不过短暂的四目相接,对方却存心想将她拉回来。
冉寻竟从一众朋友里脱身,走来与她并肩。
嗓音柔软,为她解围,还邀请她与自己走走。
游纾俞到主楼自习,她就巴巴跟在身边,拿张白纸勾画五线谱;去食堂吃最便宜的蔬菜面,她也跟着点一碗,咀嚼得津津有味。
最后,游纾俞无处可去,提着行李箱,在夜色笼罩的校园长椅上坐了许久。
冉寻坐她身旁,自来熟地提议:“要来我寝室坐坐吗?”
可能是临时起意,但自那一天之后,全都是蓄谋已久。
游纾俞当晚留宿在冉寻的宿舍。
之后几个月,都没有再搬。
冉寻会邀游纾俞来钢琴教室听她弹琴,会在她竞赛结束后送上亲昵拥抱,会特地在她深夜实验结束后,揉着惺忪睡眼赶来接她。
直到那晚,她们结识一个月,她爬上游纾俞的床,亲吻她的耳廓。
青涩地撩拨她,说“从朋友做起”,想和她试一试。
游纾俞无从想象,自己的心脏竟能跳得那样快。
身处同一间宿舍的每分每秒,对于冉寻来说是时进时退的试探,而对于她,是极度想靠近,却拼命按捺自己的甘之如饴。
“我那个时候本想说,可以不从朋友做起的。”游纾俞垂眸,冷静理性地剖析自己。
“可是没能说出口,抱歉。”
她怎么肯甘心只停步在朋友关系,分明在很久前,就已经对冉寻抱有那样的心思。
“之后的那个初夏,和现在差不多的时间,你在嘉平中心剧场举办了首场独奏会。”游纾俞继续说下去。
“结束后,我在后台等你,你说,《秋日私语》是你最喜欢的钢琴曲。于是我也顺理成章喜欢上这一首。”
并且比起曲子,更喜欢弹琴的人。
从很久之前,无意的,单方面的那一瞥开始。
琴音早在游纾俞叙述初春场景那时就停了。
冉寻起身。
从听到游纾俞的声音娓娓道来那一刻,她早就没办法置身事外,伪装成不动声色的模样弹琴。
女人讲述的故事平铺直叙,克制易懂,却几乎句句都不离她。
冉寻走近游纾俞,才发觉对方一直在背后注视着她。
目光内敛,却藏不住眷恋。
“那天之后呢?”她低低吸一口气,“我是说,你箱子里的东西。”
胸口仿佛有刀在剜。
她不敢想,如果那一天,她根本没有偶遇游纾俞,亦或是犹豫退缩了,会发生什么事。
她会再也见不到女人,并且从始至终不知晓对方的心意。
“已经处理掉了,没事的。”游纾俞话音很轻。
“因为拉我回来的是你,我不做辜负你的事。”
她只是担心再等不到冉寻了。
害怕她朝前走一百步,甚至一万步,却始终等不到对方驻足,愿意为她停留的那一刻。
冉寻鼻尖酸涩,忍不住情绪爆发,“你傻吗?为什么、为什么之前都不告诉我?”
她开始后怕,一个月前离开游纾俞,甚至六年前的不告而别,对方深夜想起往事,独自吞咽苦果,究竟会是什么感受。
上前几步,将瘦弱的人揽紧,那截腰细得让她心里酸疼,比她刚回国那时还要消减。
游纾俞身躯微僵。
她以为,将往事说出口会像揭露一道经年不愈的伤疤,撕扯得自己鲜血淋漓,也让冉寻退避三舍,惊慌远离。
但是冉寻现在主动朝她走来,抱住她,温热眼泪烫得她心口一滞。
游纾俞很少见到对方哭,更从未目睹冉寻生气的模样。
但现在,出奇的安心感包裹了她。
“对不起。”她认错。
手臂叠在冉寻肩上,轻吻她的脖颈,“之后我都没有再动那样的心思了,我怕你难过。”
单是看冉寻眼睛发红的模样,就让她后悔今晚说这些。
“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冉寻的声音闷闷的,“我真的生气了。”
气到想把人咬一口,让游纾俞再也不敢做闷葫芦,最好乖乖把心理活动一并告知。
游纾俞想不出补偿的具体方案。
手里还握着刚才拿走的那盒指套。她脸烫得厉害,觉得此时的想法太不矜持。
但动作显然快于思考。
用盒子棱角隔着一层睡衣,剐蹭冉寻。
“做吗?”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