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楚的年轻世子秦恰, 处事随性,向往自由。
他的父王常年忙着处理各项事务,并无机会多加管教。
于是秦恰索性就悄然挑了个黄道吉日, 独自离了王府,也不告知去向。
只留下一封书信,写有“外出勿念”这四个大字。
他潇潇洒洒地外出游山玩水了大半年,直到前日才刚刚回到皇城。
秦恰这一趟出行, 所得颇丰,给府中那些人带回了不少的新奇玩意。
“哎,这是什么啊?好像还能转!”
“不是, 你行不行啊, 这么少见识?这东西唤作‘陀螺’, 看到旁边那条鞭子没?你用点儿力抽它, 它就能一直转。”
“给我试试,给我试试!”
芙画将那条鞭子拿在手中, 掌握好手中的力度, 像模像样地对着那木陀螺抽了一鞭子。
结果, 那陀螺纹丝不动。
“不是, 芙画姐姐, 你这也不行啊?这一鞭子下去, 气势倒是有了,结果到头来就沾到几粒尘土……”
旁边的几个小厮和小丫头都禁不住指着地面笑她, 可气得紧。
芙画假意挥动起手中的鞭子,好似要替自己报仇。
才刚欲要追着方才笑得最欢的小厮出出气, 就听得有人唤她。
“芙画姐姐, 快先别和他们闹了!公主殿下今日来府里了, 公子要你去将他夸过可口的那几样茶点挑些给送去。”
正事要紧, 芙画就将手中的鞭子随手塞到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小丫头怀里,随后急急忙忙地赶去取茶点。
走前还不忘回头嘱咐了声,“公子带回来的那些小玩意,你们可不许玩坏了!”
有顽皮的小厮冲她扮了个鬼脸,又重新加入到众人玩闹的行列里。
芙画做事时,向来手脚麻利。
并未让世子和公主等太久,她就端着满满一盘的各色小茶点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墨绿锦衣的年轻公子,笑着将芙画拿来的茶点接到手中。
转而殷勤地为坐在对面的白衣美人递去,“皇姐,你来挑几个尝尝?味道都很不错的。”
秦恰莫名地有些得意:这些茶点,可都是经过他精挑细选,觉得符合姑娘家口味的。
秦盏洛随手接过,将其放到了桌上。
而后挑出一只印着红色“福”字的小圆糕饼,送入口中。
入口微甜,绵软溢香。
从准备的这些小糕点来看,秦恰哄姑娘喜欢倒是很有一套。
“好不容易见到皇姐了……”穿着墨绿衣衫的年轻男子,眉间带着显而易见的喜色,“上次我好巧不巧地不在皇城,都没能见识姐夫雅姿风采,可惜得很。”
他可是一直对这位皇姐的未来驸马存着好奇之心。
秦盏洛略一挑眉,看向对方,沉稳道:“总有机会的,来日方长。”
秦恰微微垂眸,低声重复着那几个字:“来日方长……”
无端地带了些许苦涩。
他的情绪调整得极快,这一变化只在转瞬间,并未让身前人有所觉察。
“你爱习武,不爱温书……”秦盏洛语气淡淡,却带着点劝导意味,“好儿郎应当文韬武略。”
秦恰转了转眼睛,带了些狡黠,“那阿姐,我姐夫是不是好儿郎?”
他伸出拳头,对着空气比划了两下,“武艺比之我如何?你看我能不能打得过?”
秦盏洛只手托着手中的茶盏,缓慢地将它转了转,语气平淡如水,“怎么,你想打她?”
她不带什么情绪的问话,却激起了秦恰满满的求生欲,只得连连摆手否认。
“皇姐,我哪敢啊……”秦恰算是看出来了,姐夫确实是皇姐的大宝贝疙瘩,连给他随口调侃几句都不肯,“就是一时好奇。”
秦盏洛听到这人的假意抱怨,无言地哼笑了声,将手中的茶盏抛到了半空,
于电光火石之间,同秦恰交了几手。
茶盏落下时,恰巧被那只素白的手稳稳再度接住,置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秦盏洛点头赞许:“倒是精进了许多。”
才过了几招就不慎卖出了破绽,这夸奖可受不得。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秦恰揉了揉胸口,丝毫没因对方的赞许而感到开心,“皇姐还真是一点儿也不放水。”
“是你因为太过紧张而出了错,又怎么能怪我?”
