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封信』
许越看了一整晚, 直到天际翻出了鱼肚白,才放下日记。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太阳”二字上,晃得他睁不开眼。他揉了揉干涩的双眼, 小心翼翼地将日记本合上,放入书包之中。
他买了最近一班回海镇的高铁, 决定先去宋深家找到丝巾。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阳光浸润晨雾,在其中弥散开来,将雾气分解成一颗颗发着光的微粒。
高铁上, 他一直在浏览微博。林志奇偷窃和虐待学生的词条冲上了热搜第二, 有关他的讨论不断发酵——
【这样没有师德的东西竟然还在做老师?】
【这个老师疯了吗?竟然虐待学生?他是容嬷嬷转世吧?该死!】
【心疼学生, 像这样的老师应该从重从快处理!】
【要是我的孩子被老师虐待,我一定直接把他往命案整!】
许越看到, 今天清晨海镇三中的校长紧急发布了声明,表示对林志奇偷窃以及虐待学生之事完全不知情, 目前已经将林志奇开除。
可是网友并不放过他。
【就这?真给海镇抹黑!】
【杀千刀的!校长有连带责任, 就该引咎辞职。】
【这学校真是烂透了】
【开除?就这么简单?咋没跪下给被虐待的学生磕两个响头?】
……
看着网民对林志奇的抵制,许越感到一阵报复后的快意。他长舒了一口气, 望向窗外。
晨雾已经散去, 天空渐蓝,朝霞散发出金色的辉光, 于云层的四周溢出,像一个抹了一层浓厚蜂蜜的棉花糖。
向后倒退的场景逐渐放缓了速度, 高铁缓缓到站。
许越打了一辆车, 很快就抵达宋深家中。
他敲响房门, 过了许久脚步声才传来, 门打开后, 他看见了满脸憔悴的宋年。
宋年眼下一片青黑,面色蜡黄。当他看到许越后,眼中迸发出了猛烈的恨意:“怎么又是你?我不是说过我们全家都不想再见到你了吗!”
许越连忙道:“叔叔,您听我说,宋深死前……”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宋年将许越用力推开,似乎想要将所有痛苦都加诸他的身上:“都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带坏了深深,他怎么会自杀?我的家庭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红着眼睛,“我全家都毁了,都被你毁了!”
许越向后踉跄几步,他站稳身形,迅速道:“叔叔,您冷静一点,我想告诉您,宋深并没有性侵同学……”
愤怒冲上头顶,许越的话于耳边掠过,宋年什么也听不进去,接连的丧子以及丧妻之痛令他绝望崩溃,他急迫地需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大吼道:“你给我滚!滚啊!”
他用尽全力把门狠狠关上,只留下一道极强的风,刮过许越的脸。
许越攥了攥双拳最终又无奈地松开。他可以理解宋年的所为——
当宋年看到宋深被欺凌的视频后肯定会懊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信任宋深,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怪罪自己,这种向内的自毁式伤害令他痛苦不已,所以当他看到许越时,便找到了可以分担过错的对象,于是把自己的错误移加在他的身上,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痛苦,进而保护自己绝望的心。
许越沉沉地叹了口气——宋年暂时无法沟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够冷静下来。现在唯一的办法只剩偷偷潜入宋深家中了。
他绕到筒子楼的后面,顺着墙外的管道爬上三楼,翻入宋深房内。
卧室的门是关着的。许越蹑手蹑脚地打开桌子的抽屉,却只在里面找到了一些辅导资料以及教材。
打开衣柜,久违的西柚香气扑面而来,是宋深常年使用的洗衣粉的味道。
在短暂的愣神后,他开始翻找衣柜里的东西,最终在被衣服压住的最底层发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盒子里面装满了纸条,纸条上的话都由文字贴纸拼成——
我看到他们欺负你了,会不会很痛?我知道我们班的同学都很坏,但高考很快就来了,考完就能离开这里了。
201年3月12日
听说今晚海镇能看到流星雨,希望能和你一起收获这份幸福!
201年3月15日
最近新上映了一部电影,叫《加害者》,我觉得很好看,推荐给你。
201年4月12日
昨天的晚霞很美,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
201年5月14日
将来我想做老师,你呢?
201年6月12日
……
纸条有厚厚一沓,从2018年3月开始一直持续到2018年8月。
纸条的大小以及文字贴纸的方式都和许越在火葬场收到的纸条一模一样!
