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渚清看着刺目镁光灯下的周弑青,在数千人的注视中握上了朝他伸过来的那只手。
比赛首轮是海选淘汰赛,所有合格了的选手才有资格登上大舞台,接受导师们面对面的指教,被认可的选手能够进入相应导师的战队,继续节目后期的录制。
几乎所有通过海选的选手都不约而同选择用情感变化较激烈的片段作为展示片段。
这也是新演员们的认知误区。
大多数演员认为,情感越激烈的桥段,诸如悲痛、愤怒、仇恨,对演技的需求不高,更容易演好。但其实越是需要强烈爆发力的戏,越能清晰的体现一个演员的功底。
郑嘉没能免俗。
他选择了《狂放》的小高潮片段。
巨大的背景荧幕上还印着模拟仿真的电影布景,邹渚清回过头静静看着,一时有些恍惚。
舞台上太亮了,光模糊了台下众人的身影,让世界只剩下站在中央的两个人。
周弑青轻轻扶了下邹渚清的肩:“能行吗?”
邹渚清扭脸看向他,点头道:“别的角色我可能还会怵,你要说林欢?谁怵我都不能怵。”
他紧接着轻笑一声:“别这么瞧不起我啊周老师。”
周弑青弯了弯眉眼,轻拍了下他的手臂,转而看向郑嘉:“你表演的最大问题,是你给角色加了太多自己的理解。”
“你觉得自己有天赋,能够很快和角色共鸣,所以你干脆就不让角色说话了,你自己开始说了。”
周弑青转头看向邹渚清,话却还是对着郑嘉说:“你演戏凭灵感,想拓外延,结果却脱离了角色,在其之上架空而肆意篡改。看似还是那个人,其实披着皮没有魂。”
“我恰巧见过和你同一个路子的演员,而他比你优秀太多。你觉得我德不配位不配教导你,那就不由我教导你。”
邹渚清比他,更适合给这个新人上一课。
周弑青看向邹渚清,后者了然的点了点头。
台下骚动着。
所有人都为周弑青的这个举动激动不已。
影帝和视帝的飙戏,这场票钱掏的太值了,太值了!
台上,周弑青和邹渚清分别走向自己的位置。
他们甚至连剧本也不需要看,进入角色都不需要时间。
灯光也来不及反应。
他们抬眼间,冬日便成了夏天。
黄昏久久徘徊不肯让位于黑夜。
潮湿的长廊看不见尽头。
相对的两间房,一间房门大敞,一间紧紧闭着。
开着门的那间里空无一人,关着门的那间却热热闹闹。
门板吱呀摇晃。
重重一声,门被猛地推开,两道纠缠的身影露出来。
林欢笑着骂着,被另一个人抱在腰上,他们粗暴地接吻。
男人有些索求无度,林欢很快没了耐心,冷下眼来,使劲锤了男人一下,让他放下自己。
等人放下自己,林欢冷冷看了那人一会儿,忽地笑了下,拍了拍那人的脸,踮起脚贴在那人耳边说了句什么。
男人于是神色餍足地转身离开。
林欢看着人离开的背影,脸上还挂着笑,眼却漠然。
他扭头,看向对面大开着的房门。
裴霁不在。
在林欢最快乐的时间,裴霁总是不在。
林欢恶劣地想,欢愉啊,多好的东西。
他想让他的裴霁听到。
林欢总是这样。
他往自己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疤,看着另一个人为他疼痛不已。
他见惯了肢体快活灵魂麻木的风月,认为痛彻心扉的才是爱情。
裴霁的一切他都喜欢,可他不敢靠近,不愿沉沦。
心和身体都是脏的,他拿什么去爱?
