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太近了, 连呼吸都交叠。
更不用提,冉寻按住游纾俞的背脊,将她压向自己的动作。
这次居高临下的人变成游纾俞。黑暗中, 女人鼻梁上的镜框流淌浮光,眸子也像浸在温水里。
清澈,蔓延些许无措。
冉寻难得看见她这副模样。
正静静欣赏着, 猝不及防,视野被幽冽柔顺的发丝遮盖。
温热的吐息扑在脸上,游纾俞俯身,在她嘴角烙了一个吻。
似乎是临时起意, 于是很快想抽身。
冉寻不让女人如愿。
隔着薄薄的打底毛衣, 她按在游纾俞背后的手稍使力,拉长这个引诱般的浅吻。
身上人喘声微促,吻结束后, 匆匆起身。
“原来游老师也有不讲道理的时候?”冉寻望着女人,掀唇笑。
游纾俞瞥她一眼, 柔软月色下看不清具体表情。
“学你罢了。刚刚……恰好想亲你。”
没情感浮动的一句回答,但冉寻硬是从中听出几分嘴硬和羞赧。
但尝过才知道,嘴并不硬,相反,甜而软。
“那我还挺有魅力的,不小心摔倒了,还能让游老师垂怜。”她瞄一眼游纾俞淡红的唇, 笑着回。
哪里是“不小心”。
游纾俞眉顿时微蹙起, 心中懊恼, 不声不响,去检查她的手腕和脚踝。
“真的没摔多严重。”冉寻站起来, 随意活动了几下,示意自己没事。
“弹琴需要,从前都在泡健身房练手臂,磕碰的话可比这疼多了。”
再三检查没有问题,游纾俞才作罢。
因为这个小插曲,本就不富裕的夜晚时间将尽。
送游纾俞回九层,电梯里,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头,接续刚刚没有尽兴的事。
冰冷的钢铁墙壁逐渐染上温热。
门开时,两个人隔了几秒才分开,游纾俞偏头望她一眼,走出电梯。
眸子还是水润染红的。
“早些休息。”嗓音清冽里透着丝哑。
“独奏会是在下周吗?祝你一切顺利。”
冉寻颔首,腰有点软,半靠在电梯里,指尖按着开门键。
笑着答:“嗯,晚安。”
沉吟几秒,又看似多余地添一句:“现在手不冷了吧。”
她知道游纾俞能听懂。
那个不愿意告诉她,甚至只字不提的秘密。
游纾俞眼底的光敛起,睫毛垂落,“不冷,谢谢关心。”
冉寻并不追问,只温声答:“那就好。”
刚才她们贴得很近,她自然知道女人身上不冷了,比起刚到她家里时双手像冰,现在已经融成温雪。
可人却那么瘦,瘦得让她心里发疼。
电梯上升的须臾,她想,游纾俞这几年都经历了什么?
变得不像从前,有了最脆弱的软肋。
触之阵痛,又隐忍不发。
-
游纾俞一个人站在九层,没有回家。
走廊里空洞冷寂。
这里住户本就少,九层十层,也就只住着她和冉寻。
胃隐隐痉挛,发酸发涩。
她掩着小腹,抿紧唇,隐忍着不做出太多反应。
每周去游盈家吃饭,比起团聚,更像是迫不得已的“捆绑”,像她寻借口时搬出的“应酬”。
有多久了?餐桌上揣测扫视打量的视线让她食不下咽,几欲反胃。
终于有一次,游纾俞难以忍受,匆匆跑去洗手间。
出来时,看见游盈倚在门边,嗓音担忧柔和:“小俞,饭菜不合胃口吗?”
