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忞说话的语气和动作与当年他们在一起读书时很像, 让赵焕英瞬间放松不少,上次石忞来慰问的时候,主要是探望他祖父, 他卧病在床无法起身, 本以为十有八九是见不到陛下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陛下亲自来探望了他,虽然陛下只呆了一会, 虽然只说了几句话,虽然边上有很多人, 但都无法压抑他那颗激动的心, 就算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和陛下, 还有邢博恩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又一起上过战场, 情谊之深厚非一般同窗可比, 自从天福二年初分散各地后再没有聚齐过,他也因为家中长辈管教严厉和殷殷期盼, 一直没回过家,直到前不久祖父百岁寿辰才赶回来。

  这样一算, 他也已经快三年没见过陛下了, 之前的见面, 他被激动冲昏了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今天陛下特意乔装下榻府中召见, 让他有些忐忑, 也有点点紧张。

  毕竟那么久没见了,再加上历史上有不少皇帝登位后性格大变的例子在哪里摆着,他是真的有点紧张。虽然两人是表兄妹的关系, 但从小到大他都没敢以表哥的身份自居,这会就更不敢了,唯一庆幸的是,文之远也和他一样。

  幸好陛下还是原来的殿下,无论言行举止还是着装都像他记忆中的那样平易近人,就是眼神好像比以前更深邃了,他也一如既往的从来就没看懂过。

  “因为公务原因,微臣和阳□□曾在年初遇到过……………”忠君爱国早已被刻在骨子里,陛下问,他就事无巨细尽答。

  说来也巧,他和阳□□虽然都被派到南方,但毕竟不是在一个省,而且中间还隔了一个省,就因为两人同是县丞,同样协助县令管理县政,又恰好一个县是案子的事发地,一个县是犯人户籍所在地,所以才短暂聚了几天,案子一结也就再次分开了。

  他们六个加上当今陛下七人,年龄差距都不大,外貌都没有太大变化,以前怎么样现在估计也差不多,就是神态可能又有点点变化,就拿阳□□来说,以前多开朗、多大大咧咧的一人,现在居然都粗中有细了,进步还是挺大的。

  就是心直口快的性格变化不大,但好歹也知道收敛一二,不像以前当侍读的时候想什么说什么,说到这里的时候,赵焕英笑意浓浓。

  其他人他就没遇到过了,都是通过信件联系,没有石忞想象的那么频繁,一年半载的才会写一两封信,内容还多是问候等空套话,所以其他人变没变,具体情况如何,他是真的不知道,也不敢乱说。

  知道他没有隐秘,石忞也不会为难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茶香久久不散,恩,是上好的御贡茶,泡茶的水和手法也很不错,这已经是第二杯。

  放下茶杯后,口齿留香,光自己喝还不够,还让赵焕英也试了一下,赵焕英一试就有点想哭了,这茶他是知道的,据说是从一颗有几百年历史的茶树上摘下来的,炒作工艺讲究,一年也就一、两斤的产量,他祖父都是好不容易才弄到几两。

  所以以前他求了祖父好久都没得喝,没想到这次沾了陛下的光竟然喝到了,让他有点感触颇深,“沾陛下的光,微臣今天终于又喝到了御贡茶”。

  把赵焕英的表情和想法看在眼里的石忞了然般的没有嘲笑,这个绿茶确实很有名气,从前朝末到现在都享誉茶界,当太子的时候,皇祖母在还每年能得一两,皇祖母不在后是一片叶子都别想,最多去皇奶奶和母后哪里喝喝。

  就是现在,她每年也只得半斤的贡茶,除去给皇奶奶和母后各一两五钱后,她自己也只剩了二两,不仅是茶叶,就是其他的贡品她也是这么分的,从不独占。

  看了看不远处茶几上还冒着热气的茶壶,石忞高兴道:“慢慢品,今天应该能喝个尽兴,细算起来,我们竟已经三年没见了,到地方任职这三年可还适应?”。

  “确已三年,托陛下洪福一切都挺好的”赵焕英压根没领会到石忞问的更深层次的问题,答得很就事论事,要不是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的性格,或者换了个人,石忞早就摆脸色了。

  “颁布下去的新政可有落到实处?百姓可有述求?”还是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她也不绕圈子了。对于新政,她是真的很想知道实施情况,因为好心办坏事的情况可不少。

