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洲路途中,灵鸽往来不断,振翅划过,缩成天地间小小的白点。
天际一座大山悬空,山上草木环绕,犹见碧波。
宋掌门带着身后数百个御剑而行的同行,御剑同行,百来浩浩荡荡,撑足了崐仑排场。
张永望盘坐在木船上,抓了只没什么用处的灵鸽,眼对眼,专心致志地念叨替身符箓。
咒语落,一阵烟雾过,灵鸽对面呆呆楞楞的“张永望”。
那张鸽子脸上一瞬流露出惊喜神情。
又一瞬,白烟冒气,张永望回归原身,他手上鸽子呆滞地望着他。
咕咕咕。
张永望大失所望,抬头往天际一望,替身符箓却从他手上滑落。
天际,一身鸦青少年伴在穿着天青色衣衫的沈师叔身侧,两人御剑同行,在低声说着话,少年开口时,聆听认真,低眉眼中见锋芒,抬头却敛了那些芒刺。
张永望也已到金丹修为,目力能瞧清许多,看清了那人是钟煜,他又吃一惊。
两人御剑速度极快,沈师叔明显没放水,凌空御剑,恍然如天人,谁像钟煜竟然跟得上这速度,且丝毫不显吃力。
两人并排,肩并肩在说话。
沈怀霜这几月虽不爱笑了。
可如今低眉附和,似乎是笑了,笑时虽浅,却有几分真自在。
张永望几时看到钟煜愿意和人同行,好像他走,也是只愿意和沈怀霜一起走。
那架势,俨然像他在路上一路护着对面。
同行的宋掌门开口说了话:“师弟,阁主事多,龟毛得很,估计长留的陆不器要来。你多快能过去?”
沈怀霜闻言应下,他问钟煜:“跟得上么?”
白云在他身后舒卷飘散,天际浩渺无垠。
钟煜:“自然不成问题。”
两人一前一后,飘飘荡荡,自在天地间,好不痛快。
璇玑阁山门临山而建,铺着白砖,遥遥望去,如玉阶,在这山门之前,又有两条细长的山路,左右分开,一直通往两处水汽氤氲的湖心。
两人一下飞剑,踏足在璇玑阁山门,却见眼前烟雾缭绕。
璇玑阁分主战席和看台,钟煜抬头看了沈怀霜一眼,嘴角一抿,低头在原地抱拳:“送先生到这里。”
沈怀霜朝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对钟煜:“不用目送了。”
他一边走,一边徐徐和钟煜道别,走在曲折的长廊前,他才收了目光。
天青色衣袍消失在廊桥口,钟煜才去了璇玑阁的高处,他寻了处巨树的长枝,支起一条腿,跨坐着,目光寻着那个天青色身形。
璇玑阁主殿位于蓬莱山中,长廊水榭,飞檐反宇,长瀑从石缝间缓缓流出,汇聚到群心湖上,波平如镜。
沈怀霜一路上便听天下修士道:“中原灵气愈盛,今年阁主不多日便要建一个联盟,众仙门间互相督查,以免出现魔门中人夺舍、宗门撺掇军政之事。”
“早前我也听说了……今年黄山似乎很不乐意这联盟,派了榜上第二来。苏道长来势汹汹,要单挑所有人。”
“哟,那这青云榜不翻天了?”
“有黑水剑剑主在,这还怎么翻天。”
“陆不器他不闭关十年,阁主那么大面子,请得到他。”
说话的人渐行渐远了,沈怀霜本以为随他们同去,便能到璇玑阁比武的观台,哪想走到岔路口。
在未到岔路前的档口,沈怀霜听到身后有个人懒洋洋开了口,带着几分戏谑的鼻音:“沈道友,你再往左边走,今年青云榜可就打不了了,那便是观战的长席,青云榜前十是去不了的。
沈怀霜存了不主动约战的想法,客气一笑。
到了在席上,他处高位而寡言,定定地看着台下。
剑、枪、戟。
棍、笔、琴。
约战四起,刀剑声混合琴音,灵气震荡,近乎波及席间,一圈圈地荡漾开。
乐声激越,越是动听婉转,越是催人神思震荡。
座上人几乎人人屏住神识,免于被波及。
沈怀霜对剑术造诣至巅峰,对兵刃痴性甚高。
玉笛与剑相对,火花四溅中,他望着剑光,近乎屏息看着,一招拆出十招,解出了剩下的招式,又比对起台上人的剑招。
席上,高台宽阔,碧蓝如湖泊,底部刻有莲花纹。
看台上,罡风四起。
一剑,一剑。
灵气波及看台,越是到璇玑阁排行高位,对打时间越长,剑光迸发越激烈。
黄山派第二的苏道长,约战榜上第四。
苏道长出剑刚正有力,剑影余留,白光萦绕周身,幻出百余道长剑,铮的一声,挑走对方长剑,周围看客一时惊呼,只觉铺面如海啸而来,连同沈怀霜在席上也看得仔细。
这一剑,以功力而论,绝对是宗师水准。
沈怀霜自觉如此剑术在九州大陆也难见,此地受修为压制,他与此人同近化神,实力已不相上下。
苏道长约战榜上,这一战几乎从天明打到了黄昏,他一路青云直上,“铮”的一声,又是同一招,挑下长剑。但见青云榜墨迹化开,直接将他送到了榜上第二。
苏道长背负了剑,一抹胡须,藏着满眼锐气,对邈远道人道:“还请阁主请来黑水剑主一战。”
邈远道人在纸上绘制两笔,毫不顾忌道:“倘若我真的把陆掌门叫来了,苏道长也没有再战的必要。”
苏道长登时一怒:“阁主这话说得,未免为时尚早。”
邈远道人偏了偏头:“实话实说罢了,道长若想知晓实力差别,只管请他赴宴一战。只是这一战,道长输了,心里过不过的去就另论了。”
“纵观台上这么多人,容貌保持青年时的人却并不多。你多年苦练,证明道长天赋非凡、努力有成。”
“可有些东西是天堑。”
“否则朱掌门也不会在上次十年一战之后,自请榜上除名,江湖不见。”
苏道长冷哼:“老夫不信你的邪。这一战不打,岂不自欺欺人,何况阁主又何必提及当年掌门一事。莫非阁主今年依旧请不动人。”
邈远道人脸上波澜不起道:“知道是一回事,直面是另一回事。本来青云榜就是约战便打,也有排名居于道长之下,实力却比道长强许多的人。你只看这五年一变的排名,实属过分执着功名利禄。”
“还是说道长的功名利禄心还在执意去帮扶西羌。”
席上众人面色各异。
邈远道人说的正是黄山脱离仙门一事。
苏道长一声冷哼,面沉似铁。
他又道:“有请长留,黑水剑剑主陆不器,一战。”
话落席间,狂风骤起,连带黑云压城的气势。那声音几乎冷厉,琉璃台前,罡风倒灌。
“是你要与我一战?”
