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 挺彪的向老爷子礼貌地询问程白术：“程医生，接下来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
程白术沉默地递过去一个铁桶，让一脸莫名的他放置在向期身前。这个铁桶是因为最近三伏灸期间、火星较多, 为了避免火灾隐患，医院特意每个诊室放一个油漆桶, 专门用来装废弃的艾灸灰的。等准备好之后, 便是等了。程白术看了看时间, 大概四十分钟了。他先给方除旧起针，让他和林依先离开，免得一会儿被吓到了。结果方除旧和林依纷纷表示，老向是老朋友，向期也算半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孩，他们不怕。
行吧, 那待会儿也希望他们也能这样坚持。
果然, 时针尚未转过30°，向期一直麻木呆滞的面容有了别的神色，像是痛苦，又像是忍耐。自从程白术说话之后, 老向就始终密切关注向期的身体变化。向期稍有变化, 老向便忍不住有些紧张，立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绕得方除旧和林依有些眼晕。
正待方除旧让老向消停一会儿之际, 向期突然捂着自己的胃部，整张脸皱成一团。半晌, 他张口就吐了出来，而呕吐物正好全部落入铁桶中。将近三分钟时间, 向期才停下来。老向以为结束了，便立刻端上一杯清水，想让向期漱漱口。老向趁着这个机会，瞥了一眼铁桶，铁桶里红的、绿的、黄的、黑的各色纷杂，但都是黏糊糊的令人恶心的痰。
程白术还来不及阻止，向期就接过水杯一口闷了。然后，不到十秒钟，向期再次皱着脸、捂着胃开始呕吐。
老向下意识后退了几步，远离那味道感人的铁桶，连带着方除旧和林依也是如此。
方除旧万万没想到，这向期竟然能吐出这么臭的东西，他隔得远，还不知道吐得啥。他捅了捅老向，问道：“你整日里给向期吃什么，怎么吐出来这么多臭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进粪坑了。这老向平日里疼爱向期的模样，不像是假的啊。
老向同样皱着脸，说道：“不都是家常便饭，我还能给他吃什么？”
他的眼神正好瞟到同样捏着鼻子的嘟嘟，连忙招呼嘟嘟过来。他们这里在门口，虽然正值三伏灸期间，走廊里都是艾灸味，但总是比不可名状之臭要来得清新。保姆连忙带着嘟嘟往门口方向移，果然过来味道就淡了。
他们这四大一小便站在门口，看着向期不住地呕吐。从最开始的轻轻松松，慢慢变得有些吃劲和费力。老向不住地看着手上的表，老人家年龄大了，不爱用手机，都是习惯用手表。这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还没吐完吗？
程白术带着口罩，仿佛知道老向的焦急，说道：“稍等，要结束了。”
老向等人便只能继续等着，向期从呕吐各种奇怪颜色的痰液，到干呕。干呕的动静依旧剧烈且声势浩大，这不知情的还以为程白术诊室里有个犯了孕吐的妊娠期妇女，探头探脑却只看见一个男孩在干呕？
慢慢的，向期干呕的频率慢慢降低下来，直至五分钟都没有出现干呕声。
这时，程白术才说：“结束了。”
老向这才勉强不担心，他端着一杯水上去，正想喂，却又犹豫地看向程白术。程白术点头说道：“可以喝水，不用担心。”
向期只觉得渴得厉害，直接抢过老向手里的水杯，咕咚咕咚几口喝完。喝完了他还将水杯伸到老向面前，表示自己还要喝水。老向再次迟疑地看向程白术，程白术点头同意了，这才去给孙子倒水。反复几次，喝了将近五杯水，向期才没想要喝水。
不知道是不是老向自己的错觉，他觉得向期似乎是安静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般躁动。稍稍观察了三分钟，老向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向期是真的安静了很多。
向期如今八岁，身高体重远超同龄人，算是个健硕的小胖子。要是向期是个安静的脑瘫患者那是好照顾的，可是向期日常是非常容易躁动的，他不会说话，但是他会“啊啊啊”地喊，他只能通过向期的反应去猜测他要干什么。这便罢了，到了晚上，向期还会很亢奋，睡不着。这时，能走会跑的向期便会自己爬起来，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挪挪凳子、敲敲墙壁。
这便扰民了，周围的邻居知道老向的不容易，可晚上被吵得睡不着他们也很崩溃。他们也只能隐晦地和老向表示意愿，老向很痛苦，晚上便陪着他一起走，为此还加厚了房间的隔音，勉强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可如今向期年龄越来越大，他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此消彼长，他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可这向来躁动，很难安坐五分钟的向期，在吐完一堆花花绿绿的痰液以后，现在反而安静下来了？
