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几秒, 冉寻去拉车门,再没有多余的话。
坐上驾驶座,隔窗望着神色落寞, 双耳却因为微醺染粉的女人,吐露简单两个字。
“上车。”
晚上温度骤降,游纾俞一整天饭量那么小, 还空腹喝酒。
酒量不好,可能还没回家就会遇到危险。
女人坐进车里,大概因为酒意,脸颊泛着细微浅粉色, 表现并不像平常那么冷淡。
隔着半米距离, 悄悄偏头看冉寻。
被抓包了,立刻收回视线。
仓促补充一句:“今晚,你说做什么我都可以, 明天也是休息日,不妨碍的。”
意思是, 直到深夜,甚至第二天都没问题。
冉寻心里又闷又涩。
只不过拒绝了她一次外出的邀请,游纾俞就孤伶伶坐在这里等她一下午,还说要把晚上和第二天都赔给她。
可是却又那么狡猾,不告诉她为什么。
“不用了,你明天好好休息。”冉寻淡声回复。
她不是不在意,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等待女人愿意告诉她的那一天。
但是这几天, 次次期盼、次次失望。
或许她该多给游纾俞一些时间, 女人总在她的例外清单里。
可是越等下去,冉寻越觉得自己不像自己。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哪次不是及时止损。身边朋友,甚至家人都说她内心冷到极致,只在意自己。
冉寻自己也赞同。
直到那一天,游纾俞说出“追她”两个字。
她竟又信了。
“你还是在生气,冉寻。”游纾俞语气认真笃定,望着她。
但是行为却不那么光风霁月。
车里发动机还是熄灭的,暖风没开,依旧很冷。她倾过身子,搂住冉寻,将距离贴近。
脸颊躲进她散发暖意的衣襟,声音微闷:“没在笑,还拒绝我。如果是十分制,至少有八分都在埋怨我,对吗?”
游纾俞很少这么主动,毫不掩饰和她肢体接触的愿望,言语也发散。
唯一的例外,就是喝酒之后。
冉寻知道女人是醉了。
无动于衷,任由她抱着,开口:“怎么会?我们之间也没那么近,倒是我,不该强求你一起出门。”
十之七八的生气值,确实如此。
游纾俞总愿意将虚无缥缈的情绪用写实标准量化,这可能是个习惯。
但冉寻也讶于对方能将她的心情把握得如此准,否则她根本懒得答。
游纾俞倚在她怀里,不声不响。
良久,也不知想到什么,又或许醉意助长,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抬头,试探性地用冰凉指尖触冉寻不苟言笑的脸,顺着下颔线,轻柔梳过。
虽然惶恐冉寻生气,会抛下她,可是她知道,越生气往往就越平静。
像这种已经把不满和埋怨说出来的场合,就证明快哄好了。
“所以我来找你了。”游纾俞轻轻呼一口气,真诚地直视她双眼。
翻出手机,打开备忘录。
“等你的时候,我用手机开完会,之后就在规划这些。如果等到你,我们晚上、还有明天一整天,都要去做什么?”
虽然话音是平静的,但女人目前头脑微醺,也变得隐藏不住心思。
像在“炫耀”一般,如数家珍。
冉寻被游纾俞这种少见模样吸引到,觉得心尖发酥。
但是气还没过,于是只粗略扫一眼。
只看了个大概,但依旧为备忘录里格式严整的攻略而屏息。
“我想和你一起吃晚餐。你那时说想要吃嘉平市中心的港菜馆,我就搜了好久,应该是这家。位置已经定好了。”
游纾俞检查着备忘录里的文字,时而思索,耐心讲解。
“第二天温度上升了,我们可以去北湖公园划船,中午去逛逛民俗街,晚上有部轻松历史向影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看。”
“如果今晚你没等到我呢?”冉寻突然发问。
如果她们没能在街头偶然碰面,那游纾俞坐在只有十度的嘉平初春室外,从下午到晚上,喝醉了,头脑也不清醒,一个人该怎么回去?