秦恰挑了下眉,想到了给自己开脱的理由:“……还不是对以前受到的那些教训太过于记忆深刻,导致现在一同皇姐交起手来,就会不自觉地产生些退意。”
秦盏洛略一挑眉,没有言语。
以前秦恰在自己面前,可不肯如此规规矩矩的。
他见了好看的姑娘就喜欢招惹一下,即便是对着不怎么爱笑的皇姐,也敢于调侃戏弄。
可秦盏洛却并不像她表现得那般柔柔弱弱,而后秦恰…自然是自食其果。
秦恰自觉心虚,便转移了话题,“皇姐这次为何回来?能待上几日?姐夫为何不一起回来了?”
“回来处理一些家事,自然便不会同她一起。”秦盏洛并不避讳,轻叹了声,“皇叔…让本宫很难办。”
秦恰神色自若,心中已经大概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并不觉得讶然,也没必要假装,只是稍觉有些遗憾。
“我就知皇姐哪里会主动来见我。父王他…你今日应该是不会见到了,他一早便离了皇城。”
秦盏洛略一点头,手指轻轻地在桌上点了一点,挑眉望向秦恰。
她的这位皇弟啊……
秦恰只与她对视了会儿,便主动将视线游移开来,不欲继续直视。
“秦恰大可放心。”秦盏洛听似清清冷冷的声音中,偏偏带着让人信服的意味,“皇姐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秦洽心中稍稍触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淡笑着回答道,“我信皇姐。”
***
美人起舞,妙曼身姿,裙裾摇曳。
旁有佳人弹琴奏曲,悦耳养心。
秦恰便坐在主位上举着酒杯慢饮,观舞听曲,一派逍遥自得。
秦敦维于晚间归来,进入王府的后殿时,所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享乐景象。
他险些气得忘记如何走路,出言怒斥道,“成何体统!都给本王退下!”
秦恰一抖眉毛,也顺势招了招手赶那些人出去。
秦敦维将一众人喝退,脸色并不是十分好看。
这些年来他步步为营,为的就是将秦恰扶到那个万人称臣的位置。
观秦洽本人,却丝毫没将这些事存留于心。
“这般不成气候的样子,日后该如何担当大任?”
秦恰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对秦敦维的话不以为然。
呵,大任…他哪里来的什么大任。
秦恰站起身来,将倒好酒的酒盏递给坐在对面的秦敦维。
秦敦维将酒一饮而尽,而后眯了眯眼,“现在的享乐只是一时的享乐,可只要你听父王的话,日后便是千秋万代,造福子孙。”
又是熟悉的那些话。
秦恰并不搭言,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偶尔会替自己将酒续满。
“还有,日后不要同昭宁那般亲近。”
秦敦维一直不能理解,为何秦恰放着那么多王公大臣家的子弟不去交好……
偏偏喜好亲近那秦盏洛。
“父王,这是为何?”
“难道您心里还想着谋逆不成?”
“住口!”
“你我也姓秦,凭什么那皇位传给一个黄毛丫头也不肯给你?”
“当年皇位传给秦钰啸,本王现在不说什么。可凭什么这皇位日后还是他的女儿来做?一个女子,如何能够将这秦氏江山的血脉流传下去?”
秦恰放下手中酒盏,略垂下头,在秦敦维看不见的角度讽刺地笑了笑。
“有什么不行……”
“你说什么?”
这么多年了,父王仍旧是老样子,丝毫没有改变。
争辩无益。
秦恰起了身,平淡道:“算了,我这便去温书。”
秦敦维望着儿子的背影,不由得紧锁了眉。
自当年的那场意外发生之后……
秦洽对自己,就一直都是这般态度。
不过,他总会明白的,明白自己的一片良苦用心。
***
又过了两日,秦盏洛终究还是亲自访到了秦敦维。
“皇叔看来依旧康健,昭宁之欣。”
“这许久未见,难为昭宁还能特意念着皇叔。”
两人互相委以虚蛇,字字藏着机锋,是不化为实的刀光剑影。
“昭宁听人说,皇叔您秘密地养了私兵…可有此事?”