这安顿好了向期，老向才有心思询问程白术。
“程医生，这向期吐的痰怎么……”老向想了半天，才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描述，“这么多种颜色？”在老向的认知里，痰液不是应该只有白的、黄的吗？怎么还会有绿的、红的、黑的，和调色盘一样。而且……
“怎么吐了那么多？！”
这时，保洁阿姨被程白术召唤过来，一进诊室同样皱着脸。她飞快地将铁桶拎走，一脸嫌弃的模样，仿佛她拎着一个生化武器，但实质上也差不离了。保洁阿姨听从程白术的吩咐，直接将铁桶拎到医疗废物临时处理中心去，当成医疗垃圾来处理。
铁桶被拎走，不到一会儿，诊室的味道便恢复正常。考虑嘟嘟这个小娃娃在，程白术只在角落里点了艾灸，免得嘟嘟直接吸入艾灸的烟气。
回到诊桌之后，程白术这才准备回复老向的问题。
“癫痫是因为痰蒙心窍、脑窍所致，痰在中医角度中分狭义和广义，狭义便是你们知道的有形之痰，像是感冒发烧时呼吸道受到刺激分泌的液体便是有形之痰。而广义上的痰既包括有形之痰也包括无形之痰，无形之痰是指我们体内的水液停滞不流动而形成的病理产物。”
“所以，向期哥哥这吐出来的都是以前在他体内的无形之痰？”
老向和方除旧年龄大，还在反应消化程白术的话语。反而是一直跟着程白术学习，有一定中医概念基础的嘟嘟反应过来了，并且问出了这个问题。
一瞬间，老向和方除旧也不纠结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了，俱目光湛湛地看着程白术。
程白术点头，摸了摸嘟嘟的发顶，表示肯定，说道：“正是。”
老向瞪大眼睛，没想到还真的给嘟嘟小朋友说对了！“可是这也太多了。”以重量估计，向期吐的痰得有两斤了。
程白术说道：“因为向期的病程也长，足足六年时间，加之这期间因为饮食不正确，累积的痰邪确实比我想象的多很多。”
老向听到程白术所说的“饮食不正确”，面露羞愧。
程白术无意给这位辛苦多年的老人更多的心理负担，草草几个字带过之后，继续说道：“但是老向你对向期的照顾很好，他的底子足够结实，我才敢下这么猛的药。”
老向一下子便忘记了前面的愧疚，立刻追问道：“这个药还要继续喝吗？带回去喝的话，我老头子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程白术却说：“不，这药太猛了，哪怕向期的底子好，也只能用这一次。为了避免伤到向期的底子，这几天先回去好好休息，你三天之后再来。”
老向看了看向期，这谈话的功夫，已经将近半小时过去，向期依旧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没有躁动的迹象。再次问道：“那这三天，我老头子需要做些什么吗？”
“饮食清淡，戒糖、戒重油重盐，多喝水。其他的变化你这三天观察一下，届时一起总结告诉我。”
老向连连点头，反复确定没有别的注意事项了，这才开开心心地带着向期和方除旧、林依一起离开。
出了医院，老向握着方除旧的手，险些就老泪纵横，说道：“这一次真的感谢你，要不是你，我怕是找不到程医生了。”若非方除旧，他根本找不到这神医。他以前也有带向期去看中医，确实没什么效果，谁知这一次竟然峰回路转？
方除旧拍了拍老向的手，没说什么话，谁都不容易。方除旧说道：“这几天回去好好观察情况，三天之后就是你自己来找程医生了。”
老向点头，他和方除旧的住址完全相反，只说哪天约着去喝喝茶、涮涮羊肉锅。
方除旧等人离开了，嘟嘟这才问道：“爹爹，你刚刚开的药……”
程白术有意考较嘟嘟，便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只有两个药，为什么小哥哥反应这么剧烈？”
“药物反应剧烈与否，与药味的多少无关，只和药性的强烈与否有关。”
嘟嘟现在认识的字不多，程白术也没有过多的苛求，开始给嘟嘟讲这一次的方剂。
“这一次爹爹给小哥哥开的药是甘草藜芦汤，全方就两味药，甘草和藜芦。”
嘟嘟疑惑道：“藜芦，是‘诸参辛芍叛藜芦’的藜芦吗？”嘟嘟认识的字不多，一切的学习都是靠程白术口述，回家后由保姆对着文字念给嘟嘟听。因此，“藜芦”这个词语的拼音嘟嘟只在十八反中有所听到。
十八反是一种中药配伍禁忌，是指两种药物同时使用，会发生剧烈的毒性反应或者副作用。一般药师在审核药方时也会以此为基准，甚至在国家修改确立的中药药典上也将此列为金科玉律。当然，万事皆有例外。像是陈实功《外科正宗》中有一名为“海藻玉壶汤”的方剂，这里面便是海藻和甘草同用，目的是利用两者同用产生的毒性去破瘿瘤之实邪。这颇有些大巧不工的意味在里面了，因此也不必过于拘泥于行事与教材。