  突然反应过来的赵焕英有点点尴尬,他怎么就这么笨,居然真的以为陛下就问他好不好,真是该反省,可现在不是时候,只得连忙调整心态好好思考后回答道:“陛下创建的标点符号很受读书人欢迎,加上公文、行文必须使用,已经深入人心。

  活字印刷拓印的书本更是大受读书人欢迎,价钱比以前便宜很多,字迹也清晰,以前只有省府才有书店,现在县里也有了书店,购书方便很多,游记诗词等个人书本也开始多了起来。行文制度的改革也方便了我们处理公务,撰写文书,不用担心写错文体。

  废除严刑峻法一事更是深得民心,就微臣所知,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都很喜闻乐见,还有避讳做了调整后,大大方便了官员和百姓的日常生活,大家也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变成了现在的习以为常。”赵焕英越说越兴奋,好像这些事都是他做的一样。

  “润润喉,慢慢说,不着急”怕赵焕英口干又不好意思停下喝茶,石忞不得不趁着他停顿的间隙开口道。

  “谢陛下”陛下这么一说,赵焕英还真有点口渴了,喝了口茶又开始继续说,完全忘了品茗之事,纯粹就被他当成了解渴的水。

  “新的徭役赋税制度实施后,百姓很高兴,因为朝廷不仅重新丈量了土地,还将田土按品质优劣分五个等级登记在册,还颁发了新的地契,交的税也比以前少了,以前无论田土质量优劣,全都交一样的税。

  现在按田土的土质优劣分了五个等级,平均下来每亩也就缴纳粟米、米或小麦(三选一)80斤,饲草20斤,禾秆15斤,这还是五等田土都有又一样的亩数才这么多,要是第五等就更少,对田土不好的百姓来说压力少了很多。

  听说,以前每年要服徭役三个月,还是由地方官自行定时间,一个不好就和农忙凑在一块,没少被百姓诟病,现在一年只用服徭役一个月,还都规定了必须在农闲季节,很受百姓欢迎。

  兵役的话,虽然是强制的,但是不用像以前那样自己出兵器、铠甲、马匹和粮食,还有津贴拿,年龄不符合的都恨不得自己再年轻点。最近实施的《串告令》效果不错,最近整个县衙都快忙不过来了。”赵焕英洋洋洒洒把想起来的好的都说了,不好的他不敢说。

  看来还是基层锻炼人啊,赵焕英还真是有点变了,以前都不会留话的人,这会居然会欲言又止了,石忞皱了皱眉终是不忍苛责,语气如常道:“这里就你我二人,尽可畅所欲言,就算说错了,朕也不会怪你”。

  陛下都这么说了,赵焕英哪里还敢藏着掖着,任命般的开口道:“官员管理法颁布后,同僚们有些不满,束缚着他们的觉得条条框框太多,还有人………”想到接下来要说的终是有些大逆不道,赵焕英没敢继续再说。

  “继续说”石忞的语气如此,赵焕英却觉得有点冷,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还有人说陛下只爱百姓,不爱勋贵士族,更不待见帮她治天下的官员,这也改,那也改,简直把祖宗之言视为无物,要是高祖知道可能都得被她气活过来。”赵焕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几不可闻,也不敢再看向陛下那边,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就怕被陛下牵连。

  可让他惊讶的是,等了好一会都没听见陛下发火,再往陛下坐着的方向看去时,陛下已经起身,脸上倒是看不出变化,他也连忙站了起来。

  石忞也没忍着,她犯不着为这样的事发火,何况这话也说的没错,她确实最爱的是百姓,至于官员勋贵等,兢兢业业、有功劳的她不会苛待,徇私舞弊、贪污受贿的不被抓则摆了,抓了她是不会轻易放过地。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吗?”她不相信新政的实施就这点风雨,说完又坐了回去。

  其实新政实施的最大风雨要数石爽谋反,他代表的就是保守派和地方派对新政的反对,本质是还是因为新政侵害了他们的根本利益,可惜他选择造反的地方却选在了被石忞大清洗过的繁都,也算是棋差一招。

