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含景停下找口罩的动作,她直直回视着周述凛,只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
“我不是这个剧组的,只是来探班过两次朋友。怎么会熟?”
剧组里那么多人,自然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好奇地张望着。
她扫过一眼这个阵仗,平静地问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来找我的吗?”
周遭阵仗不变,周述凛也只是淡淡看着她,“是吗?”
“不熟的话,怎么能将你的玻璃随意地安放进这里?”他掀了下唇,“我还以为你对这里很熟呢。”
玻璃两个字出现得猝不及防。
沈含景脑子里陡然嗡响。她看着他,询问:“什么我的玻璃?”
周述凛嗓音逐渐转冷:“你安排下的,会按照你的意愿行事的,不就是你的玻璃吗?”
他的话中,刀锋隐现。刚才的平和氛围骤然消失,一下子冷却下来。
话已至此,暗牌变明牌。
来者不善,不必再怀疑。
沈含景静静地看了他两秒,牵动了下有些干的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睨了眼拦住她的人,“请让开。”
可面前的人纹丝不动,连神情都跟冰块一样淡漠至极。
沈含景攥紧了拳头。
周述凛只旁观着,姿态落拓,道:“你不会以为,我不会同你计较吧?”
一面玻璃,是砸在了他的身上。
沈含景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弥知道他来了,放下手里的工作出来找他。看见这一幕,匆忙的脚步一停。
与沈含景对视上时,见对方在这里看见自己,眸中却并无意外,沈弥思忖着,猜测她应该知道自己是云栀山了。
她并未多言,只是走到周述凛身边,问说:“怎么了?”
沈弥握住他的右臂,很轻地摸了下纱布。
姿态亲昵。
沈含景冷冷看着他们。
今天这道门,她恐怕是无法安然走出了。
她不知道周述凛为什么会对沈弥那么好。他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很日常的相处。不过短短数日,至于有这样的感情吗?
站在她身旁,为她撑腰。连整面玻璃爆破,都能将她护在身下。
何至于此呢?
沈弥是救过他的命吗?!
她能看透周亦衡,知道他的长处和缺点。可是眼前之人她不能。他们并不熟悉,而且,到目前为止,她找不见他的缺点。
即便是最普遍的男人的劣根性——当初周亦衡有,而他就是凭借着没有,才得以半路截胡。
如此一来,更加难以看透。
好像全天下谁都不可近他,唯独沈弥。
唯独沈弥。
外面又进来了人。沈含景抬眸看去,却是一愣,方才过分冷漠的神情下意识一松。
她没有想到,竟然连他们都来了。
提着包的手不由收紧。
符岚的车比他们晚到,沈柏闻刚才去外面接她,也就慢了一步进来。
看着眼前情况,沈弥隐约明白,事情不会简单。
结合最近的事情,现在又是在剧组……她倏然抬眸看他,眼中有讶然。
知道她应该是猜到了,他有几分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正好也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件事情公开。
他看了沈含景一眼,通知掷地有声:“那天那块玻璃,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沈弥蹙起眉。这样的事情,他们的第一反应都只会是意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有人精心设计。
玻璃事故发生在这,整个剧组无人不知,直到现在都还沸沸扬扬。旁边有人听见“玻璃”的字眼,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往这里落。
很多人都不认识,但是云老师在那,还有中间那个女人,是沈含景。
符岚握紧了丈夫的手,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平静,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不由一怔。
都没有人对她事先说过什么,她看着这一幕一头雾水,心中却隐隐发沉。
她问:“是谁?”
周述凛睨向沈含景:“跟你没有关系吗?”
他就着她刚才的问题反问。
沈含景指尖收紧,长长的指甲陷进手心。
现在这么多人围堵在这里,显然吸睛,四周的目光都在往这边聚来。这种公开场合,她不可能跟他在这里闹开。
她并未给出回应,只道:“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
“不必。”周述凛淡淡驳回,“那样未免太过麻烦。有什么话,你直接说。”
沈含景好像从他深邃的双眼中看见了他誓要将自己抵进深渊的狠厉决绝。
她逐渐咬住了齿关。
话已至此,符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万万没有想到,也根本不敢去想——沈含景简直是疯了!
