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安排了另一架马车带上范家母子同他们一道前往开封,东华便索性叫了两个紫府灵官现身,为他们驾车,而不再让刘秋枫每日坐在外面,风吹日晒。

  前时是多少要维持着偶遇的好心人的身份,如今在他们不加掩饰下,多少破绽都暴露了,就算刘秋枫年纪不大也不至于看不出来,倒也没有必要再为了演戏而使唤一个小孩子。

  况且,有了刘秋枫亲自求他们出手相助的范家母子在侧,也不用再怕这个孩子不好意思接受他们的好意,一个人离开。

  不过,即便有了两位驾车的紫府灵官,把刘秋枫从车架的位置上解脱了出来,但是刘秋枫除了偶尔请教功课时找上东华,大多数时候出于某种敏锐而不自知的感觉,都不太敢往东华和通天他们坐的那架马车上凑,而是会选择同范家母子坐在一起,也是帮他新结识的好兄弟仲华搭把手,照顾他的母亲。

  是以东华和通天坐在马车里,倒是可以放心大胆地谈论一些不适合被刘秋枫听到的消息,而不用像之前那样设下隔音的障壁。就比如说……刘秋枫的兄长刘沉香在刘秋枫尚还没有替他解决身上的这一出命案之前,又背上了三界通缉令的事。

  虽然其中有清源刻意推波助澜,但若不是刘沉香一路“游山玩水”、招惹是非,完全不遮掩自己的身份,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清源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就是不知道刘玺要刘沉香去华山寻他母亲之前,有没有想过事情会被他儿子闹大到这等地步?

  ——毕竟刘玺无论是与三圣母私定终身,还是辞别三圣母赴京赶考,可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的。

  “妖孽……瑶池可真是‘无所畏惧’啊。”

  她是不是以为自己吃定了清源,真信了他这么多年的低眉顺目,认定他为了自己握在手中的天条和妹妹的安危也会向她妥协,而忘了当年只差一步就杀上凌霄宝殿的少年?

  通天对于天上的这一出闹剧没有半点兴趣,虽然他大兄明显在里面捧哏捧得很开心,但通天肆意惯了,自然看不上这场参与其中的不少人都心知肚明却在假模假样打着官腔的“大戏”。

  他只是唯独不满瑶池明里暗里对清源的恶意与讥讽,让他又想起了三千年前令他厌恶万分的天庭。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自洪荒伊始,及至玄门立教,他就从来没有见过仅凭出身就倾天下之力追杀一个无辜稚子的道理。

  当日即便西王母不出手相救,通天也不可能稳坐碧游宫权当无事发生。若是两位兄长当前,可能又要劝他三思而后行。但是通天既然向天道立誓要为众生截取一线生机,那保的自然便不会只是妖族。只可惜他出手晚了一步,倒是让他二哥占尽了便宜。但也是自那时起,他才对这个算得上是他老师一手扶立起来的天庭全然没了半分好感,更不愿意理会老师的暗示指使弟子去为天庭效命。

  ——他门下出身妖族的弟子,可以因为想看新任天庭之主的笑话而对清源一家的遭遇袖手旁观,却不代表他们对天庭公然追杀妖孽一事没有任何反感。他们有多少妖,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才求到他的门前,又有多少是渴望着平等而没有任何歧视的相处才成为截教弟子的?

  诚然,确实也会有妖族为天庭许诺的利益所心动,成为昊天和瑶池手中追杀清源的棋子。但为私利忘却良心者有,物伤其类、同心同悲者却也不会是少数。

  而他的两位兄长嘴上固然不说,心下想法大抵也是与他相同的。所以元始才会最终让玉鼎收了清源为徒,而天庭也才会有了那么多年的门庭冷落。

  昊天为天条立威,确实让三界中大多数生灵对新生的天庭有了敬畏之心。但畏多过敬,也难怪天庭人才寥寥,为数不多的那些因故下界后也不愿回返天庭,最后逼得昊天不得不出下策,与天道商议以封神榜约束玄门弟子,以正天庭神位。

  比起从不掩饰自己情绪的通天,东华看上去要平静许多。但身为曾经的妖族之皇,他才是最有资格为“妖孽”一词愤怒的妖。

  妖族曾与巫族二分天下,气焰最盛之时,定鼎天庭,巫族亦难以掠其锋。然而是从什么时候起,妖之一字开始与孽连用,将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洪荒生灵,视作不祥与罪恶?