一股寒意包裹住他,令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有人一直在关心宋深,每天都会给他送来纸条,期间持续了整整半年!
这个人到底是谁?
“哒哒。”
忽的,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正在靠近这间房间!
心跳急速加快,许越连忙将衣柜关上,俯身钻入床底。
床底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过了,灰尘铺面而来,飞入口鼻之中,呛得许越想咳嗽,却只能硬生生地忍住。
“吧嗒。”
门打开了。
两只穿着黑色大码拖鞋的脚走入房内,许越一眼就认出,来人是宋年。
宋年似是有些无措,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静,只是安静地环视整个房间。
一瞬间,他仿佛能看到宋深的虚影坐在桌旁读书;又看到宋深靠在床头玩手机,一看到自己就欣喜地喊道:“爸!”
眼眶渐渐红了,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相框,于床边坐下。
相框里的照片是宋深、李春芳以及宋年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上宋深笑得阳光且灿烂,好似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使他烦忧。
宋年看了许久,才抬手轻轻附上相框,把一直藏于心底的话说出:“深深,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当初不相信你,才会让那些畜生那样欺负你。”他哭泣道,“如果不是爸爸的错,你或许就不会死了……”
他自顾自地落泪,窗外的鸟儿在他的哭泣声中鸣叫,一时间显得无比聒噪。
宋年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春芳,这些年是我亏欠你了,从来都没有给你送过一件像样的礼物,作为丈夫我一直没有合格过……”
他不断地忏悔:“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五十多的男人此时却哭得像个孩子,他放声哭喊,声音绝望而悲恸。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的闹钟铃声响起,提醒他中午的出摊时间已到。
他抹掉眼泪,将相框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离开卧室,往屋外走去。
他将东西准备齐全后,便关门离开了家,推着推车往六高而去。
听到门关上后,许越才从床下爬了出来,他将翻乱了的柜子打开,复原整齐后再关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整个房屋都搜寻了一遍,却依然一无所获。
他害怕自己从大门走会被宋年的邻居看到,便还是通过窗外的管道爬到一楼。
刚落地,他就给王佳发去了短信:王佳,我们班上有人喜欢用文字贴纸吗?
忽的,一则新闻的提示框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月城惊现杀妻案!
许越不小心点了进去,发现这个词条已经被顶到了热搜第一,而宋深的词条则已经消失在榜单之外。
没过多久,王佳的消息便传来:有啊,有个神秘人每天都在给宋深写信,放在他的储物柜里。那人估计是不想露面,纸条上的字都是用文字贴纸拼成的。
许越想着:宋深的热度渐渐降了,所以王佳开始愿意提及他的事情。
许越连忙道:你怎么知道有人在给宋深写信?
王佳:(惊讶脸)全班都知道了!之前莫雨在宋深的储物柜里发现了信件,当时班上闹得很凶,觉得变态也有人关心。
许越:那你知道这些信是什么时候停止寄送的吗?
王佳:不知道,但我猜应该是2018年8月左右吧。莫雨他们大肆嘲笑宋深的信后,宋深就将储物柜锁了起来,在那之后他应该就收不到信了。
许越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心里的酸楚翻腾——唯一愿意给宋深写信关心他的人也消失了,他又会多么痛苦而孤独?
忽的,手机传来震动声,许越收到了一条Q/Q消息,消息的来源是三班群内的何其:许越,你还想知道宋深在精神病院的事情吗?
许越立刻回复道:想,要不要见一面?
何其:好,半小时后在第三精神病院附近的天朗西餐厅见,我把宋深留在医院的东西给你。
许越打了一辆车,前往医院。
车上,许越给李青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便道:“李警官,我在宋深的家中找到了用文字贴纸拼成的纸条!我问了王佳,得知,2018年3—8月期间一直有人在以文字贴纸的方式给宋深写信,送信的人很可能就是三班的同学!”