此外，还有十九畏，即两种药物一起使用，会出现毒性或降低破坏药效。十八反、十九畏属于所有中医从医人员必背的条文，嘟嘟也不例外，程白术是在《医学三字经》之后便优先教导嘟嘟学习的。
当然，藜芦与甘草并没有相反或者相畏，只是都是在十八反里有所提及，能让嘟嘟有个大概的概念。
“是的，藜芦除了不能和所有的参，包括人参、沙参、丹参、玄参、苦参合用外，还和什么不能合用？”
“细辛、芍药！”
“对的，嘟嘟真聪明。”
程白术将嘟嘟抱在怀里，指着屏幕上的方剂说道：“藜芦涤痰息风，但有大毒。甘草补中益气，且能缓和藜芦毒性。二者相配合，既能涤痰，又能益气。而呕吐痰涎便是藜芦的毒性作用，待到体内的痰排得差不多了，甘草又能稍稍缓和药性以免涌吐过度伤及胃气。”
嘟嘟显然有些震惊，说道：“爹爹，藜芦是毒药，也能治病吗？”
程白术淡淡说道：“人参害人无过，□□救人无功。药不过是我们医生手中讨伐病邪的武器，用不对害人害己，用得好了便是利人利己。以后嘟嘟成为医生了，也不要畏首畏尾，该开的开，不该开的绝对不开。”
嘟嘟看着屏幕，虽然他不认识字，但并不妨碍他通过程白术的话语中得到领悟。半天，嘟嘟恍然道：“就像是方爷爷和嘟嘟日常都要吃点糖，对身体好，可是小哥哥不能吃糖，吃了病情会加重。是这样吗？”
程白术点头，道：“正是如此，非常典型的彼之蜜糖，汝之□□。嗯，就是对你和方爷爷来说是蜜糖的东西，可对小哥哥来说却是要命的毒物。”
嘟嘟苦恼地说道：“那嘟嘟什么时候能学完呀！”太多太多的中药、穴位，嘟嘟觉得自己的手指脚趾加起来都不够算的。为此很苦恼，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背完并灵活运用。说罢，他还叹气道：“难怪他们都说爹爹你是神医，嘟嘟觉得爹爹您是神人，这么多的东西您都背下来。”
程白术被嘟嘟的语气逗笑了，说：“不急，嘟嘟现在还小，等到爹爹这个年龄了，你肯定能背的完。”
听完，不到三岁的嘟嘟越发苦大仇深，天啊，到爹爹现在的年龄还有……二十多年！
一整个下午便没有别的病人了，程白术和嘟嘟度过了一个较为闲适的下午。
今天下班早，程白术想了想，便带上口罩招呼韩以君一起出来玩耍。韩以君响应得及时，不到半个小时，便继续在上次的大型城市综合体会面。
韩以君轻松便找到程白术，他即使带着口罩，依旧是人群中最靓的仔，还别说他还带着玉雪可爱、同样在人群中亮眼的嘟嘟。
韩以君说道：“现在倒是记得戴口罩了啊。”他可是记得上次哪怕刚刚上完热搜，程白术依旧不懂得口罩为何物，现在老老实实戴口罩，反而有些意外。
程白术说：“风口还没过多久，还是老实点。”
一开始他没有戴口罩，就他从宿舍到医院的十分钟步行过程，就被不下于十个路人拍照录视频。他向来不爱高调，对于这种额外的、一点好处都没有的注视自然是能避就避。
这一次时间相对紧迫，嘟嘟也没能去玩儿童乐园。程白术还对嘟嘟承诺，等到周末就带嘟嘟去儿童公园。嘟嘟乖乖被程白术抱着，有爹爹抱着，去不去玩并不重要。当然，要是周末爹爹能陪他一起玩就更好了，爹爹可是比玩更加吸引他。
嘟嘟现如今稍微大了一点，免疫力经他调理之后也稍高于正常孩童，程白术这才敢将他带出来。不然以前面脾肾两虚的情况，稍不留神便是感冒发烧，反复的外感对身体冲击影响更大。程白术不托大，但也不盲目谦虚。
到了三楼，上次的粤式汤煲店旁边有一家奶茶店，韩以君便问道：“你要喝奶茶吗？”
程白术并不爱这种甜腻腻的饮品，但看着嘟嘟好奇的目光，便点头。最后，韩以君点了一杯去冰的柠檬茶，而程白术却只点了一杯常温的杨枝甘露，还是只有三分糖的。这外面的饮品加太多的糖，嘟嘟能适量吃一些，却依旧是不能吃太多难以消化的精制糖。
在等待饮品制作的过程中，程白术抱着嘟嘟和韩以君聊着这些日子的变动。韩以君难免好奇一下这一次舆论战的后续，现在只能知道郑忠被警方传唤，可后续呢？
程白术叹气一声，说道：“郑忠返还网友的捐款之后，还是被警方带去，我这边收到的消息是可能要蹲半年一年。具体什么情况……”
突然，程白术话语一顿，眼神定定地看着对面坐在休息区。
韩以君疑惑地顺着程白术的目光看去，休息区里正有三个女生喝着身后这家店的奶茶，一口一口，好不惬意。
等等，不对！
同为医生的韩以君一样发现了不对劲，三个女生中有一个女生似乎觉得有些不舒服，正靠在椅背上休息。面前的奶茶杯壁上冒着水珠，却是只喝了一半，而同行的女生却是已经喝完奶茶，正等着她休息好再一起逛。那靠在椅背上的女生妆容精致，可韩以君细看她搭在腹部的手，十指末端呈现青紫色，这分明是紫绀！
程白术和韩以君两人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这女生不对劲，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