她难以置信地质问她:“你怎么敢的啊?!”
那是杀人啊!
一不小心就是杀人啊!
她怎么敢对沈弥动手啊?!
那样大的意外,只要任何一个碎片稍有偏移,造成的结果都会大为不同。
深吸了口气,脑海中放映着各种可能发生的假设,符岚眼前黑了下,连站都站不住。
符岚闭了闭眼,自问真的已经对她很宽容。不管她做错了什么,自己都在为她找着解释,将她往好的方面牵。可她却一次一次打破底线,现在竟是连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
沈柏闻扶了她一把,她却不知是从哪里上来的力,将他推开,朝沈含景大步而去。
“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符岚咬着牙,直直看着她的眼睛,逼问道,“你都动了什么手脚!你想做什么啊?!”
沈含景想要离开这里再说,但是眼下根本不被允许。他就要在这里,与她撕开。
她的忌惮,不是他的忌惮,甚至会是他手中拿捏住的她的软肋。
符岚的逼问近在咫尺,沈含景顶得艰难。
……她确实是冲动了。从知道沈弥就是云栀山后,好像就被气糊涂了,握紧拳,几度不甘,而后就动了手。
可她自认隐蔽……所有的动作都很隐晦,根本不易被查出。
这种突然发生的意外,也不会有人想到是被动了手脚,更不会往内里细细去查。
她没打算搞太大,只是想制造一点意外。
没想到后果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她也不安,留意了几天这边的情况后,今天还是按捺不住地过来看看。却没想到,会被直接堵在当场。
沈弥嫁给周述凛,有如附上了一个有力的靠山。她从没想过,她总是折在他的手下。
她一时不语,符岚心中一片灰暗,声音都发着抖,“你要杀死我的女儿是吗?”
到底是至亲的人,距离这么近的质问,沈含景还是红了眼眶。
沈弥低头看指尖的伤口。如果那天不是他,受伤的就是她。至于伤势如何,不可预料。
“我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啊。你想对她做什么?!”
沈含景声音很哑,“不是,我没有想杀她。我只是、我只是、想给她制造一点意外。”
杀人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敢去想?她从来没打算搞大。
符岚看着眼前自己带大的孩子,却只觉得分外陌生。她对她多年疼爱啊。
她偏过头去,盖不住眼底浓浓的失望。
“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含景,含着光,璀璨明亮。刚将你接回来的时候,你就那么一丁点大,是在我怀里一点点长大的。我给你喂着奶,拍着奶嗝,好像一晃眼你就长大了。我看着你会笑,会叫爸爸妈妈,学会走路,再变成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总赖在我怀里撒娇,总吵着想跟我一起睡觉。你小时候,他们还在夸,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小姑娘也养得这么好。”
沈弥垂下眼,听着那些母亲和另一个女儿的故事。
她刚见到含景时就觉得她一定是个被宠爱着的小女孩,名字一定是很用心起的,果然也是发着光的寓意。一听就能感觉到父母对她深深的爱意。
不过那些小时候,她没有和符岚经历过。
她小时候,和含景都不一样。
她不是在别人怀里长大的,也没有人给她那么多的耐心和时间。
她长大得应该更快些。
也不是一个被养得很好的小姑娘。
腮帮轻鼓,她的神思胡乱地游走着。
符岚还在质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沈含景刚才还在硬撑的,但是在符岚面前,那份冷漠淡定顷刻间坍塌,再也掩饰不下去。
而且,他们既然会问到这,她的遮掩大抵也都无用了。
她紧咬牙根,“我没有想杀她。”她怔怔垂下眼,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像是呢喃,“只是她过得太好了……”
好得自己拍马难及。
沈含景闭了闭眼,滚烫的泪水滑落。没有人懂的,明明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压她一头,都是自己比她优秀。可一夕之间,不过是凭借着她是亲生的,那个婚约一履行,她就压过了自己。
那就像是一个噩梦的开端,此后,自己再也比不过她。明明一直在努力,但对方的光芒越绽越大,就算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围堵都堵不了它发散。
她过得太好了,好像毫不费力的,就拥有了一切,把自己碾压了过去。好得让人不甘,好得让人想撕碎。
符岚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泪眼中绞缠着痛苦与痛心。
“她过得太好了,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过得不好吗?你去将自己的生活过好不就好了吗?!你就非要将她的顺利堵上吗?!”符岚也回过味来了,上次的事件,虽然她的解释摆在那里,但是现在看来,恐怕和这次也是一样。
就只是因为,看不过沈弥过得好!
