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和通天相视一笑,而后终于一并踏入了寒窑之内,不再将所有事情都交给刘秋枫处理。

  “老人家,老人家……”

  此时的刘秋枫正跪坐在地上,将一位老妇人的头枕在他的膝上,一手轻拍胸口为她顺气,另一只手则放在鼻前,探试鼻息。

  而在他们的正上方,有一根白绫悬挂于上。得亏这位老妇人腿脚不便又双目失明,白绫挂得并不如何高,绳结也未能系紧,才使得刘秋枫能够顺利救下人来,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一桩惨事发生。

  东华和通天进来的时候,这位老妇人刚刚缓过一口气,正悠悠醒转。

  “是仲华吗?”老妇人哑着嗓音问道。

  不过她很快就察觉出托着她的那人并不高大的身形和比起她那个儿子来光滑得许多的双手,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不,你不是仲华……又何必救我……”

  “老人家,我与先生路过此地,想要借宿一宿。”刘秋枫先是解释了一番自己的身份,而后忍不住劝道。“虽然不知老人家您有什么伤心事,但既然心中尚有挂念,又为何要寻此短见?”

  李妃不带任何意味地笑了笑,睁开她那双无神的双眼,坐起身来,不语。

  正是因为心有挂念,方才想要寻死。

  她的亲生儿子是紫微星君下凡,如今高坐九重,尊贵无匹,其实并不需要知道他有一个被陷害,被打入冷宫,尔后流落民间受尽苦楚的母亲;而她的义子心性善良却又家境贫寒,过得本就艰难,也不应该再让自己这样一个废人拖累于他。

  既然她对于自己的两个儿子来说都是负累,那么又为什么要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而不干干脆脆地了此残生?

  这个念头,李妃已经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多遍。今日家中无粮食为继,仲华为了她出门讨要饭食,她一个人枯坐寒窑,无意中翻出了当年自宫中仓促逃离时带出来的一样东西——那是除了可以证明她身份的金丸、罗帕外,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揣进怀中的那一根官家说她诞下妖魔鬼怪、扰乱宫廷,下旨赐死她时一并赐下的白绫——时,突然感受到了某种冥冥之中的天意。

  兴许,她当初将它带出来,就是为了这一天吧。圣上金口玉言,她有赖朝中诸臣逃过一劫,但终归还是要死的。

  于是摸索着翻出了家中唯一一张破板凳,那还是仲华为了她不至于无处安坐方才自己想办法寻了木料打出来的,找了个地方系上白绫,打算了却此生。却不曾想,多少年没有外人拜访的破瓦寒窑之中,竟然会突然来了几个借宿的客人。

  不过李妃到底曾经长久地生活在宫廷之中,做过皇帝的妃子,既然被人救了下来,也不想再做些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姿态。

  她又坐了一会儿,缓过劲来,便想站起身,招待前来借宿的客人。毕竟求死未成,可不好再吓着仲华吾儿。

  “娘——”

  只可惜今日里老天总是不遂人愿,原本出外讨食的范仲华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他想着孤身一人留在家中的母亲,不由得有些后悔和担忧,于是连忙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着回家,然后就发现家门口竟然停着一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马车。

  不知道能够拥有这样一架马车的人家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家那个破寒窑的门口,范仲华又将步子迈得大了些,冲进家中,生怕双目不明的母亲会被陌生人冲撞。

  而一进家门,看到矮梁上悬着的白绫,狼狈跌坐在地上的母亲,范仲华如何不吓得魂飞魄散?不过饶是如此,他还是先小心地将用两口虽然有些破损但被洗得颇为干净的大碗相对盖住的饭食稳稳地放到了一侧的桌子上,才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扶住母亲。

  见自己寻死之事怕是瞒不过去了,李妃借着范仲华的力道起身,先开口替刘秋枫他们解释道:“娘一时想不开,多亏了这位小郎君相救。儿啊,快替娘谢谢他。”

  范仲华见母亲确实没有什么大碍,方才松了一口气。他心中迫切地想知道母亲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自寻短见,但听了李妃的话,也只能先将注意力放到三位客人身上。