游纾俞忽略明晃晃的窥探视线,垂眸擦身而过。
还好,游盈不知道冉寻的名字。
……就不会对她做些什么。
每月固定的几次晚餐,向来只有她一个人去赴约,偶有断联,但也如此,持续六年。
逐渐累积起来,积重难返的生理反应也成了本能。每次家庭聚餐,回来后都像一场凌迟的酷刑。
直到今天。
她看见了冉寻。
模样乖巧又正派,和两个小孩子打成一片,甚至与游盈都交谈甚欢。
讨人喜欢,尤其讨她喜欢。
但随之蔓延的是背脊冷意与后怕。
游纾俞不知道在餐厅明晃光线下自己是怎么与冉寻握手的,更不知道该怎么演好今晚的戏,只尽可能维持冷淡。
冷淡到她怕冉寻误会。
可明明内心充斥着难言欣喜。如坐针毡的一小时,变成她梦寐以求的,能和冉寻一起用餐的时间。
之后还要和游盈谈话,但游纾俞等不及。
琴房没有监控,像一片净土,她出格在琴前等待,并接受冉寻的吻。
被问及“偷情”,表面不愉,内心却炸开类似叛逆般恣意的烟火。
游纾俞发觉,短短维持“情人”关系几日,她早已经离不开冉寻。
每一晚,看见那双水杏眸子只盛着她,心里就无比满足。
甚至连离别后当晚的梦境,也全是冉寻。
梦境里,她们更加亲密,也愈发出格,连逐渐温热起来的空气都带着从前独有的,让她沉迷上瘾的气息。
脖颈蔓延薄热。
游纾俞垂眼。
那些身体上负面消极的反应,似乎随着她想起冉寻,就散了。
她旋门进屋。
换上那件冉寻似乎很喜欢的酒红色睡衣,将灯都关掉。
在黑暗中,取出书架上那个上了锁的铁盒子,将纾解的东西取出,旋即安静躺在被子里。
这一晚,明明卧室里只有孤身一人,却像堕落纠缠的美梦,主演有两个。
混着低低的含着被子的呼吸声,今夜发生的一切不愉快,都迸开烟火,湮灭在一片空荡的虚无中。
-
临近独奏会的日子,冉寻拾起主业。
每天高强度与钢琴作伴,由冰冷弹到温热,不觉疲惫,只觉畅快。
曲谱上的旋律融作溪水,在琴键雀跃。
晚上与游纾俞见面,不经意触碰到女人的手,情浓处逐渐十指相扣,冉寻都忍不住在脑海里将琴键与手指的细腻归为一类。
游纾俞低喘一声,间隙问她:“手在动什么?”
冉寻浅浅笑,“复习谱子。和游老师深入交流后,即兴曲都有灵感了。”
对方为人师表,本就是清淡的性子,在说浑话方面显然天赋不足。
闻言,点住她唇,“不准说轻浮的话。”
那就做轻浮的事。
冉寻向来最懂暗度陈仓、偷换概念。
偶尔把人欺负得狠了,下唇被咬一口,便委屈后撤,让对方来看伤口。
这一招叫请君入瓮。
屡试不爽,可久而久之,游纾俞也有了抗性,再不搭理她卖乖。
送别时,冉寻故意戳游老师的痛处,“身为老师,竟然在外面养小情人,还是被亲到喘不上气的那方。”
游纾俞盯着她,没说话。
像是对她的幼稚挑衅没法作出回应。
但也不生气。
“你承认是我的情人了?”冷不防抛出句问话。
冉寻依旧笑意盈盈,“承认呀。”
“只不过,期限还有一天。”
真假莫辨的暧昧语气,可以做无比亲密的事,却在结束后冷淡厘清界限。
游纾俞再次有被猫猫尾巴捉弄的错觉感。
她想起她曾撒的那个拙劣谎言,说家里在养猫。
事实上,她从未豢养过小动物,虽然研究方向是生物学相关,却不知小猫毛和小狗毛在触感上的细微差别。
但最近这几日,却有了类似的实感。
第二日上班,特地没有开车,乘地铁去嘉大。
扶梯下行时,游纾俞看到同事口中曾提及的海报。
风格简约,没有特意用夸大的噱头,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是钢琴独奏会相关宣传。
只边角缀着笔画飘逸的“冉寻”二字。
在外人,或者是公众场合,冉寻总是得体优雅。分明技巧精湛到可在国际殿堂占据前列,待人却始终谦逊温柔。
可这样的人,在只有她们在的时候,竟承认是她的情人。
游纾俞取出手机,无声拍了一张。
给备注为C8H11N的某人发过去。
不久得到回复:
[你会来的,对吗?]