“她是我的孩子,你是我养大的,你将我对你的恩还一二分在她身上,又如何?!”
声声斥问往身上压,沈含景无言以对。她快要将唇瓣咬出血,始终低着头,没有与符岚对视。看不见符岚通红的眼,也看不见眼中的血丝。
符岚不知道当年那个又乖又暖的孩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这边争执的动静太大,早就吸引了人围观,有人忍不住偷偷举起手机录着,周遭议论声更是不止。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周述凛没让沈弥摸了,牵过了她的手,握在手中。将沈含景所说的话都听入耳中,他一字一句地回道:“沈弥就是会比你过得好。”
声音落地,沈含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是什么,轻眯起眼,抬头看过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在场全都震然。
沈弥身体微僵。她、刚刚听见了什么?
与沈含景对视,周述凛眸光冷淡。她没听清,他不介意再重复一遍。
“我说,沈弥就是会比你过得好。听见了?”
几乎是同时,她瞳孔一缩,用力攥紧了双拳。
以往摇摆不定的一个事实,受各种因素影响,随时可能出现变数。她不愿看见这个事实,就是在费尽全力去影响与改变。
而现在,他高傲地敲定与落锤,以绝对的口吻道出。
他好像在说明一个不再可能更改的事实,说与她知。如同坐落而下的一座大山,屹立于那一处,无论其他人如何倾尽全力,都不可能再移动分毫。
他的这份自信大抵是来源于,他能让这个事实成真。
——无论如何,沈弥都会过得比你好。
几乎是灭顶的事实。
沈含景快要将牙咬碎。剧烈的不甘在胸腔里翻滚叫嚣,有一种再也挣扎不出的绝望将她深深困裹。
——凭什么?!
她的眼底猩红。心底突然有股念头强烈得压不住——她也想跟沈弥一样,去找她的亲生父母。
她不甘,不甘于眼前的困局。
她的人生不该如此!
指甲陷进血肉,她毫无所觉。沈含景哑声道:“如果,我能找到我爸妈……”
如果,她也和沈弥一样回了家,她的处境与待遇,是不是就会与现在全然不同?
说不定她家中比沈家还要好。
她的眼底挣扎出了一丝希望。
符岚听见了。
却愣是用了好几秒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她都听见了什么?
符岚“嗬”出一声笑。
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她在含景身上用尽了心思,就算是很多人对待亲生女儿也比不过她对含景。瓜分走了她的时间和精力,到头来落得亲生儿女对她充满怨言。现在呢?现在却是换来这孩子的埋怨,怪他们不及亲生父母好吗!
她连牙根都在颤抖,直接打碎沈含景的幻想:“你死心吧。收养你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你父亲嗜赌,负债累累,家产变卖。你母亲偷偷离开,不知所踪。你奶奶年逾七十,无力抚养,无路可走之下才将你送到了福利院!你找到你爸妈……你早去找,你的日子哪能有现在好过!”