他把自己的全部不堪露给裴霁看,甚至添油加醋。
远离我,像所有贪恋我的人一样,抛弃我吧。
可裴霁永远站在那里,不恼,不恨,不走。
他包容林欢的一切,将林欢浑身的尖刺揽入怀中,纵使满身鲜血。
裴霁不止一次告诉过林欢他喜欢黄昏,林欢就每次在黄昏带人回来。他顺了林欢的愿,一到黄昏便离开,可却从未走远。
房间的窗也开着,夏日的风吹了进来,桌上的纸被吹的翻动起来。
林欢将门关在身后,一步步走向平整干净的床。
他抚摸着被面,缓慢俯身,将脸贴在了床上。
鼻尖都是裴霁的味道。
他蜷起身子,将自己环了起来。
郑嘉站在台侧静静看着邹渚清的诠释。
他在演这个片段时,是面对着观众席蜷起来的。他更倾向于用表情来展现林欢的挣扎。
可邹渚清却背对着观众。
蜷缩的体态让邹渚清的脊梁突了出来,在宽大的T恤里若隐若现。他的左手紧紧握着右臂,指尖泛白。
每一块肌肉,都在传递情感。
郑嘉抬头看向布景,大屏上虚拟的床虚掩着,窗外是漂亮的晚霞。
他明白了自己的第一个失误。
林欢当然会朝向窗外。那里有裴霁最爱的晚霞。
剧情仍在上演。
北欧的晚风吹的有些厉害。
林欢被巨大的落地响声惊醒。
他撑起身子,光着脚走到桌前。
桌上本来整齐的纸张本子散落一地,桌面一片狼藉。林欢于是蹲下身,随意捡起叠在一起,抬头看向抽屉。
抽屉上挂着一只开着的锁。
他没多想,只当是装饰性的东西,抬手取了下来,拉开抽屉,翻了翻,想腾出给手里东西的地方。
视线扫到一张薄薄的纸,他愣住了。
“林欢,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
话写到这儿,被主人用力划掉。
林欢轻轻拿起这张纸,却发现它下面的一张又一张。
“小欢,我很喜欢黄昏,我不在的时候,多替我看看太阳……”
划掉。
“送你的那盆花还在吗?我真想看看它长得怎么样了,可惜我……”
划掉。
“你终于不用再面对我了。这或许是我们相遇以来,我做过的,最让你开心的事吧。”
划掉。
划掉。
划掉。
林欢颤抖着手,他一封封信的看过来,巨大的恐慌蔓延开来。
他快速翻找着抽屉,不知道自己希望看到什么。
动作在碰到一封带着医院标志的信封后停了下来。
信封上的胶水已然泛黄,昭示着它早已被人拆开。
林欢轻轻抽出里面的纸张,仔仔细细看那上面的每一个字。
“晚期……放弃治疗……”
林欢的世界总是绚烂多彩的,可如今他眼前只剩下黑白。
黑是冰冷的字,白是眼前的纸。
门把被轻轻转动,脚步声太熟悉。
裴霁站在林欢的面前,抬手握住了信封。
他没能拉动。
林欢固执地不放手。
“林欢。”裴霁的手覆上林欢的,使劲掰开了他用力的指节。
林欢僵硬着,转过头看他。
裴霁于是看进了林欢的眼里。
那双眼里第一次没有挑逗,没有嘲讽,没有情意。
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你不该动我东西。”
林欢扯了下嘴角,声音哑地难听:“你要去哪儿。”
“你从来不管我去哪儿,这次也不要管。”
又是一阵风吹进来,林欢瑟缩了一下。
好冷啊。
他轻轻道:“你得告诉我,这次你得告诉我。”
裴霁笑了声,林欢听不出其中的情感。
“你该走了。”他听见裴霁这么说。
林欢摇头,他乞求般看向裴霁。
裴霁猛的抓起他,拉着他就往门口走。
“不……”林欢使劲推着他的手,腰撞在了桌角上。
好疼。
裴霁却像没有看到一样,将他连拽带扯推到了门口。
他一只手打开了门,另一只手推着林欢的肩膀,以不容拒绝的力量。
林欢死死拉着门框,他不停摇头,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不能走,他不能离开。
沉默的对峙。
裴霁拉过门板,强硬地想要将林欢关在门外。
