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月在去学校的路上想了很多,看照片的背景,应该是在他们小区的地下停车场拍的,从姜鉴和骆书新的衣着看,似乎是门口被泼油漆的那天。

  她疑心这张照片来自那个人渣,是对方毁掉自己儿子的手段。

  可细想之下又觉得不对。

  以她对那个人渣的了解,那人要真是在地下停车场遇到骆书新,只怕第一反应是扑上去索骆书新的命,根本无法冷静的想出这样迂回的手段。

  骆月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只能长叹一口气,看向窗外。

  无论如何,事情已经走到这个地步,看那位姓费的教导主任的语气,观念似乎算不上开明,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母亲的身份站在两个孩子这边。

  骆月路上遇到了堵车,稍稍迟了两分钟,等她到的时候,姜鉴的父亲和费老已经在办公室了。

  她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里面一个较为年轻的男声表示自己会为孩子办理转学,只是希望校方能低调处理这件事情。

  应答的费老语气里有明显的惋惜,但他没有拒绝这个解决方案。

  骆月:“……”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成年人都看重体面,学校婉转劝说低调处理,家长自觉转学。

  学校和家长都不伤面子,这应该是最体面的处理方法。

  骆月敲了敲门,得到回应之后推门而入,

  “抱歉,我来晚了,刚刚在门口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两位商量的内容,我对此持反对意见。”

  说到这里,骆月扫了一眼姜鉴的父亲。

  昨晚姜知远也受了印象,脸上的憔悴遮掩不住,但他依旧是体面的,无论是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还是特意搭配过的穿着。

  骆月开门见山,“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家长和老师都是孩子的精神港湾,我想这两个地方都不应该存在歧视。撇开歧视因素,只是早恋的话,应该没必要被劝退转学吧。”

  费老:“……”

  姜知远看过来,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

  这一眼正好与骆月的视线对上。

  同是学生家长的两人站在对立面,此刻都在用视线剖析对方的人格,掂量对方的斤两。

  总的来说,相看两相厌。

  骆月一开口就顶着姜知远的肺管子。

  昨晚那场冲突受到伤害的不止姜鉴一个。

  姜鉴妈妈的事情旧事重提,与自己儿子言辞激烈的对峙。

  言辞如刀,在睡不着的夜晚反复回忆,慢慢割了姜知远一晚上的肉。

  好不容易提起精神,想要体面的解决自己儿子留下的烂摊子,又遇上这么个女人。

  姜知远:“要是这位女士这样说,我就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教出那样的儿子了。”

  骆月:“哪样的?”

  姜知远:“哪样的还用我细说吗?你我态度分明,由此看来,是你儿子带坏了我儿子,还是我儿子带歪了你儿子,显而易见——你孩子的父亲呢,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是父亲来学校?”

  骆月:“……”

  骆月:“我孩子的父亲死的早,你当然可以说我一个女人不够格来解决这件事,说我教育缺失,所以孩子不听话在学校早恋——那请问姜先生您呢?您孩子父亲也死的早吗?”

  费智国:“……”

  费智国:“两位家长冷静一下!我们是来讨论解决问题的方案的,不是来吵架的!”

  场面有一刹那的静。

  但大家都知道这是暂时的,两个家长站在了对立面,并且一见面就针尖对麦芒,今天这个办公室注定静不了。

  这是骆月和姜知远第一次见面,彼此都没有好印象。

  姜知远觉得是骆月的儿子带偏了姜鉴,让自己的儿子成了个同性恋,所以自己才需要如此丢脸的来学校解决这种事情。

  骆月则无法忍受姜知远对两个孩子性向的偏见,以及对方一见面就贬低骆书新,那个孩子吃的苦已经够多了。

  .

  姜鉴一觉睡到中午才醒。

  他被送到医院后挂了水,醒的时候全身无力,嗓子痛的厉害,迟钝的看看四周的陈设,既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好在他视线落在床头柜上的时候,发现上面放着一杯水,水杯上贴着一张便利贴。

  字体清秀飘逸,是骆书新的笔迹。

  上面简单的写着他去跟医生拿药了,落款只有一个骆字。

  姜鉴盯了那个骆字半晌,慢半拍的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妈妈的死因,和父亲的冲突,突降的大雨,好心人的帮忙,还有男朋友的陪伴。

  姜鉴突然觉得累的厉害,比刚刚醒时还累,于是又闭上了眼睛,逃避般的想要再睡过去。

  可刚刚合上眼,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是姜鉴的手机,骆书新帮忙带过来的。

  嗡嗡的声音无休无止,在坏情绪的放大之下仿佛电钻在姜鉴的脑子里深钻不止。

  他不得不睁开眼睛撑起重若千斤的身体去床头柜摸手机,他甚至没有看来电是谁,只是机械的滑动屏幕,然后“喂”了一声。

  “你怎么这个声音?生病了?”