符岚心口都在绞痛。沈含景已经打碎了她最后一丝温情。
她用心以待,她改变了沈含景一辈子的人生,可到头来落在她手里的却是什么!
沈含景一脸怔然,她下意识便道:“这不可能!”
符岚声音扬得更高,现场一声盖过一声:“那你去查!查!看看我们到底亏欠了你什么!”
她抬手重重地扇了过去,“我不欠你,沈家不欠你!沈弥不欠你!你凭什么看不惯我的女儿过得比你好!”
沈含景整个人都呆住了。长睫一眨,完全失去了反应。
冷静下来,也像被打醒。
符岚太过声嘶力竭,沈柏闻过来将她扶过,叹了口气。
沈弥松开周述凛的手,走到她面前。突然想跟她聊两句,双手插在兜里看着她,轻声道:“你在执念些什么?”
沈含景整个人都安静了,和刚才那个争执辩论的判若两人。她眸光轻闪,没有说话。
沈弥想了想,“看不得我过得比你好,是因为觉得我不配吗?”
因为觉得自己处处不及她优秀,理所应当的,也就不配过得比她好?
沈含景看了她一眼。
“但那只是你以为。”
沈弥很平静,可沈含景却从她面上看见了矜傲,自己仿佛正在被她俯视。
沈弥继续道:“我从来没有不如你。你是很优秀,但我也不差。有些东西,被你拿到,我不想跟你争,我也不在乎,不是你赢了。”
比如一些点心,玩具,比如符岚。
“而我想做的事情,我都会做到最好。”
这一点,她不在乎任何,她会自己去做。
“比如,我是云栀山。”
年少成名,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开始在拿奖。往台上一站,年纪总是最小的一个。如今年纪轻轻就已经在圈里拥有一定的地位,新书版权炙手可热。
别的不提,至少一条——自己苦苦争取的东西,不过是她手中之物。
不显山不露水,谁能想到她会是传说中的云栀山。
沈含景眸光一颤。
“我过得好,我当然配。”沈弥声音定定,“你仗着父母的宠爱,我不仗。我比你经历更多、付出更多,我如何不配?”
她一步一步地走着人生的路,她当然会走好。
她们聊天声音不高,这是一场独属于她们二人的平静私聊。
说完之后,沈弥回身离开。
周述凛伸手给她,她弯了弯唇,接下握住。
他对沈含景道:“蓄意伤害,我没打算善罢甘休,沈小姐,可以做下准备。”
他这一手伤,可没准备白遭。
沈含景闭了闭眼,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
既然被查到,也就意味着她不可能全身而退。
沈柏闻和符岚都没有插手之意,只是旁观。
以前她做错事,符岚总会过来将她拥进怀中,或是维护撑腰,或是帮她道歉解决。像一座山,将她护在身后。
可是、她刚才在想些什么?
如果她的亲生家庭真如符岚所说,沈含景不太敢想。
甚至,连这个名字都不可求。
眼下斑驳着泪痕,她无所谓周述凛说的什么,只喊了声符岚:“妈……”
符岚转过脸。竟是连听都不愿。
她今天情绪动得太狠,现在头阵阵发疼。
周述凛摩挲了下沈弥的手背,问说:“忙完了吗?”
还有一点工作,不过——
沈弥先问:“要去做什么吗?”
他没有准确回答,含糊道:“雪已经化尽,没有雪玫瑰。不过,有别的,要不要?”
今儿惹了小姑娘伤心,总得安慰些。
沈弥眼前一亮,“要的。”
“能走吗?”
“能呀。”沈弥立即道:“待会就走。”
沈柏闻看着他们,想起来刚才他们的对话。
你拿出一朵花,问沈含景和沈弥要不要,沈弥会摇摇头。可你将花放进她的手心,她也会莞然一笑。
从前家里有她们两个,可是现在沈弥已婚,周述凛只有她。
嘴角掺了点苦,苦到了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