看台下,脚步声沉稳地临近。
来人踏着暗纹黑靴而来,黑衣道袍在身,外袍黑色如浓墨,内领白色如玉,玉面薄唇,立冠后的乌发束得光洁,双目狭长,身处万众瞩目之地,却不拿正眼瞧场上任何一人。
陆不器背上负了一把连同剑鞘都是黑色的长剑,长剑应声而出,如同潜渊的巨龙蛰伏而醒,气浪袭来,看台上透明的鲛纱齐齐鼓动,猛然朝旁刮去。
苏道长惊骇:“陆不器,你?”
剑声响起刹那,白光一现,几乎没有人能够看得清那快得不能看清的剑。
苏道长举剑挥退,剑光相触,却是连人带剑,在一招之间,远远飞出看台。
剑音缭绕之际,台上只剩惊愕声。
陆不器乜斜了场下的苏道长,如摁死一只蚂蚁。
他颦了颦眉,负手收了剑:“凭你也配忝居高位。”
陆不器闭关十年,功力更盛从前。
十年时间,旁人追赶他之前,与他差了十万八千里修为,十年后却依旧不如他十年前。
陆不器姗姗来迟,口吻十分狂妄。
众人在这种绝对压倒性的气势前,渐渐压低了呼吸。
邈远道人终于粲然一笑,他拖着两腮,鼻尖下架了支墨笔,墨笔晃了晃,像是在风中飘摇。
他笑道:“不器,你来啦?”
众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陆不器脸色一沉,眉心如同聚着煞气,却道:“别这么恶心地叫我。”
邈远道人眨了眨眼,撩起肩上一缕头发。他弯了眸子一笑,红衣胜火,笑容灼人。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道:“那我叫你什么,陆师兄?前辈?道友?还是不器哥哥。”
陆不器打断道:“你巴望着发两千封信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邈远道人:“可是我听说,真的有人把我送的两千封信拆开看了。”
陆不器冷嗤一声:“你也以为,我会想看你别的留言?”
台上原本火药味过浓,如今火花味更浓。
台上两人均是高手,竟在打情骂俏。
苏道长丢了脸,攥着手里的长剑,将目光往席上投去。
他方才就留意到沈怀霜。
席上沈怀霜坐得端正,他神色不变,仪态端方,看上去高不可攀,又如此置身事外。
自老掌门云游离去后,崐仑与黄山两派对立。
他又早已听闻沈怀霜受损闭关。
如今,既然阁主不便开罪,他丢人,自然也要拉个人一起没面子。
苏道长道:“阁主方才说,榜上有人虽不约战,却实力雄厚,莫非,就是席上的沈道友?”
众人目光刹那都朝沈怀霜投去,像汇聚千万道不同的光线。
沈怀霜应声抬眸,缓缓望去。
苏道长:“从前听闻沈道友闭关不出,也确实有一年多不曾见过你。今日你不赴战,沈道友功力的虚虚实实,不能凭五年前的榜作数。”
众人目光又朝沈怀霜略去,交流声四起,唯沈怀霜不动。
看台下,崐仑弟子早已坐不住,张永望最先起来,在看台下破口维护,台上隐约只能听到一点。
钟煜坐在树梢上,风过时,垂下的衣摆撩动。
他垂眸扫了底下一眼,望向台上的沈怀霜。
苏道长:“沈道友闭关之后,修为可有虚实?”
沈怀霜望去:“不曾。”
璇玑阁青云榜,会上有战必赴,没有逃掉的道理,也没有偏袒谁就放过谁。
哗地一声展扇,打断了所有的声音。
邈远道人展扇,看向陆不器,问道:“你闭关十年,和他比起来如何?”
陆不器望席间望去,只一眼,他目光一顿:“你什么意思?”
邈远道人:“要人情,要实情,自己选一个。”
陆不器:“我从来不会看错人。”
“他不要人情,要实情。”
“我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