李青道:“好,我知道了,最近我会抽空仔细查看三中文具店的监控,锁定给许越寄纸条的人。”
“好的,谢谢您。”
不到二十分钟,许越就抵达了郊外的医院,他在地图上搜寻天朗西餐厅,很快就找到并进入其中。
等了差不多十分钟,何其就拿着一个本子匆匆走入餐厅。
他穿着一身黑色,新染的棕发搭在额前,脖颈上戴着一条银色的长项链,看起来时尚又潮流。许是因为炎热,他的面颊泛着潮红,额头上布满了细汗。
他坐到许越对面,将桌上的水一饮而尽,开门见山道:“许越,我就不跟你扯别的了。”
许越点了点头:“有什么你直说。”
何其道:“我大概知道宋深在被送到医院的前后经过——宋爸爸在得知宋深的性向就将他强制送入了精神病院,在医院里查出他有重度抑郁症后,又治疗了一段时间,宋深才被放出来。在那之后宋深每个月都会定期来医院的心理诊所做一次心理咨询。”
何其将手中的本子放到桌上:“宋深在自杀前一天做过心理咨询,我这里有他那天在咨询室里画的画。”
许越看着眼前的画本,伸手就要拿,却被何其一把推开。
“等等,许越,”何其道,“这世上的一切,想要得到就得先失去,你说对吧?”
许越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何其抬起右手,将食指和大拇指指尖并拢并摩擦:“给我两千块,我就把这个本子交给你。”
许越惊愕道:“两千块?你抢钱啊?”
“不要?那算了。”
何其拿着本子就往餐厅外走。
许越连忙追上去,拦住他,无奈道:“别走,我给。”
何其一笑:“我就知道你对宋深情深义重。”
“但我要看一眼他的画,确定那是他的作品。”许越道。
“没问题,他画了五幅画,我给你看第一幅。”
何其打开画本,只见第一页上用彩铅画着一封信。
画风确实出自宋深之手,清新而干净。
“啪”的一声,何其将画本合上:“确定了吗?”
许越点了点头:“确定了,是他的画。”
许越和何其回到座位上,许越查看支付宝和微信的存款,发现它们加起来也只剩下一千块,没办法,他只能到处找亲戚借钱,花了许久功夫才凑到两千元,转给何其。
何其笑容灿烂,将手中的本子推到许越面前:“老板,给你。”他站起身来,“我就不打扰您欣赏画作了,先走了。”
许越没有理会何其,他的注意全在手上的画本上。他翻开画本,一页一页地看。
第二页上画的是——一只手打开了信件,那只手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与许越的手一模一样。
第三页上画的是——一条黄色的丝巾。
第四页上画的是——一棵绿树在晚霞的辉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上面的绿叶随风轻摆。
第五页上画的是——一个落了尘土的箱子。
看到这些画,许越的心脏迅速跳动起来,他浑身一麻,瞬间就明白,这是宋深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封信,五幅画连起来的意思就是——许越,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还记得你出国前我们一起埋箱子的位置吗?丝巾就在箱子里。
两年前,他被母亲送出国,临行前和宋深见了一面。
那时候宋深把自己送他的所有礼物、他俩上课传的纸条,包括双方收到的情书都放到了一个箱子里,说要把箱子埋进了土中,等许越回来后再挖出来。
那时,许越笑话他:“幼不幼稚啊?”
宋深没有理会许越,他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条,把纸条放进了盒子的最底层。
“这是什么?”许越伸手就要抢。
宋深立刻盖上盖子:“等你回来再给你看。”
“行。”许越拿着一把大铁锹,奋力地挖着土,汗水从额角淌下,遮不住他眼里的热烈,“我回来你估计就高考完了。”
许是天气太热,许是晚霞滚烫,宋深的脸红红的,他笑了笑:“好,到时候一定好好聚聚。”
现在,高考结束了,自己也回来了,可身边的他呢?
许越站起身来,离开餐厅,打了一辆车,来到海城的郊外——埋盒子的地方。
巨树上还刻着他们当时的身高,仅仅两年,刻痕就和自己现在一般高了。
许越跪坐下身子,伸手开始挖松软的泥土。盒子埋得不深,许越很快便碰到了一个粗糙的硬物。
他加快了挖动的速度,等盒子完完全全暴露在眼前时,他愣了愣,随即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出来。
许越打开盖子,里面被各色各样东西堆得满满的,他在盒子的最底层找到了那条黄色的丝巾。丝巾被放在一个透明的密封袋子里。
丝巾旁躺着一张纸,那是两年前宋深埋下的信。
纸张已经泛黄,但还是非常整齐地叠在一起。
他打开纸张,瞬间感觉到有一根钢钎穿透了他的心脏,不断搅动着里面的血肉,带来难以忍受的痛感。
上面写着:许越,两年过去了,我们在一起了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了四章。下次再更新就是周日啦~周日我会把剩下的六章都发上去,周日就完结了~这样你们就不用等啦,可以早早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