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沉香下意识地一摸腰际,想要拿出宝莲灯。待摸了个空时,才反应过来宝莲灯被哮天犬骗走之后,他还没有寻到机会将它夺回。

  他暗自咬了咬牙,但现在也不是懊恼此事的时候,于是就不管不顾地飞身过去,准备凭借自身修得的法力打破囚笼,救他母亲出来。

  可是,既然连曾经跟着杨戬学艺于金霞洞,后又拜入女娲门下修行,至今已三千余岁的三圣母都撼动不了这困阵半分,刘沉香又怎么可能能够轻易将之打破?

  只见他在触及到困阵时就激起了比三圣母先前以手相触时更为耀眼的蓝色光柱,光柱中甚至还隐隐现出雷光,轻而易举地消弭了刘沉香凝在手上的法力。而他本人则被光柱的反冲之力推得身形一晃,以比飞过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了出去,落在岸上,重重摔了一跤。好在杨戬设在石台上的阵法只是一个单纯的困阵,甚至为了避免杨婵误触受伤,还附上了卸去法力的功能。不然以大多数困阵的特性,如此不管不顾凝聚法力撞上去的沉香怕不是要被自己的法力打成重伤。

  水潭之中一道白影一闪而过,刘沉香错眼瞟到,却只当自己是倒飞出去时速度太快导致眼花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爬起身,拖着摔疼了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岸边,似乎还想要再试一次。

  “沉香。”杨婵柔柔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止住了沉香的动作。“沉香,你能够走到这里,让娘得以与你见上一面,娘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娘……”

  “这困阵是你舅舅所布,轻易不能打破。你若是贸然尝试,不但容易惊动他……你……你是要让娘眼睁睁地看着你受伤却束手无策吗?”

  沉香看着母亲眸含泪光的模样,再多的倔强也没有了。他明白是自己能力不足,沉默低落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再鲁莽尝试,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猛地盘腿坐下。

  “既然如此,那我就在这里陪着您,哪儿也不去。”

  “傻孩子。”杨婵眼神闪了闪,而后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你有这样的心就很好了,但是娘怎么舍得呢?听说,你有了一个喜欢的小姑娘,是也不是?你要为了娘连她也不要了吗?”

  “娘——”当着兄弟敖春的面沉香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喜欢小玉,但是杨婵毕竟是他母亲,第一次见面就挑破了他的少男心事,让沉香也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娘,小玉虽然是狐妖,不过她是个好姑娘。娘若是见了,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娘知道。”杨婵含笑道,“既然是我儿喜欢的姑娘,娘又怎么会不喜欢?”

  “娘,你真的不反对我娶小玉啊?”刘沉香高兴地蹦了起来。他虽然很喜欢小玉,但是他也不是不知道小玉狐妖的身份特殊,难免会惹人歧视。

  更何况,在他离家前,他就听到过父亲和王氏的谈话,说他年纪也不小了,要王氏提前为他物色京中与他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的姑娘。可想而知,长于山野的狐妖定是不符合父亲的要求的。

  不过,娘同意了诶!原本顾忌着小玉狐妖的身份会被家里人反对的刘沉香得到杨婵的支持,瞬间放下了一桩心事,开始幻想起了日后同小玉在一起的日子。

  “娘你真好!”他想着那样的快乐生活,顿时觉得自己确实像娘所说的那样,不能始终待在华山,守在这里。毕竟,总不能叫小玉也一直待在这里陪着他和娘亲吧?

  况且,要是他和小玉在一起,得到了幸福,难道还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娘在这么阴暗湿冷的地牢中受苦吗?

  “娘,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刘沉香看着此时已经消隐不见的困阵,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不管千难万难,他一定要救母亲出来。

  而面对儿子如同发誓一般的表态,杨婵却没有直接回应。她只是凝望着这个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语重心长地道:“沉香,你要知道,你若是执意要救娘出来,那就是在走一条不归路,再没有一点回头的余地。所以,回去好吗?回到你父亲身边,和那个小姑娘一起好好过日子。”

  “娘,你是不相信我吗?”沉香昂起头,并没有被杨婵语气中的沉重吓退。“况且,若是没有您在我们身边,一家团聚,又哪里算得上‘好好过日子’?”