“昭宁说笑了,皇叔怎会行那等忤逆之事。”
秦盏洛浅淡地笑了一笑,“那可能,就是昭宁错听了。”
再度彼此试探了几句,便是她推辞离去。
“代本王向驸马寄福。”
秦盏洛微微颔了颔首,带领一众亲卫预备离开王府。
甫一转身,她便收了在对方面前带着的那点儿笑意,眸间转而晦暗起来。
秦敦维冷冷地望着秦盏洛离去的背影,“上次没能刺杀成功,算这丫头命大。”
他身后站着的人,上前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王爷,可需要再……”
“不必了。”秦敦维略停顿后沉声说道,“上次失败就已经打草惊蛇,她这次特意回来也证明了已然对本王有所怀疑……”
“通知我们的兵马转移,在计划的那日到来前,务必不能露出马脚。”
“遵命。”
“秦盏洛,这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秦恰靠在墙角,完完全全地听到了院中那两人的对话,仰起头对着天空静默地看了会儿。
大片的云彩,将那轮圆月挡住,却仍有光亮泄出。
如此看来,天还真是高。
晚风微凉。
他闭了闭眼,无端生出了几分厌烦之意。
过往的某些不善回忆,再度不受控制地侵入了脑海。
“阿娘好讨厌啊,又让那啰里啰嗦的夫子罚我了……”秦恰有些不高兴地踢着脚边的石子,小声嘟囔着,“要是没有阿娘就好了……”
“小世子,您在那嘀咕什么呢?看这天头不是很好,一会怕是还要下雨,您稍微在这等等,我去吩咐膳房做些热汤。”奶娘松开了秦恰的手,“就去一会儿,小世子可千万别乱跑啊……”
“知道了,知道了。”秦恰漫不经心地应着,在看不到奶娘的瞬间就转身离去。
谁要傻愣愣地听那奶娘的话啊,还是偷偷去看看父王在做什么好了……
“朝堂上勾心斗角的,我只想让秦恰日后做个闲散世子,皇位这些…万万不能有所觊觎。”
秦敦维微变了脸色:“怎么说这些,你都听到什么了?”
“您刚才与那属下的对话,我不慎听了个大概……”杨顾盼心中有些焦急,“王爷,您听我的,尽快停止暗地屯兵。这事情若是让陛下知道……”
秦敦维的眸光不禁沉了沉,“好了本王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杨顾盼心知并没能真正说动他,只得用了些蹩脚的非常手段:“王爷若是不肯收手,我便只有去告知皇后,问问她的主意……”
“你想背叛本王?”
谋逆之事最怕的就是有人告发,一旦如此,前功尽弃。
这话,无意间触及了秦敦维的逆鳞。
他的情绪立即变得有些激动,便顺势扣住了女人瘦弱的脖颈。
“王爷…我胡乱说的…你、放开我……”
那人的身子渐渐地软了下去,没了生机。
她只是担心自己儿子的未来,一时情急才口不择言地威胁起对方来。
却从来没想到,会因此而丢了性命。
秦敦维迈了几步,替自己倒了杯茶灌下,逐渐冷静下来。
他目光移动间,意外地看到了立在门口的人。
“秦恰,你怎么在这里?你的奶娘呢?”
方才也是趁着酒意之下,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行为。
秦恰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立在门口,不哭不喊却满脸惊惧。
秦敦维揉了揉自己暴跳的太阳穴,挡住了秦恰望向杨顾盼的目光,向着他走了过去。
秦恰不出意外地后退了半步,作不出任何回答,“……”
“秦恰,去睡吧。睡醒一觉后就什么都不会记得了……”秦敦维收回了想要揉揉秦恰脑袋用以安抚的手,语气沉稳,“你只要记住,无论如何,父王都不会害你。你是父王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
秦恰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房内,闭上眼后,似乎仍能看到那张痛苦挣扎的脸。
阿娘我错了,我不该说没有你就好了……
阿娘,你能不能回来……
他将头埋在被子中,发出压抑的哭声,“阿娘……”
回忆到了最后,秦恰猛地睁开了眼睛,伸出手攥紧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酸痛,悲苦的情绪,涨得那处分外难受。
阿娘她虽然嚣张跋扈了些,但内心不坏。
可自那日之后,他再也吃不到阿娘做的梅花香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