  这一打量,才发现两大一小三位访客均身着锦衣华服,一身的气度风华,完全不像是会出现在他家这破瓦寒窑中的模样。

  不过,无论他们因何而来,能够救下他的母亲,而不至于使他回到家中见到母亲冰冷的尸体,范仲华都是感激的。于是一揖到底,“谢过郎君救命之恩。还有这两位……”

  “我等不过是错过宿头,路过此地,想要借宿一宿。多亏了秋枫机敏,救下你母亲,你要谢便谢他好了。”

  于是范仲华冲刘秋枫大礼再拜,而刘秋枫则是窘迫地不断摆手。

  “不过是举手之劳。”

  两人一个执意要谢,一个尴尬推拒,都是知礼的读书人,互相看了看,倒是舒展了眉眼,哑然失笑,不再讲究那些虚礼。

  “家中空空,无从招待,委屈几位贵客。”

  “无妨,我等自会安置,郎君当以令慈为重。”

  于是范仲华歉意地看了刘秋枫一眼,到底还是挂心着母亲,便只得让他们自便。自己拎起跌在地上的板凳,找来抹布擦了擦,放到桌旁,而后掺着李妃在桌前坐了下来。

  “阿娘,先吃饭吧。”

  他将盖在上面的大碗掀开,又从一旁抽出一双干净的木筷,将覆在饭上的菜夹到另一口碗中。而后将筷子放到李妃手里,牵着她的手让她确认了两口碗的位置,这才在另一边的草垛上坐下,摸了一把之前一路小跑过来,后来又被吓了一跳惊出来的冷汗。

  李妃摸索着用筷子探了探两口碗中饭菜的分量,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地吃了起来。

  于是屋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这样的气氛令刘秋枫也不敢发出什么声响,只以眼神请示了东华和通天后,蹑手蹑脚地出门几趟,自马车上搬下了原本收在柜中以备不时之需的坐垫、干粮,在屋内拾掇出一个落脚的地方,方才请东华和通天两人坐下。

  “秋儿,你驾了一天的马车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东华招呼着准备在旁边学着范仲华的样子凑合着休息一夜的刘秋枫来他自己铺好的铺盖上,他们两个不需要休息的人,倒是真的不用为了伪装而委屈一个小孩子。

  刘秋枫看着东华的眼神,知道这位先生虽然看上去温和,但一旦他做了决定,轻易便不会改变。于是也不多说些什么,乖乖到东华身侧坐下,尽量缩小自己所占的位置,好让两位先生今晚可以好好休息。

  ——说起来,青先生今晨就起得很早,今晚不知道能不能休息好。

  还有……

  刘秋枫看了不远处借着月光看着那位老人家细嚼慢咽地吃饭的范仲华一眼,他本以为他会着急地关心他母亲为什么会寻短见,而他一开始也觉得那位老人家一定会问一声她的儿子有没有吃过晚饭,却没有想到,这对母子之间会是这样的相处氛围。

  “不懂是吗?”

  东华低声问他。

  刘秋枫点了点头,他确实不明白。

  “你可以多看一看,多听一听。”

  这世上,有人已经拥有了很多,却还是贪恋着更多他本不该拥有的东西;而有些人,仅有手中那么一丁点的幸福,就能够安之若素、倍加珍惜。

  “儿啊,我吃饱了。”

  因为目不能视的关系,李妃吃得格外慢。但她吃得很小心也很仔细,一粒米、一点菜都不曾掉落在桌板上,也不曾像一些盲人那样,将自己吃得格外狼狈。

  听了东华的话偷偷观察着他们的刘秋枫本不会觉得不对,因为在他家中,哪怕是最坐不住的哥哥吃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不然父亲定要恼火起来,请家法教训他一顿。

  但是一路行来,尽管两位尚先生都带着他安顿在当地最好的客栈,但刘秋枫还是见识到了更多的、形形色色的路人。

  他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吃饭都是这样细嚼慢咽的模样的。对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碌碌无为的奔忙,为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钱粮,却会连坐下来慢慢吃口饭的功夫都不愿意浪费。

  或许是因为老人家眼睛不行,怕弄脏了衣物、浪费粮食,所以才吃得那么小心?

