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千塞进花颜怀里一个粗制滥造的木雕。

  木雕很丑。从木雕头上的木簪可以很勉强能看出这雕的大抵是个女人。

  木雕女人笑容十分僵硬,还是眯眯眼,活像欠了别人八百年的债一般。而女人头上的簪子宛如丐帮帮主打狗棒般的存在,手上捧了个不方不正又叫不出什么名堂的东西,可谓是十分的不协调。

  “……”花颜与那木雕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语凝噎。

  “看看这个东西,是不是开心许多?”萧景千嘻嘻笑道。

  “这雕的……是我?”花颜指了指手中奇丑的木雕,又指了指自己,一时间陷入无尽的疑惑之中。

  花颜看向铜镜中的自己:我真的有长成这副模样吗?

  衔着金汤勺出生皇族的她虽说是深居林中,授书的私塾先生都是皇上特地钦定,见得也都是闺阁小姐的物件,不是金盘银匙、唐三彩雕塑就是绫罗绸缎,倒是头一次见如此粗制滥造的小物件,要说新鲜,还真是挺新鲜。

  “是啊。”萧景千拍拍胸脯自豪地说。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花颜看着奇丑无比的雕塑兀自感叹道。

  “是雕了多久呀?”花颜不经意问道,把小木雕翻了个身,伏案观摩。

  “我整整雕了得一个晚上呢!结果实在是太困了,然后就没有雕完。”萧景千揉揉自己的头,有些惭愧地垂下头。

  萧景千不禁打了个哈欠,悻悻然道:“真是的,都怪那只破斑鸠鸟,扰我清梦。”

  雕了一个晚上……

  是说为了给她“赔礼道歉”,萧景千她特意雕了一个晚上吗?

  花颜有一点后悔方才逗萧景千的玩笑,趁势握住她的手,关切问道:

  “你到底疼不疼呀?”

  手指上一道道的血痕,深浅不一,都说十指连心,又怎么不会痛呢。

  花颜好一阵心疼。

  萧景千一瞬将笑声止住,她猛的抽离花颜的手掌,旋即肃清一声,避过她的眼神,尴尬地回复道:

  “这……这有什么好疼的?我们在草原天天雕这个,都习惯了。”

  “草原?”花颜狐疑道。

  真的是天天雕吗?

  “就是漠北啊!”萧景千一阵兴奋,眼中冒起精光,“漠北那里有漂亮的天宝花,也有热血铿锵的号子,更有一轮赛过清池的圆月,比这里不知道好看的多少。”

  漠北,就是花颜小时候魂牵梦萦的地方吗?

  花颜牵强笑了一笑,试探着问道:“那你……想家吗?”

  想想小白有漠北的家可念,而大雁城明明是自己的家乡,却总是很陌生,自己却仿佛是囚困于桎梏囹圄的莺鸟,逃不出这方寸之地。

  萧景千双眸一黯,垂头丧气的坐在花颜身旁,将手中的柳条随手扔掉,蝴蝶翩然散去,萧景千嗳气一声,委屈地说:

  “想。”

  她也很想漠北的老爹,想老棠哥哥,想自己已故的娘亲。

  花颜从怀中掏出一串红绳,轻轻的给萧景千别在手腕环上,仔细将盘扣扣好。

  萧景千一怔,甚是不解其意。

  花颜细心系好,缓缓说道:“这是晏三娘给我的,说是系上这串红绳这个梦里就会有亲人托梦。也可以保一方的平安。”

  “那一定很贵重吧。”萧景千支颐托腮。

  “嗯,其实……不贵重的。”

  花颜摇了摇头,苦苦一笑:

  “人啊,总是会分别的。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你我之间恐是不能。恕我笔拙无法让你见字如晤了,那便见物如我吧。愿你日后看见它就可以想起我。”

  萧景千怔怔的看着花颜,一直还不知道她话里是到底有何种深意。

  花颜心绪恍惚,忽然呼唤:“小白,小白——”

  萧景千有些疑惑地回答着:“诶,我在。”

  听到她的话语,花颜啜泣起来:“小白,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

  微风习习,恰有一片淡紫的木兰花瓣落入清池之中,两条锦鲤惊惶游离,萧景千轻轻抚过花颜飘扬的发丝,温柔地回应道:

  “我怎么会忘了花颜呢?毕竟别离在所难免啊。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们文绉绉说的所谓天圆地方的语句,就是兜兜转转最终还会遇见你啊。”

  闻言,花颜瞑眸轻笑:“但愿如此。”

  忽然听得号角声,花颜环顾四周,不由得警惕了一些:

  “小白,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萧景千侧耳细听:“啊?这是……号角声?”

  未等萧景千反应,花颜急忙拽起萧景千的手,一路狂奔。

  “花颜。”萧景千唤道。

  花颜未应。

  “花颜!花颜!你听得到吗?”萧景千蹙眉。

  花颜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固执的向前奔跑着。

  苍穹忽然蒙住了一层宛若泼墨的乌云,清池的游鲤已彻息,此地骤然起风,天地之间笼罩了不安的气氛。

  “花颜你这是怎么了?”