-
演出日期将近,冉寻到嘉平中心剧场。
刚回国,她对路况不太熟,好在提前出门,没有迟到。
到的时候,那边已经聚集好些人,擦肩路过时也能听到向她打招呼的声音。
清楚听到的,冉寻浅笑回应,惊叹私语的,她也转身礼貌示意。
三天后,这里将如期展开一场特别的钢琴独奏会。
拾阶走上台,中央放着爱琴,而能容纳万人的观众席则空空荡荡,笼罩在黑暗中。
冉寻亲自清理掉琴身上的一些细小灰尘,弹了串音色清亮的琶音,动作轻柔,像对待一位故人。
爱琴是陪伴她多年的施坦威波士顿。
五年前的利兹国际钢琴大赛,她闯进第二名,赢得品牌和主办方的青睐,获赠定制。
指尖触及琴键,就像读取过往回忆。
不知不觉已经快十五年,回国是又一个里程碑,她得想想,三天后的正式场合该怎么表现。
后台场务唤她去试穿演出时的礼服,冉寻应了。
走进试衣间,取下那条纱白拖鱼尾长裙。
蒋菡菡今天在后台帮忙,给她整理裙摆,顺道吹彩虹屁。
冉寻棕褐长发盘好,鬓角垂落几缕微卷发丝,闻言也不羞,偏头望她,眸底蕴着盈盈笑意。
她好像知道自己很美。
蒋菡菡心里念叨,脸颊诚实地有点烫。
“好看。”在外面等的沈琼评价。
冉寻颔首,“有琼姐首肯,我就放心了。”
Sarah在背后举着手机拍几张,想用作宣传。像是被这个动作勾起兴致,她随手取来手机。
本想拍张对镜照发给正经端肃的游教授,看看能得到什么回应。
没想到,那边早些时候倒先给她发了消息。
看清内容,她唇角不自知扬起,点按屏幕,发了条语气暧昧的反问回复。
沈琼将一切尽收眼底,视线垂坠几秒,终是压抑不表。
她知道冉寻在和谁发消息,是最近通过菡菡几句话推断出来的。
可才短短几周,她没办法理解。
理解冉寻对待他人时那么明显的边界感,只要遇到游纾俞,就轻易溶解,仿佛从不存在。
步出后台,剧场,沈琼倚在墙边,点了根烟。
等彩排结束,天色渐深,冷意爬上背脊时,她看见已经换了常服的冉寻出来。
冉寻向来出众,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只单纯站在那里,就足够引人注目。
吵闹声中依旧保有耐性,脸上带笑神情未变。
却在看见沈琼后,三言两语将身边的人打发走,迈步过来。
“琼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冉寻看了几秒她指节夹着的烟头,并不多言。
只是蹲下身,与沈琼平视,温声提议:“太晚了,我们一起回去?”
上了车,沈琼把烟掐灭。
升起窗玻璃,好让车里温度高一点。
月亮不偏不倚映亮这个城市,春天的夜时冷时暖,没有降雨骤风,只有无声寒意。
“你又和游纾俞继续了?”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车后排静默片刻。
沈琼知道,冉寻原本是在安静看车窗外夜景的。可听见她的询问,姿势并没有改变。
只有一声柔软应答:“也不算,玩玩而已,几天后就结束。”
“之前怎么被骗的,你忘了吗?”声线渐沉。
冉寻视线偏移,看到沈琼隐没在车内镜的半截侧脸。
她答:“没忘。”
知道沈琼此时情绪不高,她也没想着硬碰硬,保持安静,让对方缓了一会。
沈琼开口:“她是个直女。”
“直女,十个有九个都不可信。”
话留有余裕。冉寻知道,沈琼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
为了照顾她的心情。
她用打趣轻松的语气问:“琼姐这么有心得,难道也跟我一样?”