  “不,娘相信你,娘只是不希望……”

  “娘你放心,不管多么困难,我一定会走下去,一定能救你出来的!”沉香打断了杨婵的话。少年人的脾气上来了,便最容不得别人说他不行。

  “好。”杨婵望着沉香,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你想要救娘出来,便需学得一身本事。单凭你现在的实力,是远远不够的。”

  “娘你可知,我要去哪里才能尽快学得一身通天彻地的大本事?”

  杨婵想了想三界中有数的、本事高强又不会惧怕天庭找他们麻烦的神仙。这样的神仙倒是不在少数,可惜,都和她二哥关系匪浅。不过,她若是猜得不错的话,总会有“师父”出现在沉香面前的。

  是以杨婵只是笑了笑,对沉香道:“三界中有本事的神仙多的是,你只要找到其中一个,便连天庭都管不了你。”

  沉香听闻此言,本打算再问,却听到他母亲对他说,“况且,你还有宝莲灯可以依仗。”

  于是沉香一下子变得窘迫了起来,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宝莲灯已经被骗走的事实。

  但这点小心思又怎么瞒得过杨婵,她面上流露出几分惊疑,又带上了踌躇,像是犹豫又不敢置信地问出口:“莫非,宝莲灯出了什么事?”

  “宝莲灯……宝莲灯……”沉香想起宝莲灯是他母亲的法宝,又被他父亲郑重地交到他手上就有些难以开口,但此事到底不能回避,最后他也只得低垂了头颅嚅嗫道,“宝莲灯被哮天犬骗走了。”

  “是他变作四姨母——”沉香说着说着,忍不住拔高了声音,想要为自己辩解,证明不是自己太没用,而是敌方太狡猾造成的。

  不过他对上母亲温柔不带一丝责备的眼神时,却莫名说不下去了。说到底,都是他把宝莲灯弄丢了,以至于失去了他母亲留给他的依仗。

  “没事的,沉香,娘相信你一定能把宝莲灯从哮天犬手中夺回来。”杨婵并没有提起哮天犬身后的二郎神,也没有去和沉香讨论若是宝莲灯已经被哮天犬交到了二郎神手中该怎么办。

  而沉香顶着母亲鼓励的眼神,则瞬间热血上头,摆脱了丧气,觉得自己一定不会辜负母亲的期望。

  他之前不是已经骗过哮天犬许多次了吗?就算宝莲灯因为他的一时失察落入了哮天犬手中又怎么样?他难道还不能再使出心机手段,将它夺回吗?

  “待到宝莲灯到手,你且记得,宝莲灯需要以千年以上仁慈法力方才能够驾驭。娘将宝莲灯的十六句心决、一句八字口诀告诉你,你日后动用宝莲灯时,千万要慎之又慎,不可以之而行恶事。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沉香听着母亲一字一句道来的宝莲灯口诀,抑制住自己心口噗噗跳的激动之情,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母亲说的话。之前宝莲灯遇到危险会为他示警,还会护着他不让那些追兵伤害到他,却原来,这还不是宝莲灯真正的威力吗?有了口诀操控的宝莲灯,会有多强?

  “如此,你且去吧。”杨婵看着沉香虽然因为得到了宝莲灯的口诀而激动,却在听到她说出这句话时还是流露出了不舍的眼神,吹出一口气,化作轻柔的风摸了摸这个一出生就与自己分别的孩子。“沉香,娘的未来就托付在你身上了。”

  沉香被温暖包裹着,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母亲对他深切的爱。他听到杨婵的话,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只能含泪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牢。

  他并没有意识到,在他看来被囚禁于地牢之中的母亲为什么好像还能够动用法力,就像他丝毫不曾警惕那扇在他表露出离开的意思时,就自动打开的地牢大门一样。

  待到大门重新合上,知晓杨戬设下的禁制足以隔绝内外,屏蔽一切响动后,敖琬自水中跃出。白龙在池内掀起水花,而后化为人形重新落在岸上。

  “婵娘,”敖琬皱着眉头看着在沉香走后似乎陷入了沉思的杨婵,“你为什么要刻意引导沉香走上救母这条路?”

