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可是萧小公子?”

  一个手执拂尘、戴着高官帽的花甲老人见来者微微眯起眼,点头作礼。

  老人双鬓斑白,是朝廷中较有地位的宦官,身后跟着喏喏不敢言的两个青衫男子,应是新来乍到的小厮。

  “张公公,”萧棠颔首并回之以礼,揽过萧景千的肩膀介绍道,“这是舍妹,萧景千。”

  张禾仔细打量起萧景千的模样,将手中的拂尘扬到另一边,另一手准备抚上萧景千的头,不由得会心一笑:“这便是萧家小千金?倒是一个可人儿的孩子。”

  萧景千用手遮住自己的脸,躲在萧棠身后,警惕地看着长相有些不男不女的张公公。

  张禾的手久久滞在半空。

  萧棠紧紧握住景千的手掌,以努力给予一点安慰,试图解释道:“舍妹她……有些怕生。”

  萧景千?张公公瞥了一眼萧景千手腕上的红绳,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张公公早有听闻萧家千金萧景千不似其他千金般柔肠,她生性顽劣,自幼与乞儿厮混,无规无矩,出言不逊又不分尊卑。

  “怕生倒是无妨,谁还没个过程,不过嘛——”张公公乜斜了一眼萧景千,眼神忽然凛冽,萧景千抓着萧棠的手更紧了一些。

  “规矩还是必要的,不该说的话不要说,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没有眼力见。”

  “景千知错。”萧景千咬咬唇片,闷闷地应了一身。

  她入宫的美好幻想终究还是破灭了。

  张公公将拂尘碰了碰身旁盘绕绿植的菟丝子上,那菟丝子已经连着绿植一齐干枯,遇到拂尘便无力的散落一地,他轻啧一声,感叹道:

  “攀附别人也不是长久之计,你看这菟丝子如蚊蝇般吸食他人营养,倒是自以为扶摇直上了。可说不定那天自己就随着别人衰落了,炊事班拿这些东西煎粥……还不如找些干柴烧呢。你说是吧,萧小公子?”

  无精打采的萧棠闻声抬起头,忽然意识到他这是在含沙射影地说他们兄妹二人,顿时气上心来。

  张禾将拂尘一挥,向前走去用余光乜斜两人一眼:“到了宫里就要守宫里的规矩,可别丢了脸面。”

  “……是,所言极是。”萧棠咬牙切齿的说道。

  萧棠握紧拳头,他怎不知张公公指桑骂槐,暗喻自己寄人篱下,劝自己早日打消入大将军麾下的想法。

  可若是惹恼张公公,必定使得圣上不容,毕竟张公公也是二王爷手下一个得力人物,与漠北大将站对立面,与萧家有嫌隙也是正常。

  萧景千两手捏碎干枯的菟丝子,一时恨意入骨,却也不知如何反驳张公公的话。

  现在的满朝文武,问哪个忠心?哪个忠良?细细算来竟是屈指可数。现在唯有金迷纸醉中的彰政一人蒙在鼓中,醉倒在宫妃的温柔乡和斗蟋蟀的沉沦中。

  当年岚太后与二王爷合力计害太子彰盼,拥护软弱无能的彰政上位,谋求国泰民安,现在用尽了彰政,他们二人就要露出真正的狐尾。年年的风调雨顺与国泰民安,依靠巫祝神女花颜在神坛向天神祈祷。就算是二人反叛失败,归咎于巫祝神女身上也未尝不可。

  萧景千忽然懂得花颜所言的“只是一个用完则废的棋子而已”之意。原来是花颜比她先看透。

  那么萧家……也是用完则废的棋子吗?

  ……

  萧景千忽然觉得自己置于偌大的深海之中,她遥遥望向皇宫的木扉,自鞋履往御街上一踏,或许她也如花颜一般,再也走不出这权谋的深堑了。

  此间暗潮汹涌,谁可覆手翻涛?

  虽言大局已定,却也许难成定局。

  “萧家世世代代守护大雁城的巫祝神女,永远追随且至死不渝。”

  何所谓永远追随?何所谓至死不渝?

  萧景千紧紧握住手中的红绳,反复默念着这句话,直至刻入骨髓,成为与她不可剥离的信念。

  ……

  “小白,心中若有鸿鹄愿,便去执金鞭!去跃青骢马!去无垠的漠北!”