  现在繁都的官员可都是见过石忞的手腕的,就凭石爽那点心机和兵力,就算他们有反心,也不着急着这么找死啊,所以除了本就满身怨愤的前都督父子外,其他人他根本说服不动。

  赵焕英也跟着坐了回去,最危险都过了,他索性一股脑全说了,在地方县上当了三年的县丞可不是假的,他父亲他们也不准他混日子,对基层百姓的了解远比坐在庙堂之高的石忞来说多得多。

  除了前面说的好的之外,不好的也有一些,比如赋税制度是改革了,可称量的器具并没有改啊,地方从上到下称量器具几乎都做了手脚,所以实际交的远比制度规定的要多不少。

  还有鸣冤鼓的设立,确实方便了百姓,可胥吏却没有了讹人的收入之一,无论是繁都的胥吏还是地方府衙的胥吏朝廷都一律不发放俸禄,就相当于完全没有工资,可他们又是人,是人就得生活。

  守门的好处费没了,就增加了规矩钱,凡是要经胥吏之手办的事都得给,百姓还是一样的难,以至于百姓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府衙的。

  赵焕英也曾因这个事找过他的顶头上司县令说过,可县令给他的回答是,全国上下都是这样的规矩办事,就算县令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百姓来府衙办事要交规矩钱,他们去省府办事也得交孝敬钱,如果是去繁都那交的更多,部费、冰敬、碳敬是固定动作,逢年过节、生辰和红白喜事什么的是自选动作,全看运气。

  而且这个生辰不仅仅是你有求官员本人的生辰,还包括官员的直系家属,伴侣、双亲和孩子都算,没带礼物去的话,那不好意思,先等上十天半个月再说。

  最多也就拖一个月,这还是现在陛下大力整顿过后的朝廷,要是搁在先帝时期,能拖一年,就算陛下准许了的任命书不给钱都别想拿到。

  朝廷这一套到现在也已经被地方官学了个全套,逢年过节、生辰、红白喜事必须得给上司送礼,冰敬和碳敬更是少不了,就是一层送一层,从县衙到省府再到繁都,已经成了一个完善的官员胥吏灰色收入链,三年下来,要不是家里接济,他可能已经欠了不少高利贷。

  难得今天陛下想听,他索性全说了,他也是真的恨透了这些陋规,压榨百姓不说,也压榨他们这种基层官员啊,俸禄本来就不多,上司又多,生孩子办个酒,满周岁再办,就连买了房子乔迁也要办,还有更奇葩的长辈才七十岁就办大寿。

  在这里九十岁及以上逢整数办大寿才是喜事,一个七十岁就办大寿,典型的就是为了敛财,不去?不去也不行啊,不是直系领导都怕对方小心眼想着法子参你一本,何况直系领导乎?!

  除了这些花样繁多、名目繁多的各种酒席外,每年夏天的冰敬钱和冬天的碳敬钱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对与他一个小小县丞来说,入不敷出分分钟的事。

  赵焕英说的那叫一个义愤填膺,说完才发现陛下的脸已经黑的吓人,他从来没见陛下脸这么黑过,顿时噤若寒蝉。

  石忞是真的被气到了,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礼尚往来她也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和她想的礼尚往来完全不是一个样。

  在现代的时候她就是在基层,但因为国家严令禁止,所以无论同事还是领导都只能办红白喜事,来到这里皇家也差不多这样,也就多了皇帝的寿辰万圣节和太皇太后的寿辰,就理所当然的认为所有人也这样。

  赵焕英说的这些犹如闷棍一般打在石忞的脖颈上,让她原本有一点沾沾自喜的心情瞬间灰飞烟灭,她以为她已经改革了很多,做的很好了,可实际上根本上、最本质的原因根本没有解决,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就算她幸运的实现了中兴也只能是昙花一现,水中花镜中月。

  她在气自己大意,也在气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这里的地方基层,老是把前一世的基层经验理所当然的当成了现在的来用,事实证明这是行不通的,因为大背景都是一个天一个地。

  安抚好赵焕英,并特意叮嘱他像这类的事要多像她汇报后,石忞就急急忙忙的回宫了。

  亲自送她到门口的赵焕英一直目送她背影都看不见后,忍不住说了句:“陛下还真是个忙人,也不知道陛下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说完摇了摇头回去继续休息了,他得赶紧养好身体,这样才能早日上任早日为陛下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