  她看出来了,在一个小小的困阵上受挫以后,沉香就没有了初进来时那么高的心气。若非杨婵用言语相诱,让他想象了未来一家团聚的美好生活,又一步步激他,他未必能够似离去时这般有着如此坚定的决心。

  “见到沉香,我才明白二哥为什么要放他来见我。”

  杨婵丝毫没有在意母亲略带指责的语气。她只是惆怅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沉香这孩子,粗心大意,丝毫没有警惕心,做事拖泥带水、儿女情长、不过脑子……”她数了数沉香在短短一次见面中暴露出来的缺点,“以后怕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出息了。”

  “他又哪里不堪到这种地步?”到底是自己的亲外孙,哪怕敖琬再怎么看不惯刘玺,对刘沉香也还有几分慈爱之心。“至少他一片赤诚,对你也很是濡慕。”

  若非如此,二哥怕是宁愿换个人选,也不会放他来见自己,帮沉香坚定救母的决心了。毕竟,一个从未见过、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母亲,又怎么比得上见过一面后得到又失去,会温柔地鼓励他,支持他所选择的心上人的她?

  杨婵心下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与母亲敖琬不同,她到底是被杨戬一手带大的,自认也足够了解自己这位兄长的脾气。将自己囚于华山固然是母亲所求,但也未尝没有让自己冷静清醒一下,顺便护着自己从风波中抽身的意思。

  事情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绝非她二哥兜不住她犯下的错,而是有什么更大的牵扯,让他只能选择对自己来说伤害相对更小的做法。

  沉香能够得到宝莲灯,带着宝莲灯离开刘府来华山寻她,就足以证明沉香救母一事是二哥有意放纵甚至推动的。

  而她的二哥,既然推动了此事,想必要的就不是天庭法外开恩的宽赦,而是给她堂堂正正的自由。

  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刘玺那一半血脉拖累的缘故,沉香看着实在是难当大任。

  杨婵长于玉虚宫,也见过女娲门下的各色人物,自然明白自己这个孩子确实是比不上玄门那些天之骄子。即使她曾经在刘玺身上看走了眼——虽然在杨婵自己看来,倒也不算。毕竟她一个驻守一方的地仙,又哪里想过一个凡人敢在同她在一起后还有别的心思呢?而排除品性问题,刘玺才华出众又风趣体贴,擅会逗人开心,怎么就不是良配了——但这其中,也是有种种原因造成的。她还不至于看不透沉香这么一个傻孩子。而仅今天见的这一面,加上母亲前些时候给她转述的沉香一路行来的种种,她几乎都可以想象出二哥面对这孩子时是多么的头疼。

  毕竟二哥上次给人收拾烂摊子,还是在商周大战的时候。但那时的阐教弟子们再怎么受挫,也没有沉香这样心志不坚、胸无大志的表现。

  不过,大概是看在沉香到底是她的孩子,也对她一片孝心的份上,二哥才对他宽纵了几分吧。哪怕知晓沉香撑不起这一出大戏,还是选择了他来挑大梁。

  既是如此,她便再刻意帮二哥推上一把又如何呢?

  敖琬不知晓她的女儿此时在想些什么,她只是回想着婵娘之前同沉香的对话,迟疑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问道:“关于你说的宝莲灯的事……”

  驱使宝莲灯需要口诀,对法力有要求,这都很正常。但是仁慈的法力……虽然宝莲灯是出自娲皇宫的法宝,女娲娘娘更是被尊为人族圣母,但若说她手上的法宝要仁慈法力才能驱动,放眼三界修者,怕是每个人即便嘴上不敢说,心里都要腹诽一二的。

  毕竟不论是当初伏羲转世的时候,女娲执意跟去时闹出的种种事端,还是昔年商周大战的起因,可一点都看不出这位圣人是什么仁慈的做派。

  更何况,法力仁不仁慈该怎么判断?论心还是论迹?宝莲灯一个没有生出灵智的法宝又该如何辨别使用者的法力是否仁慈?