  姜鉴:“……”

  电话那头的人是虞清泽。

  他上午给姜鉴发过微信,只是没人回。也打过微信电话,骆书新也没有贸然接。

  刚刚又有人催他,他才越洋电话打过来。

  虞清泽声音中带着诧异,“你还真生病了?老爷子非说昨晚梦见你掉水里了,一整个上午心神不宁,反复催我打电话问问你……”

  姜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本就重感冒,呼吸都费力气,此时听到外公关心自己,更觉得肺部变成了一只装满酸涩液体的水袋,在身体里坠得他发疼,也扼杀了他的呼吸。

  就如姜知远所说,他妈妈的死,姜知远和姜鉴的外公都无辜,可也都有责任。

  “小鉴?你还好吧,怎么不说话?是哪里不舒服,感冒还是……”

  姜鉴:“别再打电话来了。”

  虞清泽:“?”

  姜鉴:“以后都不要打了。”

  虞清泽脑子转的很快,“出什么事了吗?”

  姜鉴从疲惫中强撑着情绪稳定,

  “我先挂了,你再打我拉黑——还有元旦,你们出于祭祖就回国,如果是为了我,就算了吧。”

  姜鉴挂掉之后虞清泽再次打过来,姜鉴说到做到,先挂断再拉黑。

  他知道自己是迁怒,无论自己的外公和舅舅如何,最起码虞清泽肯定是无辜的,但他此时无法冷静的思考,也无法公正的评判。

  他只觉得疲惫,疲惫到想要一睡不起,最好在睡梦里把纠缠在心头的事情都忘掉。

  他没有办法不怨,他的父亲和外公是自己妈妈车祸的间接原因,如果不是这两个人,他妈妈那天根本不会上高速。

  可除了怨之外,他又能做什么呢?

  说到底那是一场天降意外,他能因为这个原因而去弑父为母报仇吗?——别闹了,多可笑啊。

  和父亲断绝关系?那个男人早就已经决定二婚了,是他先抛弃了姜鉴。

  和外公撕破脸皮?二人本就不算亲近,再撕破能破到哪里去?

  负面情绪累积堆叠,却找不到任何目标作为宣泄口。

  姜鉴像一颗身上坠了重物的小树苗,被迫弯下身子,风吹起来重物就会摇晃,弯下的树干吱呀作响,像是随时都会断裂。

  姜鉴明白,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只有自己取下重物才能解脱,可至少此刻,他取不下,也不愿意取。

  门口传来脚步声,骆书新拿着药和医生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

  骆书新落后医生半步,但因为他比医生高了小半个头,仍旧十分打眼。

  医生看人醒了,伸手摸了摸姜鉴的额头,

  “烧已经退了,年轻人就是身体好,病来的快也好的快,药要记得按时吃,多养两天再出去蹦哒。”

  简单嘱咐了几句医生就出去了,房间里便只剩下了骆书新和姜鉴。

  骆书新把床头柜上的冷水换掉,重新倒了一杯热水递了过来。

  姜鉴接过来,微烫的杯身刺激着他的指尖,身体和他的思维一样的迟钝,被烫到也没有太多的反应。

  姜鉴:“我……我昨晚是不是吓到你了?”

  骆书新拎了张椅子过来,在姜鉴床边坐下,“是有点。”

  “抱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前半句还是对骆书新说的,后半句则变成了喃喃自语,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了。

  所有还活着的至亲的人都被自己推向了对立面,细究起来,人这一生的血亲也就那么几个人。

  往上看无一人可信,往下看也不会再有来者。

  所以姜鉴说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了。

  骆书新保持着沉默,只是静静看着姜鉴垂眸,眼中有疼惜也有疑惑。

  其实他很想知道姜鉴到底怎么了,但昨晚姜鉴让他不要问。

  姜鉴倏然抬头,正好迎上骆书新的目光,骆书新目光中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收回。

  姜鉴突兀且毫无安全感的问道,

  “至少你不会骗我的对吧?不会对我隐瞒。”

  骆书新:“……”

  骆书新抬手碰了碰姜鉴的脸,“嗯。”

  姜鉴突然绷了一口气,又突然松懈下来,“那就好。”

  他再次低垂下眼眸,看着手中的杯子发呆,房间陷入沉默。

  就在骆书新以为姜鉴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姜鉴突然轻声叫了他的名字。

  他说,骆书新,我好累。

  .