沈琼知道她想转移话题,瞥她一眼,也不戳穿。
“只是建议,南墙撞着会疼。”
“而且,我从来不知道,你这样的性格,也会想着回头补救。”
冉寻不太在意,轻轻笑一声:“我什么性格呀?回头草也挺好吃的,哞哞。”
她从来就是随心而动的性子,尤其,在她知道游纾俞想和她继续之后。
社交恐怖分子不是说着玩的。
虽然,很多朋友从前都说,她表面柔软体贴人,实际上内心比谁都冷。
可冉寻当局者迷,自己倒是没察觉到。
浑水摸鱼,她取出手机,瞥了一眼。
给游纾俞发的照片,现在还没被回复。距离发送已经过了快八小时。
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沈琼隔着车内镜,将所有看在眼里,一声不吭。
送冉寻回家,例行告别。
可积郁了整整一个下午,胸中闷着的话却再没机会说出口。
开车驶出郊区,拐进闹市区,像要把负面情绪通过耳畔喧嚣冲淡。
沈琼拢了拢皮衣外套,从口袋里取出烟盒,又抽了一只叼在嘴里,点燃。
埋头走进巷子里市井喧嚣的一家工薪餐馆。
这里才配她的身份。
而像冉寻那样的人,该在众人目光下起舞,掌声环绕,鲜花簇拥。
从她生出多余心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切实际。
点了平淡无奇的牛肉面,闷头喝了些酒。
店里烟雾缭绕,沈琼身处其中,并不觉得自己违和。
坐了应该挺久,似乎也醉了,连菡菡给她打来的电话都没听到。
她拨了回去,安抚几句,让女孩安心。
身边已经空荡,沈琼起身,扫码付款。
视野有一瞬间的摇晃,酒精上头,好在,她很快克制住了,没有狼狈摔倒。
“你喝太多了。”耳畔飘来女人声音,“这个解酒,我做多了几碗,你尝尝。”
声音来自老板。她系着花边围裙,眉眼秀净温婉,身高差距有点大,她看沈琼时需要吃力仰头。
桌上放着碗晶莹的奶白色甜品,上面点缀零碎桂花。
也不知什么时候从后厨走过来的。
沈琼向她身后看去。一个小女孩正怯怯地躲在柜台里,扒着属于她的那碗小豆花。
可能是老板的女儿。
老板见她沉默,像是有顾虑,视线扫过她看似狼狈的衣着。
又补充:“免费的,你吃就是。”
“抱歉,我不喜欢甜食。”沈琼没接受女人的示好,也不愿久留。
今晚她心情本就差到极致,又忘记开车来的,竟然酗了酒。
这个时间应该是要关门了,沈琼走出店门,坐在铁卷帘门外的水泥台阶上,试图让春夜寒冷温度逼自己醒酒。
嘴里泛苦,啤酒气息翻涌上喉,有些难忍。
她想,刚刚逞强什么劲。小豆花吃了就吃了,反正……那老板说是免费的。
如果有镜子能照照,现在自己的模样,一定像极丧家之犬。
一条野狗,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静坐一会,头脑清醒了点。沈琼起身,记住这家店的位置,想着明天再来提车。
走下台阶,前路却有个身着代驾背心的人找过来,问她是否点了代驾服务。
沈琼皱眉,不习惯不打招呼就被安排,很想一走了之。
右手却被塞了个袋子,略沉。
扫一眼,是打包好的桂花豆花。
“回去吧。”老板没摘围裙,倚在半拉的卷帘门边,身形婀娜,侧颜被灯光映得恬静。
“醉了开车不安全,豆花也送你了。想感谢的话,来店里照顾一下生意就行。”
……照顾生意。
酒后失态,她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可鬼使神差,离开前,沈琼瞥了一眼这店的招牌。
代驾开车很稳。
从小巷驶出,逐渐没入人潮车流中,进入繁华商业街。
刚才身处工薪餐馆,看见的那些颓废放纵的片段如同今晚假象。
那老板以为她也是个掏不出钱的失意穷鬼,强调免费,还硬要把东西塞给她。
都结婚了,看着还天真得很。
沈琼低声笑笑,倚在车座里,把包得用心的小豆花从袋子里取出来,端详片刻,闷头吃了。
她不喜欢甜的东西。
但是这份豆花却弥漫着桂花气息,清新细腻,半分多余的甜味都没有。
再抬起头时,心情都舒畅许多。
讽刺的是,只隔半条街,那边是脏乱拥挤的小吃巷,这边则是嘉平出了名的昂贵餐饮区。
临近市中心豪宅,路旁有很多花童。
他们似乎也知道在这里蹲守,怀里的花束能卖得更多一些。
沈琼觉得无趣。她这几年不缺钱,但也不喜欢这里的氛围,很假,充斥纸醉金迷的气息。
可是却在某间连锁中餐厅里,看到还算眼熟的人影。
山水落地窗前,游纾俞端坐桌旁,姿态端庄,望着对面共餐的人,外套叠得整齐,放在架子上。
对面,是个男人。
两人似乎相谈甚欢。
桌上的菜肴很丰盛,旁边免不了有花,或许还摆着上了天价的首饰。
算是有钱人的小礼物?