林欢只是摇头,他撑着门框的手抓住裴霁的衣角,眼红的厉害。
裴霁一手扯衣服,一手去掰林欢 ,可林欢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他拉不开。
裴霁的眼前逐渐模糊,他看见林欢脸上淌落的泪水。
林欢。
他生命的火,他灵魂的绚烂。
他从不要求太多,林欢可以腐败,林欢可以爱别人。
林欢的一生中可以有一个爱他胜过生命,但因被他不断拒绝而漠然离场的过路人,却不能有一个用死亡去铭记的爱人。
那几封信,他从不打算交给林欢。
他会带着写好的信坠下悬崖,所有的情意,让自己的躯骸诉说给山谷听。
无力感席卷了裴霁的全身。
他扶着门框,想要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却被心理和生理的剧痛压垮。
林欢跪在地上,他那样慌乱,那样痛苦,那样害怕。
他将自己的胸膛紧贴裴霁的胸膛,感受裴霁哪怕一点点的心跳。
他犯下的所有罪孽,命运在此刻降下了惩罚。
林欢曾跟着镇民,到村庄的教堂去做礼拜。
那时神父仁慈的看着他,告诉他他的所有罪恶都会被宽恕,而他嗤笑神明愚昧,在神圣之处把灵魂与肉体尽数出卖给了魔鬼。
终日活在黑暗里的囚徒没想到能见到拼命想要带他离开的人,他嘲笑他的天真,鄙夷他所谓的爱情,把他视作和旁人无甚区别的行尸走肉,明明眷恋阳光的温暖,却懦弱地不敢拥抱太阳。
死亡啊。
我已经会痛了,为什么还要带走他?
“你说过,我说的话你永远会听。”
林欢扬起脖颈,仿佛他依然骄傲,依然无情。可他颤抖的声音,和紧抓着裴霁的手,那是恳求的姿态。
我的话你永远会听,那你答应我,活下去好不好?
裴霁看着林欢,忽然间想起了悬崖上的一场六月的雨。
他温柔的笑着看林欢,一如从前,从未改变。
“我的枕头下面,有一把手枪。”
林欢的脸变得惨白,裴霁又忽然觉得,林欢像四点钟山谷的雾。
他轻轻附在林欢的耳边,对爱人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人间太闹了。小欢,你拦不住我。”
他闭了闭眼,用轻快的语气吐出最后的话语:“从今天起,我们不要再见。”台下没有一点声音。
大屏幕放大了两位演员的表演。
周弑青起伏的肩,邹渚清因极度激烈的情绪而绷紧的脖颈。
演员间的张力达到了顶峰。
他们有直击人灵魂的力量。
任何艺术都需要共鸣。
电影中的片段被圈进荧幕的方寸之中,而现实的舞台表演却让人能够最直观的感受到演员所传递的情绪。
每个人都是一台摄影机,脱离了导演固定的视角,自己成为上帝,选择自己钟爱的角度去观察一出戏。
在这样的全神贯注下,没有人会不被周弑青和邹渚清所震撼。
表演艺术的魅力有了实体。
周弑青绝佳的台词功底透过话筒被展现的更加淋漓尽致,他演戏地节奏感太好,稳稳的压住整场戏的步伐。邹渚清则是太具有感染力和爆发力,让人根本没办法从他身上挪开视线。
周弑青像是向下扎的根,邹渚清像是往外开的叶。他们向不同的方向发力,交织却迸发了更大的力量。
两位演员是率先出戏的。
紧跟着是坐在下头的另三位导师和旁边的郑嘉。
周弑青看向台下站着的男孩儿,沉声道:“这次看明白了吗?”
何止是看明白了。
也被骂醒了。
郑嘉心里燎起了一簇火。
他从最初的热爱,到后来把演戏只当作谋生和赚取功名的手段。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可他骨子里的骄矜却不让他低头。
这是他再一次感受到激情。
他昂起头,眼神亮的发光。
“周老师,我能和您搭戏,再演一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