  昨天晚上刚刚下过大雨,今天的天气也算不上好,天空阴沉沉的,江水市大部分地区都笼罩在浓浓的雾色里。

  江水一中所在的区域上午还下了一场蒙蒙小雨,地面湿滑。

  骆月从费老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今天这场协商像是一场无意义的攻讦战。

  骆月主张学校低调处理,这是为了保护孩子的隐私,避免孩子在学校被辨不清是非黑白的其他同学孤立霸凌。

  但未成年的孩子可以暂时不明是非,家长和老师却要态度明确,她不认为同性恋是错误的,始终坚称自己儿子和姜鉴所犯的错误就是早恋。

  姜知远因为心情不佳而对骆月反复言语冒犯,并坚持要为姜鉴转学——严格来说,转学的事骆月无权干涉,但她还是尽力为两个孩子争取了一下。

  说实话,根据她从姜知远的言辞来看,与其说姜知远是在为姜鉴好,不如说姜知远是在惧怕这件事闹大了丢了他的颜面。

  不过在这件事上,比起姜知远这种刻意而为之的冒犯,那位教导主任小心到过头的谨慎措辞更加让骆月觉得疲惫。

  物极必反,越是小心刻意的让自己不去冒犯某个禁.忌,反而会让那个禁.忌在交谈中变得更加显眼。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当你开始讲大道理的时候它没有任何错处,可当它归于生活就处处受到歧视。

  譬如扫大街的工人,譬如一些认真负责不知变通,再譬如自己的儿子和他的恋人。

  之前骆月就提醒过姜鉴跟骆书新这件事在高中时代一定要保密,最根本原因就是这个秘密一旦曝光,他们所身处的环境不一定能容得下他们。

  骆月收拾好疲惫,走出校门后给骆书新打了个电话,问他们在哪家医院,结果却得知两人正从医院出来。

  骆月:“怎么这么快出院?”

  骆书新:“他坚持。”

  骆月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姜鉴咳嗽的背景音。

  骆月叹了口气,嘱咐两人路上小心,让姜鉴不要见风。

  挂完电话正准备叫车,余光却在校门口的一角看到一个打扮奇怪的男人。

  男人个子很高,但身子却微微佝偻,而且过于瘦削,穿着黑袄黑裤,脑袋上还戴着一个黑色的毛线帽,衣服上多有褶皱,青灰色的面皮上冒着胡茬。

  这样的人随便找个人多的地方一蹲,面前摆个碗就能讨生活了。

  真正引起骆月注意的是对方的眼睛,目光里像是淌着蛇毒,直勾勾的盯着骆月。

  .

  姜鉴跟骆书新并没有直接回酒店。

  姜鉴早起就发烧,风风火火的折腾到医院,到现在两人都还没吃过东西。

  姜鉴自己倒是不觉得什么,情绪低落也不觉得饿,但骆书新帮他记挂着,出了医院后两人去了附近小吃街上的一家椰子鸡。

  两人都没怎么动筷子,尤其是姜鉴,被抽了魂儿似的。

  大病初愈,之前的高烧导致眼圈烧的通红,这会儿还没褪色,戴着口罩不断的咳嗽。

  他身上裹着属于骆书新的羽绒服,衣服大了一号,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走在路上也跟个提线木偶一样,骆书新怕他被车撞了,拉着他的手,骆书新走哪儿他傻乎乎的跟到哪儿。

  两人吃饭的位置靠窗边,骆书新不经意的一瞥,发现有辆急救车从医院出去了。

  彼时他还未曾意识到什么,直到他们吃完了东西下楼,在等车的时候接到了骆月的电话。

  来电显示是骆月,但打电话的人是医院的医生。

  医生说手机的主人出了车祸,她的通讯录里没见到其他的亲人称呼备注,只有一个儿子,所以给这位儿子打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