  萧景千试探着问,未走几步,腿部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她趔趄几步,终究还是脱了手。

  花颜喘息未定,忽然想起萧景千腿部的伤,咬了咬牙,忽然瞥到身旁的竹林。

  “来不及解释了!快跑。”

  萧景千摇头。

  花颜咬咬牙,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揽起萧景千的小腿,横空费力抱起。

  花颜看着震惊的萧景千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倒是清瘦。”

  可是萧景千怎么看不出花颜在强撑?

  萧景千无奈道:“花颜,我骨头架子再轻也是个累赘。你是千金小姐比我重要,不要管我先跑就好。我会一点武功,还能对付对付他们。”

  “他们可不管谁是千金,”花颜回头与萧景千对视一眼,“小白姐姐你再忍一忍。你我都要逃出生天。”

  萧景千心中一阵愧疚,任由着花颜带着自己自林中疯跑。

  “他们来了。”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夕阳尚过际,花颜抬头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发出一声太息。

  萧景千疑惑不解:“‘他们’是谁?”

  莫非……是与那马车夫一伙儿的人?

  花颜解释道:“抓我们的人是朝廷的叛-党贼子,当今圣上昏庸无道,二王爷权倾朝野,圣上是用明月楼来压制,勉强止息王爷那边,却难能制止暗潮的汹涌。我猜想抓我的人也是王爷那边的人,应该是跟踪了许久。”

  “你又没有犯事,他们为什么抓你?”

  花颜眉睫轻颤,她低下头去,轻声说道:

  “世道复杂,人走茶凉。小白还是初涉人世,不懂得尔虞我诈。”

  “说到底,我……也是他们的一颗用完则废的棋子罢了。”花颜补充道。

  有那么一瞬间萧景千觉得,花颜似乎不是豆蔻年华纯洁无瑕的少年,她们之间仿佛是隔了一道看不到尽头的山海,让萧景千捉摸不透。

  而这道屏障,却像是从指尖溜走的沙砾,最初时感觉很美好,而过程却如蜻蜓掠水般短暂,留住的却好似涟漪顷刻便消散。

  命运似乎在冥冥之中告知萧景千——

  她们注定殊途,也注定同归。

  离别何种滋味?分别何种体验?在不过十岁的少年眼中,不过是在申时与同伴约了下棋赏中秋月,最后也只剩下闲敲棋子而落灯花的滋味罢了。

  忽然一道寒光矢飞驰而过,萧景千忽然感觉肩部一凉,酸麻感从骨髓生起。

  一抹飞溅的殷红,自花颜脸庞擦过。

  贼人怎么会……怎么会到的这么快!

  花颜惊愕的转过头去:“小白!”

  她可千万不要有事!

  沾血的白刃距离萧景千的脖颈仅仅有不到半寸的距离!空手接下白刃的少年手掌滑落着血滴。

  萧景千双手颤抖的拂去眼前少年的手上的血痕。

  “哥……”萧景千略带哭腔的说。

  “小心!”花颜惊叫一声。

  只听得一声穿破空气的厉响,萧棠眉目凛冽,他极速转身,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了那道寒光的来源,他两指微微一勾,运了经身所有的力道,往最远处刺了回去。

  “啊呀——”

  草垛中传来一声刺耳惨叫与重物倒地的沉闷巨响,林中惊起两只无辜的飞鸟,最终又重归于宁静。

  “第三十二个。”萧棠冷冷瞥过那草垛,发丝被风吹的散乱,眼中尽是狠厉恨意。

  萧景千一怔,忽然瞧见萧棠背后的一块惊心怵目的殷红,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些……都是来暗杀我们的?”

  他莫非……是受了一路的伤?

  “萧!景!千!”

  眼眶微红的萧棠平生第一次喊了她全名。

  萧景千闻声抬起头,看了一眼大抵是哭了一晚上的少年嘴唇嚅了嚅,欲言又止。俗话都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但萧景千却站在原地笑不出声。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三天,整整三天!”萧棠举起那双鲜血淋漓的手掌,“你走了三天,我被人带走一天,我寻了你两天,两夜都没有合眼,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萧景千垂头,闭眼去接受萧棠的雷霆之怒:

  “哥,小白错了……”

  景千这回是真的知道错了。

  萧棠空手来接白刃时,眼瞳中的稚气尽脱,俨然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

  萧棠终究还是心软了,方要落下的手又缓缓垂下。萧景千只觉一阵掌风擦着脸庞而过,她疑惑地睁开眼帘。

  “罢了。”萧棠看了看萧景千一步一趔趄的样子,不由得苦笑。

  虽然“可恨”,但是太可怜,他舍不得打。

  对待每个贼人他断不可能如此犹豫,而每次她喊哥哥的时候,萧棠都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仁慈。

  他仅仁慈于萧景千。

  第一次手中染了血,第一次血红了眼杀了三十二个贼人,自己挂了一点彩,却保住了自己亲妹妹的一条命,又怎么会不值得呢?

  “我们回家!”萧棠长长舒了口气,悻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