沈琼嘴角爬上讽然笑意。
本想拍张照,直接给冉寻发过去,好让道貌岸然的女人暴露真实面目。
但仔细想想,还是作罢。
这么晚,冉寻本就容易失眠,再过几天又要独奏会演出。
影响她心情的事,还是不要做了。
-
冉寻在白纸上勾画最后一笔。
只她自己能看懂的谱子跃然纸上。
时间已经不早,按理说应该倦意翻涌,但还有人没回她消息,于是便一直等着。
从蒋菡菡那边得知沈琼已经到家,松口气,又忍不住想象,游纾俞可能今天的确很忙。
知识分子,大学教师,万分正经的工作,她这种半自由职业者自然比不上。
应该体谅。
终于,在泡澡间隙,熟悉的语音通话铃声响起。
冉寻浸在浴缸里,将手擦干了,捞起手机。
垂眸,晾了半分钟才接起。
“游老师?”她似笑非笑,“工作辛苦了。”
那边环境很安静,细微的呼吸起伏听得一清二楚,游纾俞应该是回家了。
看了眼时间,临近十二点,什么工作需要加班到这么晚?
听筒里沉寂两秒,旋即传来游纾俞的声音,“还没睡吗,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冉寻懒懒地从浴缸里支起身,水顺着锁骨淌下,露出精致蝴蝶脊骨,“这不是在等你的消息嘛,等到泡澡都要睡着了。”
那边听到水声,默然片刻,声音融得温软了些:“好好擦干,头发吹透,早些睡。”
“真无趣,游老师。”冉寻轻声怨。
话中没有责怪意味,听上去反倒像在撒娇。
起身穿上睡衣,把手机放在一旁,故意调戏对面,“如果你打的是视频通话,那就好了。”
窸窸窣窣间,没听到那边回应,应该是害羞了。
冉寻唇角微扬,不再找话题,等着女人露马脚。
果不其然,再拿起手机时,对面恰巧开口:“知道了。”
弦外之音,下次会打视频过来。
冉寻觉得心尖像是被小鱼咬了一口,贴着话筒柔声回:“嗯,真听话。”
“对了,发给你的照片,都十小时了,不会还没看吧。”她故意拖长音,装作遗憾与不满。
游纾俞很快答:“……看到了。”
似乎能透过融化的声线,窥知女人与她通话时的生动神态。
垂着眼,此时可能握紧手机,脸稍温,在认真想该怎么评价。
“很漂亮,裙子很衬你。期待音乐会那天在台上的你。”稍显拘泥的回答,可是真诚。
冉寻眸子弯起,“那我可不能让游老师失望。”
被女人的话哄好,她听话地走进盥洗室,准备吹头发。
“不过,这么久不回消息,可是该有惩罚的。”
那边静了一阵,看她没有再说话了,才答:“好。”
前几天才和她拌嘴的游教授,今晚怎么这么乖。
冉寻觉得颇不适应。
但也不能得了便宜不卖乖。
她开口:“今晚为了等你,宝贵的睡眠时间都浪费了。要不然,你来哄我睡觉?”
思索几秒,提出过分的请求,“读点东西。比如,我写给你的情书的其中一封。”
本以为很好说话的游纾俞会答应,但等了一会,却只等到婉拒回复:
“我今晚……有点累。”
比起她们见面的晚上,隔着听筒,女人声音的确显出几分疲惫。
冉寻不是不讲理的人,很快含笑答:“那算了,下次见面再说。”
囫囵吹了吹头发,心思飘到很远,藏着些未被满足的隐秘情绪。
很快整理好自己,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游老师?”她唤,“我准备睡觉了,你也是,早些休息。”
接下来只剩交换晚安的步骤。
可听筒里却传来细微的纸张翻动声。
“耽搁你五分钟。”游纾俞的清淡声线融入夜色,闲适恬静,仿佛真蕴着哄她入睡的意味。
“情书是随机选的,可能不合你心意。”
教师这个职业,尤其大学教授,日常给人的感觉便是端肃理性的。
但今晚,女人用着在讲台上的清冷声线,口吻与讲课相似,却只意欲哄她一个人入睡。
冉寻把夜灯熄了,阖眼。
“没关系。”尾音上翘,带着点笑意。
这一周,她们虽然是不正当的关系,但除了接吻外再也没有做过其他出格的事。
但她此时却错觉地嗅到,游纾俞身上的那股木质调香气正散在空气里。
像时间依旧停留在过往。
那时她们亲密无间,一个对视,好像甜腻得就再也分不开。
“问她喜欢什么花。无趣的理工女说不喜欢花,更喜欢我安安静静,别缠着她。”
夹着清浅呼吸声,听筒里传来游纾俞的声音。
还真是无趣呀。
冉寻内心轻念了一句。
可竟与游纾俞接下来读情书的话重合。
“还真是无趣呀。”
信中下一句,她就是这么写的。
冉寻闷在枕头里无声笑,想着,这几年自己好像也没怎么变,和当初的内心活动竟然一致。
“我说,我喜欢粉玫瑰,粉蔷薇,粉月季。”
“想到粉色的花,就想到她,想见她,想……吻她。”
游纾俞在句末话音微顿,像是触及敏感词汇,连朗读都觉得羞赧难言。
接着,良久都没继续念下去。
冉寻想起了这一篇情书的内容,抿唇苦苦忍住笑意,明知故问:“嗯,就到这里吗?”