游纾俞话音停住了。
“我的直觉还算准。”悄悄看她一眼,垂头,“……冉寻,我知道你会来的。”
如果真没能等到冉寻,那就自己回郊区那边。
然后退掉餐厅预定的位置,把备忘录删掉,当作什么都没准备。
第二天继续抛下矜持,去月亮湾。
因为本就是她先拒绝掉的冉寻,所以这份事后邀约不被接受,也没关系。
“游老师,你傻不傻。”冉寻终于声音软下来。
在嘉大还是寡言疏离、受人敬仰的教授,面对她,竟可爱地忽然开始相信直觉。
她开始后悔刚才没接游纾俞的电话。
忙音响过十几声后自动挂断,女人应该很失落吧。
游纾俞瞥冉寻一眼,轻抿唇。
“对不起,我有点……自作主张。今晚时间不合适的话,你不去也没关系。”
把手机息屏收好,才后知后觉发现,她竟高高在上,想安排冉寻的行程。
对方向来喜欢自由,不愿意被拘束。
今晚,恐怕也不愿意和她一起共进晚餐。
冉寻旋转车钥匙,启车,顺便把车里暖风调高档位,示意游纾俞把安全带系上。
浅浅弯了下唇。
“走吧,都这么说了,今晚就陪陪游老师。”
…
车程用了十分钟,逐渐进入市中心繁华喧嚣的商业区。
港菜馆是冉寻曾经千挑万选的,无论环境还是服务都很好,口味也不踩雷。
之前没去成,没想到竟还有再来的机会。
服务员听了游纾俞的预约,将两个人带到二楼某个位置。
室内灯光温润,临窗坐,视野极佳,稍偏头就能看见外面声色犬马、灯红酒绿。
似乎那些霓虹灯也张牙舞爪,想破窗而入。
一切都与面前持重疏离、穿着素淡的女人不太相配。
游纾俞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吃东西接近无声,小口吞咽,场景极赏心悦目。
冉寻撑腮,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小勺盛瓦罐里的排骨莲藕汤。
她想起来,之前还和游纾俞恋爱时,她们是从来没有到过人流量这么多的餐厅吃饭的。
对方不喜太过张扬,甚至不想让与她共餐的场景被熟人目击到,于是勒令她选那些不起眼的小餐馆。
分明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但隐在嘉平不知名的小巷子里,竟也不突兀。
反倒更让冉寻心动。
因为在嘉大里唯恐与她避之不及的游纾俞,这时眼神分外柔和,会轻声劝她“刚成年,不许喝酒”,也会主动给她夹菜。
观察冉寻的喜好,每次夹的都是她喜欢的。
但冉寻就没那么乖了,某次选了一家湘菜馆,特地夹了辛辣的小炒牛肉到游纾俞盘子里。
辣得她眼尾微红,眸子里竟泛起薄薄水汽。
一副深夜被欺负得狠了的模样。
从此游纾俞再也不吃她夹的菜了。
还以“姐姐”身份自居,禁止冉寻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喝酒。
像在找补。
服务员上了一瓶红酒,开瓶后礼貌离开。
冉寻回过神,搅拌着的汤已经微凉。
看见餐桌上凭空多出来的酒,她朝游纾俞投去征询的目光。
轻声答:“我不喝酒,戒掉了。”
游纾俞低嗯一声,于是只在自己这边的杯子里斟了半杯。
仰头,无声饮尽。
“游老师还挺喜欢喝酒的?”冉寻笑笑,不露声色试探。
“好像刚好反过来了,从前你可是半滴酒都不沾。”
所以那时她在沈琼所在的酒吧偶遇游纾俞时,觉得荒谬,心想怎么来这种地方糟蹋自己。
游纾俞喝了红酒,像是更醉,但刻进骨子里的冷静仍在,让她没有表露出太明显的端倪。
只是冷色面颊逐渐变得酡红。
话也……稍微多了一点。
让人确信,这才是真实的她。
一瓶红酒饮尽之后,冉寻走过去扶人,纵容着柔声问:“之后呢?”
游纾俞稍微打开了话匣子,但也没开多少,刚刚在讲她们从前发生过的事。
言语偶尔跳跃,但依旧极有逻辑性。
嗓音也被酒润过,变得发软发哑:“然后,你说要亲我一下。”
将头埋得低低的,酒劲催发委屈,“五分钟之后,还没有。去看你,你竟然都睡着了。”
从另一个视角讲述的故事,细节颇多,让冉寻禁不住想笑出声。
笑完,心底暗骂一句,自己可真不是东西。
那个年纪,那个时间段,怎么能睡得着的。
“后来我没有补上吗?”冉寻循循善诱,“游老师,你应该提醒我的。说了,就不止一下了。”
想亲亿下。
“后来……?”游纾俞好像真在思考。
但不知道想起什么,睫毛轻颤,抿唇良久,“没有补。后来,我见不到你了。”
她记得那个晚上,冉寻在生她的气。
她们在吵架,吵得那么凶,所以虽然冉寻承诺要吻她,可是没放在心上,转头就困倦睡了。
再之后,好像只有几天的缓冲。某一日,冉寻猝然收拾好行李,离开了她们的宿舍。
双人间,就只剩她一个人。
冉寻只听见游纾俞说了一句“没有补”,再后面的几个字没听清。
像是委屈到极致。
宽慰般地轻抚女人脊背,“醉了吧?送你回去。”
游纾俞喝了酒,身子便也软成一滩醇厚发烫的丝绸,要她扶着才下楼。
从没在众目睽睽下如此亲近过。
甚至在前台结账时,女人都乖巧地依靠着她站,微阖双眼,倦然休息,一副信赖模样。
冉寻觉得体验很新奇。
“谢谢游老师请我吃饭。”结账后,偏头,贴着游纾俞耳廓打趣:
“刚才那么委屈吗?不如回去,我补偿给你?”