  既然天道视我等为洪荒弃民,那妖族也不稀罕这个破天道。只是,洪荒大地本就有妖族的一份。盘古父神开天辟地,亦将他的遗泽分给了妖族一部分。所以他们就是选择离开,也不能狼狈而逃,而是要堂堂正正地拿回属于他们的那部分,证明从始至终,妖族都是洪荒之民,是盘古父神曾经期待过未来、全力想要为他们留下庇护的一族。

  有东华和通天相护,刘秋枫和范家母子一路上倒是没有遇上太大的波折。即便有在东华的示意下,被紫府灵官们刻意放过的一些人手接近他们这一行人,但也只是有惊无险,反而提供了让刘秋枫和李妃将两人的遭遇说开的契机,明白了他们二者前往开封的目标中的共通之处。

  ——刘秋枫原本对于秦家只有愧疚之情,毕竟无论秦家是否像传说中的那样作恶多端,但失手打死秦官保、害一个老人痛失爱子的确实是他的哥哥。但是自从接到父亲和母亲被秦老太师指使关入监牢前命刘府忠仆传出来的最后消息,他却不能再客观地看待刘、秦两家间的是非。

  是,他和兄长犯下的错,他和兄长的逃离,父亲、母亲或许确实有责任。

  但是他的父亲是朝廷五品命官、一方知州,他的母亲是相府千金,有诰命在身。母亲为了秦官保之死,已经去向知府替他自首,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逃脱罪责和惩罚,一个告老退休在家的老太师,又凭什么越过朝廷,私刑扣囚他的父亲和母亲?

  想起自己离家前母亲曾允诺过的她和父亲会保护好自己,并不会有事,刘秋枫有一瞬间想要调头赶回化州。

  但是这个尚不过总角之年的孩子最后还是咬紧了自己的拳头,无声地哭了一场,然后继续踏上了前往开封的道路。因为他明白,只有自己到了开封,将事情告诉包大人、告诉外祖,父亲和母亲才有可能活着从监牢里出来。

  家里人找不到本该一路往华山而去的兄长的行踪,刘秋枫也不知道他该去哪里找他的哥哥,将父亲和母亲的消息说与他听。

  现在家中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撑起来了。

  刘秋枫在心底一直这么告诉自己,并努力维持住自己的情绪,不希望露出半点异样让同行的其他人察觉,让他们为他担心。

  但以他的年纪,能够勉力维持平静不恐慌已是极限,又如何能够真的不露半点破绽?特别是,赶路的时候他往往还要和其他人同处在马车车厢这一片小小的空间里。

  这么些时日相处下来,李妃早就对刘秋枫这个乖巧懂事、正直善良的孩子充满了好感。

  她虽然目盲,但心不盲。知道一路上忙前忙后照顾她的刘秋枫和当初刚刚捡到她时候的仲华一样,都是全然无所求地在关心一个萍水相逢的老人,而并不因为她的目盲和腿脚不便所造成的麻烦产生半点嫌弃的意思。

  甚至于,那时候的仲华对她可能还有一种骤然失去一切后抓住救命稻草的依赖感,而秋枫这个孩子是真的在自身并不缺少什么的情况下对她好。

  因此当李妃感受到刘秋枫情绪的异常,她终究没有保持一直以来面对追杀之人的缄默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而是主动开口问了刘秋枫缘由。

  秦家,又是秦家。

  她的心是偏到西边去了的,并不觉得秦家这株歹竹上能长出什么好笋,也不觉得秦家的子孙和秋枫起了冲突会是秋枫的错。

  更何况,秦妃不是以孝道压制了她的儿子十余年吗?秋枫事父母至孝,又主动投案自首,为了身陷囹圄的父母奔波千里,赶赴开封伸冤,又如何不能法外开恩,赦他无罪?

  况且……

  李妃听完刘秋枫隐瞒了大半真相的故事,理直气壮地偏袒着与她同行了一路的孩子,在对故事里那个无缘无故消失了的兄长存疑的同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她摸索着将刘秋枫的手拉到面前,双手交叠着拍了拍他,似在安慰,然后提出了一个令刘秋枫也有些震惊的请求。

  “枫儿,这一路来老身多受你的照顾,你又和仲华很是投缘。老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时常觉得自己与你不是才相识了短短几日,而是本就有你这么个儿子。”李妃唇角微弯,像是猜到了刘秋枫的震惊。“虽然这话问的可能太突兀了,而令尊令堂如今蒙难,本也不该是提这件事的时候。但……老身今日还是想问一句,你可愿认老身为义母?”

  “你家中有兄长,老身膝下还有个仲华,但是匀一匀,也算是有人全心全意地疼爱你这个孩子。”

  “范姨,这……”

  “你若是不嫌弃老身,便将仲华叫进来做个见证。我们也不用什么仪式,改了称呼事情便也算定了。”

  “可是……”

  “是了,你是知州府的小公子,倒是我们高攀。”

  李妃笑了笑,而刘秋枫明知她是故意言之,可又怎么能认了这么一句话?

  “范大哥。”

  他插不进嘴,也说不过老人家,只得探出头去,将刚刚为了问他私事而被范姨赶出去了的范大哥叫回进来。

  “范大哥,你劝劝范姨,她……”

  “你既叫了人进来,我便当你应了。”

  范仲华进了马车车厢,还不等他坐稳,迎面便是一脑门的官司。

  新认识的小兄弟涨红了脸,想对他说些什么,却被他母亲堵得说不出话来;而母亲则笑眯眯地拉着秋枫小兄弟的手,另一只手冲他招了招,示意他也坐近一些。

  “娘?”