“……还有几句。”游纾俞不善说谎。
“想起吻她时,新雪点缀浅粉,夜莺徘徊婉转。”
这其实是粗俗的话。因为前一晚,冉寻在游纾俞脖颈上开了很多朵花,也如愿听到冰雪融化的声音。
“不读了。”游纾俞单方面终止哄睡协议。
“好。”冉寻最不刁难人,懂得该松就松。
何况,听了这些,她早就已经满足。
告别时,却还是忍不住添一句:“游老师留着情书的原因,我可以多想吗?”
耳边声音不答。
良久。
久到倦意席卷,那边的人像已经暂离,耳畔才飘来一声轻嗯。
如同隔着屏幕通话产出的错觉。
“晚安。”冉寻笑笑,不再回应。
-
游纾俞等待语音通话被对面挂断,倚进椅子里。
胃在翻涌,烧灼。
额间冷汗干了又冒,使不上力气,只能看着手机屏幕几分钟后自行熄灭。
她贪恋刚刚通话的二十多分钟。
有多贪恋,就有多厌弃自己。
游纾俞手掌按压着腹部,抿唇起身。
忍着反胃感,把桌上的首饰盒,连带着洒满金粉的庸俗花束一起拎在手里,到阳台,甩进垃圾桶里打包。
还有外出时穿的外套,接触过餐台的手包,也一并扔掉。
电话铃响了,在卧室。
游纾俞掩着嘴,生理反应般想吐。
但是胃里空荡,只低低发出几声干呕声。
铃声响了又响。
第三遍,她接起来,将反胃感压抑成如死水般平静。
“什么事?”
“小俞,今晚见的人还满意吗?看你把花和礼物都收下了。那边和我说,几天后还想再和你见面。”声音异常柔软。
“今天太累了,改日再商量。”游纾俞答。
“可是那边意向很急,家里的老人都对你很满意的。三天后,可以吗?”
“姐姐,早些休息。三天后我有一场学术会议,可能不行。”游纾俞垂着头,回复。
三天后的上午十点,她早有安排。
并且,已经期待半个月。
“那我不勉强你了,本来找人替你参加也是可以。”游盈话音不紧不慢,“但还是工作重要。”
胃里再度烧灼抽疼起来。
游纾俞开口:“我知道了,明晚空闲,可以见。”
目的达到,接下来的对话循规蹈矩,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半分钟后,挂断电话。
游纾俞匆匆站起身,跑去盥洗室,来不及开灯。
手机甩到旁边,十几分钟后,屏幕亮起。
消息来自C8H11N。
[醒了,有一点想游老师。]
[就当我睡糊涂了吧。]
[有没有兴趣,和我再重复一遍情书里的事?]
-
隔日,是情人关系结束的时间。
冉寻和游纾俞商量好,一起送李淑平回去,到女人姑姑那边。
临别时分外艰难,老人越老越像孩子,不想让她们走。
冉寻就柔声哄:“奶奶,顶多一周,我会回来陪你的。”
转头去看游纾俞,双眼弯弯,“和小俞一起来,是不是?”
游纾俞瞥她扬起唇角,顿了片刻,轻点头,“嗯。”
又多陪了老人一阵,才离开,一天已经过半。空下来的时间没有明说,不过下午,估计敬业的游老师还要上班。
游纾俞去的时候没开车,返回路上,坐冉寻的副驾驶。
冉寻打开车载音乐,古典气息浓郁的钢琴曲响起,在空气中流淌。
车窗外初春风景正好。两个人都没提昨晚的事,还有冉寻那些过界的消息。
“有时间吗?吃个散伙饭。”
冉寻双手虚握着方向盘,说话时没有偏头,但声音含笑,心情显然很好。
游纾俞本安静看窗外风景,听见她话中象征性不好的词语,轻蹙了一下眉。
但没有反驳,轻声答:“听你的。”
“晚上八点怎么样。”冉寻已经开始规划,细致入微。
“你不太能吃辣,口不重,前几天看到市中心有家港式餐厅,要去吗?”