一个亲吻,之前做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游纾俞睁眼,酒精绊住思绪。
懵然看了冉寻一阵,像在咀嚼她话中意味。
可惜,还没能得到回复,就被茶餐厅一楼吵闹的氛围打破了。
排在她们身后的一对情侣模样的人在吵架,又仿佛存疑般在打情骂俏。
“别气了宝贝,亲我一口,解解气。”
“你丢人丢到外面了?昨天测的什么结果,e人是吧,所以这么放飞?”
“哪有。”男孩子挠挠头,耐心哄,“我在宝宝面前,永远是imsb类型。”
冉寻嘴角扬起。
终究是没忍住,扑哧一下乐出声。
偏头一看,游纾俞似乎也被身后的情侣吸引了注意力。
只不过醉了,又或是不了解现在年轻人的词汇,大概步理解他们话里在说什么。
但只是看他们亲密无间,随时随地嬉笑怒骂的模样,眼里闪过几分不甚明显的艳羡。
冉寻捕捉到了。
分明也是羡慕的,却为什么独独排斥与她行走在大众视野里?
单纯因为性向吗?
可之前,游纾俞承认自己取向时,语气又那么笃定,不像不接纳自己的模样。
扶着游纾俞回车里,冉寻想让她回去时休息浅寐片刻,于是送她到后排。
但自己要抽身去驾驶位时,却被醒来的女人倏然拽住衣角。
黑暗中,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染上慌乱无措,急促呼吸着,“……别走。”
冉寻停住了。
柔声答:“游老师,我不走,要送你回家呢。”
游纾俞却依旧执拗,不松手。
像是刚才因为酒劲的短暂浅眠,没有防备,跌进暗不见光的梦魇里,现在都没抽离。
冉寻怕凉风灌进车里,叹口气,只好依着女人,进后排坐了。
游纾俞才一点点松开拉住她外套的手。
指节收到袖子里,无声蜷起。
她知道,自己是喝得太多了。
以至于面对刚才餐厅里的那么多人,与冉寻亲密,竟不觉得呼吸困难,也不想狼狈逃离。
只觉得满餐厅里面的人,都在笑着祝愿她们。
多美好的一个梦境,由酒催发。
以至于冉寻走后,游纾俞觉得从前视作洪水猛兽的酒精也并没有那么不堪。
喝了,并喝醉后,她就偶尔能梦到冉寻,醒来后也心情愉快整日。
可是恍恍惚惚间,随着那个没有被兑现的吻,意识昏沉。
一转头,她竟再也找不到冉寻了。
“游老师缠着我,想干什么呀?”身边的人在柔声问她。
游纾俞轻晃发昏的头,朦然朝那边看过去。
看见冉寻唇边的笑意,忽然格外想要一个亲吻。
她想起刚才似乎在结账处看到一对幸福般配的情侣,想到他们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女孩子害羞发笑,凑上前亲吻恋人。
单纯目击,就那么羡慕。
游纾俞试图复现,但是又有几分沮丧,因为她不明白两个年轻人之间都在对什么暗号。
困惑问:“……什么是e人?”
冉寻差点没破功。
揣摩了几秒游老师究竟为什么酒后还这么好学,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忽悠人。
“这个嘛,就是想被恋人亲亿下的人。”
真诚直视游纾俞,试图补充论据:“没看那个男孩子是e人,然后女孩子就亲了他?”
说得太好了。
好就好在,驴唇不对马嘴。
但醉酒后的游老师像是变了个人,比午前思维清晰的游老师更好骗。
轻轻易易就上钩了,规矩坐好,声音因为害羞而微微低下去,却极认真说:
“那我是e人。”
她想要冉寻一个亲吻。
话音落下很久,还是没能如愿。
反倒余光看去,身边人肩膀耸起,身子细微发抖,像在极力忍住笑意。
游纾俞抿一下唇,觉得委屈。
又不理解。
冉寻不想亲她,还嘲笑她,难道以为她恬不知羞、和平常判若两人吗?
可是在餐厅里点红酒,她就是这样设想的。
想胆子大一点,做些出格的事,哄哄冉寻。
冉寻不愿意亲她,那就她自己主动。
游纾俞将自己转了个方向,忍着隐约浮上心头的羞耻感,将冉寻压在后排角落里。
居高临下,却稍微倾下身子,在她侧脸啄一口。
“不许笑了。”轻声抗议。
冉寻不愿意,那她来做就好。
只要……还肯陪着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