  刘秋枫给她找了一个借口,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然后他看到,不过只吃了小半碗粗粮,菜更是大半没动,这位老妇人便已经放下筷子,说自己吃饱了。

  “娘,田员外心善,我在他家中已经用过晚饭了,您不必挂心着儿子。”

  范仲华父母在世时,家中境况不差,他也曾在私塾中念过书,知晓什么是礼义廉耻。是以即使因为要供着母亲的药物不断,单靠他平日里为人抄书写信难以为继,家中实在揭不开锅了,他也没有想过去白拿别人家的吃食,而是求了不远处镇上做药材生意的田员外,为田家干了一日的杂活,方才换来了这一碗的饭菜。

  他知道即便是为了母亲,自己也不能倒下,所以也不敢真的硬扛着不吃饭。和田员外商量好的每日的酬劳本就是一个馒头,一碗当日田家的饭菜。馒头虽然难以下咽,但胜在顶饿,田家也给的良心。将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再就着凉水,早、晚两餐饭便也解决了。而给母亲留的饭菜虽然是田家的剩饭剩菜,但到底是给正经主子吃的,即使没有荤腥,菜里浇点肉汤田家倒也不会吝啬,多少也能给母亲补补身体。

  他本就是临时去帮田家做工,要不是田员外知道他家中境况,也不会开出这么宽大的条件。

  范仲华对此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唯独不能将个中细节透露给母亲,免得母亲又心上忧愁。

  “你吃。”

  李妃一撂筷子,摆明了她的态度。

  范仲华无奈地到桌边蹲下,拍着母亲的手。

  “娘,您多少再吃一些。”

  他看了一眼似乎已经休息了的东华三人,压低声音劝道:“今日娘行此短见,又食不下咽,可是孩儿不孝,才致娘这般苦楚?”

  李妃听到范仲华的提问,知晓自己这个义子怕是会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但是,她身上那个天大的秘密又如何能够轻易说出口?不是不信任仲华,只是秦家势大,一个不小心,便是杀身之祸。

  为了保住她和她的孩子,已经有好多忠义之士为他们而死了,她难道忍心将仲华也拖入这样的漩涡中吗?

  于是李妃只能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地继续吃了起来,用态度表明一切不是范仲华的错,但她想要寻死的原因,却不能说。

  范仲华看着无声且无味地咀嚼着饭菜的母亲,到底没有再问下去。

  他知道他救回来的义母身上有秘密,但是二十余年互相扶持,她早就已经同他的亲生母亲没有任何分别。不是没有人劝他不要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妇人耽误了自己,但是救了便是救了,在他失去父母又被族中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抢夺走全部家产,赶出家中,只留了这么一间破窑给他安身的时候,是晕倒在屋外的义母给了他精神的支撑。那么他又怎么忍心让母亲继续飘零在外、孤苦无依?

  于是范仲华只是沉默地守着母亲用完了晚餐,而后收拾了一番,扶着母亲到后面唯一的一张床榻上歇下。

  “秘密之所以变成秘密,就是因为轻易不会向他人说出口。”纵使刘秋枫于今上的生母有救命之恩,但只要狸猫换太子的秘密一日不揭开,这份恩情便不能给他带来东华想要的东西。

  “所以,我请清源显圣,给这位李妃托一个梦。”

  说起来,这样的活倒是慈航做起来会更合适一些,只可惜东华暂时还不想放他出来,便只能让清源能者多劳。

  反正川蜀之民祭祀神明的时候,什么愿望都敢向清源求,那么他来多管一管这样的闲事,也未尝不可。

  ——想到当初在灌江口的神庙中看到的各种求子、求姻缘,求收成大丰,求家宅安宁,甚至还有求家中老母鸡能够每日多下几个蛋的祈愿,东华有些想笑,却又莫名觉得这一切还是挺符合清源的画风的。不是后来玄门中人印象中的那个“似道非道,似俗非俗,带扇云冠,道服丝绦”的清源妙道真君,而是八岁以前跟着他父亲还有叔父跑前跑后,家长里短什么都管的蜀山氏小公子。