游纾俞视线微微下移,本规矩放在腿上的双手蜷起。
垂眸,推拒回:“……要工作。”
“还是那些需要做到凌晨的工作?”冉寻问。
问者无意,听者有心。
“也没有那么晚。”游纾俞回应,“十一点左右可以,到时把位置发给我,我会去的。”
“怎么有种被游老师翻牌子的感觉,原来我的位置在教书育人和科研之后呀。”冉寻浅浅笑。
“嗯,早有预料,毕竟是小情人嘛。”
游纾俞心情更坠。
仓促抬眼,想再说些什么,但对上那双猫儿般狡黠明媚的眸子后,很快失语。
“我不生气。”冉寻笑望她一眼,撇干净自己。
“那晚上就等着游老师忙完工作来陪我啦。到时候想再说点其他的,可别嫌我。”
再明显不过的试探。
比昨晚的消息还明显。
怎么会嫌弃。
但愈是有种珍宝失而复得的欣喜,愈觉得一切只不过一戳就破的假象。
游纾俞缄默良久,答了个“好”字。
车开到十字路口,冉寻绕远,先送女人回嘉大,再开车回家。
订好茶餐厅的位置,发消息给蒋菡菡:[小蒋,透露一下你导的日程可以吗?]
游纾俞没车,她打算晚上先去学校接人。
那边先是大惊小怪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要重新修补积年破碎的友情。
冉寻失笑。
自然不可能暴露她和游纾俞的关系,三言两语应付过去后,蒋菡菡乖乖回复。
[日程就是,没有日程呀。]
[今天是周三嘛,游老师下午没有课,据我所知,系里也没给她其他安排。]
[最近都不忙吗?]冉寻问。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垂眸。
道了谢,放下手机。
那昨晚的“工作到凌晨”,又是去做什么了。
微妙感逐渐蔓延心头。
给游纾俞发消息:[下班后想去接你,什么时间合适?]
心存希冀,想着能得到打消疑虑的回复。
对面很快回复。
[不用了,你在餐厅等就好。]
冉寻抿唇。
刻意隐藏情绪,打出的字不显分毫端倪,依旧保持平时语气。
[好冷漠。游老师觉得我拿不出手吗?]
那边停顿很久,迟迟回复。
[不嫌弃。]
[十点半,学校南门。]
-
冉寻没有真听话到十点半才去接人。
在餐厅早早订好位置后,开车,到嘉大南门不起眼角落等着。
她不问,不代表不想知道真相。
今天是最后一天,做些出格的事也没什么,第二天,她们恐怕就不会再维持比如今更亲密的关系了。
从六点半到近八点。南门人流熙攘,天色也逐渐昏暗。
冉寻记得游纾俞和她告别前的穿着。女人本就出挑,就算第一眼认不出,直觉也总会帮她迅速找到人影。
八点半,远远未到她们约定好的时间。
可游纾俞出现在了南门。
徒步缓行,逐渐远离人群。
拉开冉寻并不清楚的,其他人的车门。
车主在游纾俞上车时,贴心打开前排车灯。
冉寻得以看见车主的面容,窥知此时那个狭窄空间里,两个人逐渐发酵的气氛。
精致讲究的插花花束,上车后旋即递出的小礼物,事业有成的男女两人。
处在第三视角下的冉寻,忽觉自己才是那个胡搅蛮缠的局外人。
也对。今晚截止的关系,没有任何一条规定,不允许对方寻欢作乐。
不就只是玩玩?她自己说的。
冉寻翘了翘唇,觉得刻意赶来见证的自己实在滑稽。
驾驶座收纳里插着朵粉蔷薇。
因为听了情书,短暂上头的产物。
手机里存着她昨天录的曲子。
压轴曲的某段节选,灵感就来源她与游纾俞纠缠的这一周。
她想在用餐时劝游纾俞喝一点点酒,借着曲子,自己再说些模棱两可的情话。
到时在独奏音乐会上再次听到这首压轴曲,女人会作何感想。
会抿唇微笑吗?亦或是觉得怦然心动?