  可明明是萧景千不喜欢的国文,可在此刻,花颜的这些语句也变得生动起来。

  如果回忆中的声音可以发出声响,那一定可以振聋发聩。

  “花颜,等我来救你,等我给你报仇啊。”萧景千喃喃道。

  好巧不巧,遇见的就是你。

  好巧不巧,命中注定要分离。

  ……

  “宣漠北大将之子萧棠、其女萧景千觐见——”

  宦官的声音越飘越远,萧棠再三叮嘱萧景千不要犯规矩,萧棠与萧景千随着张公公踏入王宫之中。

  萧棠拉着萧景千走到高台下,走入那阳光照射不进的繁华宫殿,她听见的只有自己的步履接触汉白玉石的清脆声音。一种冷峻威压的气氛直压面门,两旁的侍卫都被这股威力深深地埋下头去。

  一面铜镜高悬殿中,反射的光芒落在两人身上。

  所谓龙威。萧景千如今算是有所闻了。

  萧景千注视着眼前带着天神般的威仪的人。

  “萧景千,跪。”萧棠心纠成一团,低声提醒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萧景千原先一定是懂的。

  萧景千站在原地不动,睥睨着眼前昏昏欲睡的皇帝殿下。

  萧棠拉了拉一反常态的萧景千,怒斥道:“我叫你跪下!在家胡闹也罢,这可是圣上!”

  萧景千任凭萧棠拽着她的衣角,依旧看着彰政无动于衷。

  “诶,萧棠不必。”高台之上传来一雄浑男声。

  萧棠怔愣了一下,正当他要给萧景千开脱时,高台上的中年男子不怒反笑,他虚扶了一下萧棠:

  “这孩子有骨气,颇像当年的萧卿和叶小娘子!抬起头来。走近一点。”

  萧景千也是为之一震,她顺应的抬起头来,对视那个笑容满面的中年人,萧棠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朕喜烈马,烈性之女子我也倍加赏识,来,孩子,”彰政挥了挥手,满面的和蔼笑意,“再走近一些。”

  萧景千心中不解,但是迫于压力还是向前多走了两步。

  “与皇姊真像,”彰政打量了一遍萧景千后,不由得赞扬道,“戴上这赤鹤巾真有点当年皇姊浴血沙场的感觉。”

  萧景千疑惑而急迫地说道:“说的……是我娘亲吗?”

  闻声,萧棠也俱是一昂首。

  彰政微微颔首:“朕还未登基时就仰慕叶小娘子久已,又不忍心拆散萧卿与她,便与之义结金兰。如此说来,萧景千应唤朕为皇叔才对。”

  萧景千未应一句,她倒是不喜欢和皇室的人沾亲带故。

  彰政满意地颔首:“那,萧小千金你愿不愿意与朕一起秋围?”

  “我当然——”

  萧棠听罢,无比震悚的抬起头来,他急忙站起身来,满眼的忧虑,他用极其细微的声音提醒道:

  “萧景千!!”

  若是萧景千去了秋围,便是离这权谋的世界更近了一些。若是她成为了这暗潮中的万千浪涛之一,等待景千的命运只有如荼蘼暮春时消亡!除了远在漠北的爹,萧棠只有景千这一个亲人了,他必须保全萧景千。

  她可千万千万不要去赴她娘亲的后尘。

  可是这萧棠这番用心良苦,萧景千似乎还是年少不懂。

  “哎,萧棠,别扫了朕的兴致。”彰政蹙了蹙眉,还是听到了萧棠的提醒,抬抬手提醒道。

  “我同意。”萧景千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

  八月之初,凌霄花绕着朱墙盘旋生长。萧景千照例随手撷了一朵,她随着秋围队伍慢慢前行,丹红的额带随风飘扬。人群掎裳连袂,大雁城百姓无不争先恐后跑到京城来一睹圣颜。

  萧景千在人山人海中找寻昔日熟悉的面孔。

  可惜的是,她没有找到。

  “哎,你是上了什么神奇药,脸上的伤这么快就好了?”萧景千轻叹一声,戳了戳身旁坦然自若的少年的肩膀,好奇地问道。

  明明脸上那么多一堆划痕,怎么这两天连个过程都没有就消失了呢?