  这屋里真正睡过去了的三个凡人并不知道昨夜里东华和通天聊了些什么,更不会知道如今在三界威名赫赫的二郎显圣真君曾经在深夜亲自降下分身,出现在了这间破瓦寒窑之中。

  当独自一人睡在后屋的李妃悠悠醒转时,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不然为什么她前一秒还见到了高台宫阙,旧日风光,下一秒醒过来之后,眼前却只余下一片黑暗呢?

  不过,她很快就忆起了梦中的景象,还有那位神光凛然的神君对她说的话。

  李妃猛地坐起身,自怀中取出一副黄罗诗帕。帕上如今那位王丞相亲笔所写的诗句还隐隐可以以指尖触摸辨识,“春风得意花前瑞,秋叶杨辉桂一枝。天降紫微接宋后,一对金龙定雄雌”,她这一生的跌宕,俱因此诗而起。但同样的,这副诗帕,却也是能够证明她身份的唯一凭证。

  而今,神君亲口告诉她,她可以有申冤雪恨之日……李妃无神的双目想要落下泪来。可是,泪当年早就已经流干了。她的这双眼睛,不能视物,亦不能哭泣,早早就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后屋发出的声响惊醒了前屋的几人,范仲华唯恐母亲是哪里磕着碰着了,连忙跑到后屋去看。而刘秋枫见东华和尚青两位先生没有阻拦的意思,也跟了进去,看自己是不是哪里可以搭把手。

  “娘——”

  “老人家。”

  心情激荡之下差点撞到的李妃听到刘秋枫的声音,冷静了下来。她想起梦中神君所言,一手扶着范仲华示意他牵着自己重新在榻上坐下,另一边头茫然地转了转,试图凭借声音寻找到刘秋枫所在的位置。

  “这位小郎君。”李妃迟疑着开口,但神君所言,总归不假。她这辈子,与她那亲生的皇儿只得蒙见一面,便再也不曾相处过。她固然想过寻死,但若是能有回宫之日,她又如何能够不生出希望?“你可是要前往开封?”

  “正是。”刘秋枫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老人家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更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他要去开封。不过,从小养成的性格习惯让刘秋枫默默地把自己挪到了李妃目光所注视着的那个位置,然后在明知她看不见的情况下,还是下意识地点点头答道。

  “可是要去寻一位包拯包大人?”

  “……是。”刘秋枫愈发地疑惑了。

  “老身亦有冤屈要伸,可否请小郎君携我同往开封?”李妃坐在榻上,腿脚不便,却仍像是要向刘秋枫行礼。

  这一举动直骇得刘秋枫赶忙避开,只是面对老人家的请求,他也有几分为难。

  “我一路前往开封,多有赖两位先生带我同行。老夫人您若想与我们一道上京,恐怕还是要先问过两位先生的意思。”他有些踌躇地看了一眼似乎也对他母亲提出的请求一头雾水的范仲华,“况且令郎……”

  [1]《封神演义》第四十回:“似道非道,似俗非俗,带扇云冠,道服丝绦。”

  [2]本文狸猫换太子故事主要参考京剧戏本,不过鉴于和宝莲灯故事融合后,出现了两套朝廷官员,故将刘太后改为秦太后,删去庞国舅一家,以秦家代替,左丞相寇准的戏份给王桂英的父亲,这样出场的人物可以变得简单一点。 “春风得意花千里,秋月阳晖桂一枝。天降紫薇接宋后,一对行龙并雌雄”一诗出自戏本原文,为寇准所书。以及戏本中命鬼魂寇珠(原为宫中承御,为保下李妃所生之子被刘妃害死)去救李妃的确实是观音,但是有始皇大大在,本文不会有鬼,观音又被东华关小黑屋了,所以默默让二哥顶上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