  若宝莲灯当真有这个本事,那它便不该是以护身而扬名的法宝了。

  “我既告诉了沉香宝莲灯的口诀,总该防着他用宝莲灯对付不该对付的对手。”

  杨婵知道沉香定不是凭空出现在地牢中的,能送他进来的人,只有可能是二哥的手下。是以她说的那一百二十八字的口诀,既是说与沉香听的,也是说与她二哥听的。

  这本是她早就应该告诉二哥的东西……

  杨婵恍惚了一下,想起当年封神之战结束后,女娲娘娘突然宣布遣散门人,封闭娲皇宫时发生的一切。

  她在娲皇宫中只是普通的弟子,除了刚刚被二哥带着拜入女娲门下时得了几句指点,多数时候,都还是靠着娲皇宫护法她们教授修行的。

  所以在女娲遣散门下时,她也没有生出太多的留恋,更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单独点到名字。

  “等等……”

  杨婵那时本想同其他弟子一样退下,却突然听到女娲娘娘出声叫住了她。

  “杨婵……是吧?”女娲娘娘常常往火云洞跑,本就不怎么关心宫中诸事,名字对不上她的脸也是正常。

  杨婵自然不可能对圣人轻慢的态度生出怨怼,只上前一步,屈膝拜下。

  “是,弟子正是杨婵。”

  于是她听到了女娲娘娘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的话语。

  “是了,你就是杨戬的那个妹妹。

  “也好,这宝莲灯你就拿去吧。

  “他一向不喜欢用些法宝,东西交到你手里,让他身边有人护着,也是一样的。”

  然后,她便成了女娲门下唯一在辞别娲皇宫时得到了圣人亲赐法宝的存在。天上地下所有的神仙都因此高看她一眼,却不知道,这法宝,本就是因为她二哥才会落到她手里的。

  那时的她心中没有多想,只高高兴兴地带着宝莲灯回去见阔别已久的二哥。

  但是封神之后,在川蜀住了一段时间,她却隐隐生出了一些茫然与惶恐。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二哥麾下有三千草头神,与他如此亲近,得他如此倚重。

  这本没有什么。

  她也不是一直同二哥待在一起的,而二哥总有好些大事要做,因为怕她担心,也并不会事事都告诉她。

  但这些草头神对她的称呼却让她如鲠在喉。

  一开始在阐教中时,阐教三代弟子大多称呼二哥为“道兄”,对她则要么也视作同门,以“道兄”称之,要么因为同二哥亲近,便也连带着对她称呼亲昵,叫她一声“妹妹”。

  后来哪吒他们这些擅长自来熟的同二哥熟悉起来后,因为知道他小时候家中父母唤他“二郎”,又不敢托大用这样长辈的称呼,不知谁先叫起来的,后来人便都也跟着唤“二哥”。而对她,则按照各人对双方年纪的臆断,或称“三姐”,或叫“三妹”。

  然而,在川蜀大地上,却不是这样的。

  三千草头神称她的二哥为少主,却只会疏远礼貌地叫她一声“婵姑娘”。

  这只是一个称呼罢了,照理说不算什么大事,但心思敏锐的杨婵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所以,当玉帝降旨封她为“华岳三圣母”,并允她在华山建立道场时,她没有选择拒绝,而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这没什么的。

  那时的杨婵想,她年纪也不小了,本就没有必要非要天天和二哥腻在一起。先前她去娲皇宫拜师学艺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吗?况且,他们兄妹又不是不会再见了。

  而一切也确实如她所想的那般。即便离开了川蜀,二哥仍会挂念着她。隔三差五地送来的一些吃食灵物、小玩意儿,还有圣母宫的万里桃林,都是二哥对她的关心和挂念。

  等到二哥上了天,虽然变得繁忙,但有时候因公务下界,反倒可以正大光明地来华山看她。

  所以放到现在,让杨婵再回忆当初救下刘玺后选择嫁给他,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她也已经说不出来了。

  花言巧语固然甜蜜,但她又不是非他不可。

  她还记得自己年幼时许诺过的会一辈子陪着二哥,不嫁人,但她最终却还是在刘玺说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时候点头应允了他的求娶。

  或许,只是因为在很早很早以前的某一天,她在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想法,意识到其实二哥并不需要她陪着他一辈子吧。所以才会在机会到来时,在某一个刹那,骤然觉得自己也可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家,需要她的存在的家。

  只是,无论当初她是一念之差还是鬼迷心窍,她都已经做出了决定。母亲的到来也让她明白了,她曾经的那些恐慌茫然都因何而起。

  原来,她真的不是他的妹妹。

  或许自己曾经的那些敏感,那些慌惧,都是因为即便已经忘却了尚还在襁褓时发生的一切,潜意识里却还记得,这个和二哥共同组成的家,是自己强求来的。

  那么现在的自己,又还有什么颜面再像懵懂时那样,硬拉着二哥不放呢?

  她、母亲,还有沉香,也会组成一个全新的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