  赵絮乜斜一眼萧景千,满脸的嫌弃:“……”

  萧景千心知又是自找无趣,手指轻刮自己的鼻梁,自己寻了去处去唱无人知晓的小调。

  “早有耳闻前日萧千金救人之举,真乃巾帼不让须眉。”

  青鬃马上的明光双眼含笑,他提起两个白瓷瓶,往萧景千手上一扔,喊道:

  “我明光不是什么吝啬之人,只是小赵他腼腆的很,但是萧小巾帼若是有需要,找我要便是。”

  萧景千灵巧接过药瓶,拱手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楼主啦!”

  ……

  秋围场——

  入场时,一些士兵已划好狩猎区域,在四方拉上围捕的大网。此时,领来一批骏马的士兵低声与明月楼楼主明光交代着事情。

  明光上前跟进一步,禀报道:

  “皇上,一切均已就绪。”

  彰政挥手命明月楼楼主明光退下,从宦官手中所托的金漆盘中接过铁木箭,走到萧棠与萧景千身旁,笑意依旧。

  “记得多年前皇兄曾与我说过一句话,自古英雄是少年。我想倒也有几分不差。我大雁城,就是需要滚烫的血液。可是如今我皇兄失踪,我也是无奈接替他完成愿望,不过如今盛世倒也可以证明,我的谋略也不比皇兄的差上分毫,又或许比我皇兄号上许多。”彰政向萧棠微微颔首,伪善的笑了笑。

  这皇兄,说的便是的储君彰盼了。

  多年前,彰盼于崖上遇刺落马,白骨入泥,天下缟素百日,二王爷拱手让位于他,他也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新皇。

  说起凭空出现的皇兄,彰政也没什么印象。当年战事频繁,流落人间的储君凭着一纸圣谕,由“顾盼”之名更名为彰盼,他只记得彰盼生前习医,曾救下一个稚童,只是那稚童命硬的很,从那陡峭的山崖上摔下,仅仅受了一点点皮外伤。

  等彰政赶到时,彰盼已是奄奄一息。他眼睁睁的看着岚妃将银针刺入彰政的胸膛,将圣旨烧作灰烬,然后将黄袍加于他的身上。

  “罢了,全是过往而已。”彰政摇摇头。

  想起往事,彰政扶住萧棠的肩膀,不由得喟叹一声:

  “前几日的殿试少将军射石饮羽,连明光都连连抚掌惊叹,可见其武艺卓群。真乃后生可畏啊。”

  明光嘴角牵出一点弧度,赞叹道:“臣那日若是不稍加留心,也许就要败在小世子的手下了。”

  萧棠拱手,毕恭毕敬道:“不敢不敢,承让。”

  彰政面上笑意更显然:“诶,小棠何必过谦。本是一场秋围而已,你这么一说,这气氛可就是冷清了。”

  此言一出,萧棠不寒而栗:“臣惶恐。”

  老榕树拔地参天,蝉声躁耳。树下乘凉的彰政眉目舒展,将那铁木弓交付萧棠手中:“那就罚你先为全场助兴,可好?”

  这把铁木弯弓,都是历任大雁城的君王亲手交给赤血忠心的将军的。凡是触过这古老弯弓的儿郎,全都成为戎马一生、南征北战无往不利的大将。

  他们无不在青史留名。

  他们生于沙场,也将魂归于沙场。

  弯弓所托,此意之重,如此厚望,他又怎不能起敬畏之心?

  毕竟,那也是父亲曾经亲手接过的。

  萧棠拱手,单手接过沉重的铁木弓,笑道:“在下不胜荣幸。”

  骑射对于漠北的人来说乃是一大强项,外族羡煞而不可及之。

  明光看着萧棠向远方离去的身影,爽朗一笑:“这样就对了,萧家的少年都该这样的豪气。”

  三只箭搭在弦上,萧棠翻身跃上青鬃马,气势犹如烈日骄阳,马蹄踏过秋围场,一时间尘土飞扬。

  缭绕烟雾之中,他引得拉弓如满月,三道箭矢如光破空,竟是箭箭都与那那靶心不差毫厘。每一箭都引得无数千金小姐的连连惊叹。

  “世子!”

  “萧小公子真乃我大雁城的血性男儿啊!”

  ……

  “这算什么?我也可以!”

  在许多人的欢呼雀跃中,萧景千的一语从万千赞许中显得格外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