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书新说的是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

  那件事甚至算不得一场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

  明明那里每天也有太阳东升西落,可回想起来总觉得那些日子都是阴天,灰蒙蒙的,见不到一点光亮。

  那时候他和骆月还没有逃出那个小村子。

  那天村子里有喜宴,那个人去喜宴的酒桌上喝的醉醺醺的。

  小小的骆书新就在办喜宴的那户人家的门外等,悄悄藏在角落里,从天亮等到天黑。

  那人是最后一批出来的,主人家假意说相送,实际只是客套两句,送走这个酒鬼如同送走瘟神。

  天色很晚,村子里的小路上也没什么人,那人醉的厉害,走路晃晃悠悠的。

  骆书新那时候才七八岁,忐忑而又小心地跟在那人身后。

  他瘦的像只小猫,刻意保持距离脚步放轻,再加上那个醉鬼糊涂,他就这么跟了很长一段路。

  月色很冷,夜风很凉。

  偶尔会从远处传来两声狗吠声,不远处是池塘,青蛙叫声连成片,路边的草丛里有蟋蟀翅膀彼此摩擦发出的声响。

  一大一小的影子前行,一个打着晃哼着歌,一个忐忑不安小心翼翼。

  小骆书新也像喝了酒,心跳加快,心脏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冷汗止不住的从他手心往外冒。

  之前提前带过来的作案工具被他弄丢了,他藏在门外的时候意外遇到一位叔伯,对方多问了他两句,他做贼心虚。

  此时他有想过拿石头砸在那个酒鬼的后脑勺上,可又怕无法一击致命。

  不甘心放弃,可又无法保证自己动手就一定能够成功。

  不过才七八岁的骆书新想法很简单,那就是这个男人再不死,他妈妈就要死了。

  这个男人一次比一次打的狠,一次比一次下手重,晚上的时候小骆书新被骆月抱在怀里,听到骆月睡梦中仍旧止不住疼痛的呻.吟他就害怕的睡不着,他觉得自己快要没有妈妈了。

  他忍着心头的恐惧跟着男人一直走,一直走。

  谁也不知道那恐惧到底是来源于他的良知,还是来源于他无法确定自己能彻底得手。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小池塘边。

  男人晃晃悠悠,有青蛙受到惊扰跳进池塘,“噗通”一声。

  小骆书新被惊吓到一般转头,看着池塘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月光碎片,突然有了个想法。

  他深吸一口气,加紧脚步靠近,然后屏住呼吸伸出手——

  却就在这一瞬间,男人停了下来。

  若有所感的转过头,鬼魅一般盯着小骆书新,酒鬼的目光狠戾中带着审视,

  “鬼鬼祟祟的跟着老子,嗝,想干嘛?!”

  小骆书新心一横,当机立断,上前推了男人一把。

  动手的那一刻心脏像是突然被安装了加速器,跳到胸膛都在剧烈的起伏。

  可出乎意料的,他脑子却是冷静的,冷静的不能再冷静了。

  可人小力气也小,男人顺着被推的力道踉跄了两步,还是在池塘边沿处稳住了身形,没有摔进池塘。

  他站在原地,惊愕的看着骆书新。

  骆书新:“后来的事有点戏剧性,他踉跄地追,我踉跄地逃,然后他自己踩到池塘边的青苔,脚下一滑摔进去了。”

  姜鉴:“……”

  男人本来就不会游泳,又喝了酒,根本爬不上来。

  小骆书新一开始很慌。

  男人在水里拼命的扑腾,却越扑腾离岸越远,水往他的口鼻中灌,一开始他的呼救声破碎而凄厉,像是濒死的恶鬼,恐惧从他的口鼻中满溢而出。

  “救命”两个字被灌入的池塘水淹没。

  并不完整,可能也并不响亮。

  但那个声音骆书新记了很多年。

  小骆书新当时被吓到了,根本没有老天助他的欢喜,他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跑,好像跑掉了这件事就与自己无关。

  可跑出几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就站在月光下忐忑的看那个人挣扎,看着他的呼救声从洪亮到微弱,看扑起的水花越溅越小。

  他在等那个人死。

  他想确认那个人死掉之后再离开。

  恐惧又期待。

  可能是年纪过小又吃过太多苦头,所谓的属于人类的良知好像直到最后一秒也没有上线。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是盼着那人死的。

  可惜天不从人愿,眼看着那个人渣就要被淹死的时候有人听到了动静,并且赶过来把他救了起来。

  在那之后骆书新和骆月挨过一顿毒打,如果不是骆月拼死护着,骆书新只怕没有命在了。

  骆书新在这件事上后悔了很多年。

  骆书新:“在那之后,我经常在梦中见到那一晚的景象,梦里的我每一次都会选择捡起石头,朝着池塘中心的男人砸过去。”

  一块接一块。

  再快一点就好了,早一点沉下去就好了。

  为什么当初什么都没有做呢?

  要是做了点什么多好。

  骆月肚子里的孩子不会因此没了。

  他和骆月也不用背井离乡,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也许从现在的生活来看,他们逃出来之后的结局还算不错,会有人说因祸得福。

  但因祸得福本身就是个伪命题,也并不意味着他们需要因此而释怀当年的苦难和给予他们苦难的人。

  苦难只是苦难,对大部分人而言,苦难就是人生中最没有意义的东西。

  能经历过苦难而变得更优秀的人本身就有优秀的潜质,没有苦难,他们仍然有可能变得优秀。

  大部分人只是被苦难磨了心智,留下了一生无法释怀的阴影。

  .