这首曲子冉寻的的确确是为游纾俞而作。
就算是不开窍的冰山,也应该会懂她的想法吧。
游纾俞不是也想和她继续吗。
可惜,她太心急。
没有遵守游戏规则,看到女人未被掩盖起来的最真实的模样。
此时本应该把花扔掉,录音删除,装作无事发生,不闻也不问。
然后继续像从前那样,迅速撤离。
六年过去,她还是傻到重新掉进游纾俞的陷阱里,又以同样的方式狼狈退场。
可荒唐的是,冉寻竟不合时宜想起那时发生的一幕幕。
想起她们闹分手那时,游纾俞面对她低声下气的求和,迂回固执的询问,冷得不近人情。
最后落下一句,“别再问了,这样只会让我越来越反感。”
“反感什么?我纠缠你吗。”
冉寻记得自己那时也很失望。
她只是想知道,游纾俞为什么突然就想放弃她?
半个月前,她们还可以在被子里纠缠拥吻,荒唐到不知窗帘外天色,生物钟都趋于同步。
那时的游纾俞几乎快要对她放下防备,允许她在影院最后一排十指紧扣,在灯光昏暗的公共场合亲密耳语。
半个月后,毫无征兆地秋雨淅淅,游纾俞也下了对她的最后通牒。
“不想再继续了,冉寻。”
“你追得太紧,我喘不过气。”
游纾俞提分手后的那天,冉寻想挽回,于是她们逛了水族馆。
行程是冉寻期待已久的;也是游纾俞觉得麻烦,想推掉的。
雨天,从花店预定的花束缀着雨水,被冉寻放在后车厢,最后藏在身后。
她想在游纾俞上车后送给她,哄她开心。
——未来那么远,可我一眼看到头的就只有你。
花束里夹着冉寻的留言卡片。
她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次吵得有些凶的小矛盾而已,耐心哄哄,冰山会化的。
她不会告诉游纾俞,取花的时候没带伞,很傻地把外套罩在花束上,全身都淋湿了。
朋友们都说她外热内冷,这次是真动心了,竟像只眼巴巴的小狗一样追在人身后跑。
冉寻没反驳。
她是真的很喜欢游纾俞,连那颗冷了许久,放不下除自己外任何人的心都浸在热水中,煮沸了。
但是只换来游纾俞一句“结束”。
女人撑着透明伞,双眸低垂,脸色冷寂,像是对这段关系厌倦至极,甚至和冉寻没有视线接触。
“冉寻,我是直女。”
“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冉寻清晰听见雨滴砸落在背后花束包装纸上的声音,咯吱,咯吱。
好像一切恋爱期间的排斥和刻意疏离都有了答案。
原来冰山只是冰山一角。她那点微弱可笑,只够将自己煮沸的热度,怎么够焐热游纾俞的心。
冉寻微笑着,试图弯唇,但以失败告终。
太难看了,不是什么时候都该维持体面的吗?
她原本就不应该追问,也不该纠缠。
或许就能避免这种残破且戏剧性的结束。
“嗯,知道啦。”话音轻飘飘的,“那就到这里。”
她不再去看游纾俞,转身就走。
花束浸透雨水,仿佛有千斤重,由沉甸甸的惊喜变成一捧可笑累赘。
恰好身旁有垃圾桶,那该是它的归宿。
连同冉寻幼稚、一厢情愿,有始无终的真心。
天色已经很暗了,冉寻抽出那支粉蔷薇,取口罩戴好,下了车。
径直走向那边。
礼貌地轻敲车窗,露出一双弯眸。
她看见副驾驶上的女人脸色转瞬改变,怔怔望着她。
指节蜷起,不多时就攥得苍白无血色。
“游老师,工作辛苦了。”冉寻温声开启话题。
顺手递出那支花,“希望,它能开启你今晚的好心情。”
也为她们之间可笑的关系划上体面句点。
都六年了。冉寻不再选择狼狈逃避,但也倦于继续追问下去。
成年人的世界有时需要不言自明。
就像,久别重逢,直女依旧是直女。
“你的朋友吗?”驾驶座的男人问。
花悬在空气里,没有人去接。
也是,比起车里的那捧花束,单支花格外寒酸。
“打扰你们了,那就到这里。”冉寻颔首。
拎着花,找到最近的垃圾桶,扔掉。
这之后,她可能会从那间郊区公寓的十层搬离。
毕竟,她只是游老师茶余饭后的消遣而已。
小情人,“朋友”,算不上什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