  范仲华下意识地先应了他母亲的招呼,在近前落座,而后才疑惑地看了一眼秋枫小兄弟。

  “仲华我儿啊,今日娘帮你认了个弟弟,你可愿意?”

  “啊?”

  范仲华也被他母亲想一出是一出闹得一头雾水,但是,弟弟是指秋枫小兄弟吗?那他当然愿意啊。

  范仲华点了点头,然后一只手被他母亲拉过去,和秋枫小兄弟的叠到了一起,上下颠了颠。

  “好了,从今日起,你们就是兄弟了。秋枫我儿,你也该改口唤老身一声……嗯?”

  范仲华直到感受到了刘秋枫的僵硬才反应过来他之前求助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看了一眼涨红了脸叫不出口的秋枫小兄弟,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他母亲,低声道:“娘,这事儿秋枫要是不同意,我们也不好强求吧。您这自顾自地……”

  自从踏上了前往开封的道路,虽然旅途颠簸,多有些憔悴,但精气神看上去倒是越发好了,态度也越来越强硬了的李妃猛地拍了一下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谁说我家乖枫儿不同意了?”

  她无神地双眼扫过坐在她面前的两个儿子,于是哪怕明知道她看不到,但是范仲华和刘秋枫还是下意识地坐正了身子,捂着嘴摇了摇头。

  然后两人看了看彼此的反应,对视一眼,不由得笑出声来。

  “弟弟,嗯?”范仲华小幅度撞了撞刘秋枫的肩膀,低声笑道。

  “嗯,大哥,娘……娘亲。”

  刘秋枫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却到底还是如李妃所愿地改了口,连先前提起家中之事的悲愤和酸涩都消退了几分。

  这样的大哥和娘亲,是同家中的哥哥和娘亲不太一样的感觉。

  他总觉得范姨比娘亲更威严一些,但她和娘亲都对自己很好。而大哥总有种比哥哥更靠谱的感觉,会和他一起好好学习,而不是成天撺掇他出去玩。不过哥哥虽然总是坐不住,但是也会带他见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事物。

  现在,他有了两个兄长,两个娘亲,不是范姨说得匀一匀总有人全心全意地对他好,而是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两个疼爱他的亲人。

  新认识了东海龙八太子敖春的刘沉香还不知道,在他与新结识的兄弟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时候,他的弟弟秋枫也认了个新大哥,并且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他义母忽悠走了。

  不过自以为只要自己这个罪魁祸首离开化州,家里人就不会有事,甚至并不能理解父亲所说的“杀人偿命”不是戏语而是真正打算去做的事的刘沉香此时心中暂时还没有想起过在他看来应该在化州和乐无忧的家人。

  他与一向喜静且听话的弟弟秋枫不一样,从小就不爱读那些四书五经,觉得什么“之乎者也”、“诗云子曰”简直无聊透顶。是以尽管每天表面上老老实实地去私塾上课,但实际也只是在父亲面前装模作样一番,私下里偷藏了些杂书话本,背着父亲还有夫子看得津津有味。

  所以他爱带着弟弟走街串巷,扶贫济弱,假装自己是话本里、说书人口中仗剑行天下的大侠,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受人景仰。

  这也是那日他看到秦官保责打先生会想都不想就冲上去的主要原因。毕竟刘沉香虽然也看不上这个在他看来只会死读书的老师,但是既然自诩为未来大侠,就绝对不会容忍自己眼前发生恶霸欺凌弱小这等事。

  在刘沉香想来,父亲有弟弟秋枫一个懂事儿子就够了。至于自己,等到年岁再大一些,便可以包袱款款地出门行走江湖。

  失手打死了秦官保是意外,但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他打死的,刘沉香自然不会不认。

  而当父亲将他从后门悄悄送走时,刘沉香怀揣着骤然得知的惊天大秘密,在最开始的茫然失措后,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就是话本中那个背负冤屈远走的主角。

  反正他本就打算成年后去浪迹江湖,如今意外提早了一些,但是这难道不是一个更为传奇的开端吗?

  至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因见义勇为、手刃权贵之子而被狗官奸吏逼迫,不得已夤夜奔逃可比离家出走更像是一个话本里大侠一生的起点。

  更何况,他父亲最后告诉他的秘密,塞到他包裹中的宝莲灯让他明白,未来的他可不仅仅是能够成为武林高手而已。毕竟,他的母亲可是天上的神仙诶。而他,刘沉香,则是神仙之子,注定会学成一身法术,移山倒海只是等闲的未来神仙。

  行侠仗义应该升级为降妖除魔了。

  刘沉香在一开始被追杀的闲暇偶尔还会这么想着,却忘记了,话本中的大侠主角往往是孤身一人、无所牵绊的独行客。他们都似乎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所以可以拼将一死酬知己,而不用有其他后顾之忧。

  《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一个太容易摆烂的作者,只好一旦开始写了就多更一点xs

  工作以后真的感觉每天都睡不够,上周末终于睡爽了一次,希望调整过来作息后能够把更新频率也调整回来。其实日更也是作者君的梦想,巴不得天天不卡文日三日六日万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