  骆书新讲完过去显得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他知道自己无法释怀,上次留手就留下了隐患,他以为这人进了监狱就出不来了,可如今这人出来了。

  世事无常。

  姜鉴听完故事一直沉默。

  骆书新也没多说什么,自己看起来确实不像好人,于是接着收拾东西。

  姜鉴拽住转身拿电子用品的骆书新,犹豫后开口,

  “我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我没有理解你,但我一定要说——还好你当时什么都没做。”

  骆书新:“??”

  姜鉴目光认真,像是一片澄澈的湖。

  他说,“幸好你没有杀人。”

  那时的骆书新还太小,所有的行动只凭本能,遇到危机就反击,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那个人当时真的死了,谁能保证那不会是他这辈子的另一个噩梦?

  等骆月带骆书新逃离那个环境,逐渐融入社会,接受正常社会的三观教育,他就会逐渐意识到自己当年做了何等恐怖的事情。

  姜鉴:“你一直后悔不是因为自己真的想动手,是你误以为动手了就能避免之后所受的所有苦难,可你动手的时候骆姐还没有决定逃离,这就意味着即使你动手了,那个人死了,苦难也不会停止。”

  父亲死了还有爷爷,爷爷死了还有父亲的家族——这群人都是帮凶,都和人渣站在一起。但凡他们心中有公义,偏向骆月他们,骆书新童年就不会那么凄惨。

  姜鉴:“我妈还活着的时候喜欢看现代诗,你知道《未被选择的路》吗?”

  姜鉴坐的位置略高,此时微微垂眸看着骆书新,

  “我妈说人生想要过得开心,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过度美化自己没选择的那条路。”

  姜鉴:“也许你觉得当初的选择让你和骆姐多吃了很多苦,但于我而言,我很高兴你当时退了一步。”

  “这样你的余生不会做弑父的噩梦,我的初恋不是一个杀人犯,我们按部就班遵纪守法的相遇相知相恋。”

  骆月当初说那个人差点淹死极有可能与骆书新相关的时候,姜鉴坚定地站在了骆书新这边。

  现在骆书新说那人掉进池塘真的和他有关的时候,姜鉴发现自己会站在公义这边。

  他喜欢骆书新,也能共情骆书新为什么做出那样的选择,甚至如果位置调换,他也可能做出一样的选择——但他不能因此就昧着良心说这件事情是对的。

  “对不起,”姜鉴不想撒谎,“但是真的,你那时候没有做更过分的举动真是太好了。”

  幸好你没有做更过分的事情。

  幸好那个人掉进池塘不是你推的。

  幸好那个时候有人经过,让你不用在七八岁的年纪就亲眼看到死亡。

  如果真的做出了这一切,你不一定有自己想象的那般释然。

  姜鉴觉得,如果真的发生了,骆书新可能会说不后悔,但他不一定能做到不做噩梦。

  骆书新愣住了。

  一直以来,和那个人相关的一切都被他密封在一个小匣子里,沉在心海的最深处。

  那个小匣子里关着他最深沉最黑暗的情绪与思想,从他的童年开始积累,攒了这么多年,越攒越多。

  骆月隐约察觉到那个匣子的存在,所以他带着骆书新逃离那个小山村,并且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矫正骆书新的思想,希望骆书新做一个正常人。

  但骆月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那个匣子上叠加了一层又一层的封印。

  只有骆书新知道那个东西仍在那里,不曾消失。

  可就在刚刚,姜鉴说“真是太好了”的时候,他隐约感觉到有一缕微风飘进了那个叠着层层封印的阴暗得见不到光亮的匣子。

  沉重浓郁的气息被那丝微风吹拂开,隐隐间居然有几分淡化的趋势。

  他一直对自己说后悔,觉得是那时候的手软导致了后续更加深重的苦难。

  骆月一直对他说不对不准不许,说他应该要做一个正常人,一个正常人是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的,自己有那个想法就是不对的。

  只有姜鉴对他说太好了。

  他共情了骆书新的苦难,理解骆书新的选择,同时庆幸于骆书新当时的“懦弱”。

  骆书新:“……”

  骆书新:“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很可怕。”

  姜鉴小心的审视着骆书新的表情,“我以为……你会生气,我刚刚说那些话,嗯……”

  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不过现在看来,骆书新似乎没有生气。

  ……或者是在伪装,给自己留体面?

  他舔了下嘴唇,有点心虚。

  虽然他能明显感觉到骆书新周身的气场已经缓和下来了。

  姜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可恰在此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骆月将门推开几分,“收拾好了没?”

  姜鉴:“……”

  .

  三人一起下楼,径直到了地下停车场,途间也没有过多交流。

  姜鉴一直如同小动物一样,时不时的瞟骆书新一眼。

  他在反复确定骆书新的情绪。

  说实话他点后悔之前说话那么直接,什么叫那个人没死太好了啊,这是人说的话?

  自己没有火上浇油吧?

  抵达停车场之后骆月才反应过来自己把车钥匙忘家里了——心神不宁之下总是更容易出意外。

  骆月不得不折返,于是停车场内只剩下了姜鉴跟骆书新两人。

  “那个,”姜鉴试探开口,“我觉得我有必要确认一下,咱们俩应该没在冷战,也没有吵架吧?”

  骆书新侧头。

  某人惶惑的像只小动物,视线都不好意思落在骆书新身上,虚无的到处漂移。

  姜鉴:“主要是我觉得我刚刚……”

  靠近姜鉴的那只手原本扶着行李箱,骆书新借着行李箱的万向轮,将其从右边移到左边。

  空出来的那只手则直接伸向了姜鉴的下吧。

  姜鉴的嘴还在组织措辞,还没反应过来脸就顺着骆书新的手给予的力道转了个方向。

  下一瞬,骆书新的唇落在了姜鉴正在不住开合的唇上。

  姜鉴:“??”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