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一个纵云,便已来到了紫云山上。他按下云头,看着千花洞外奇花争艳的景象,明明眼前具是美景,却还是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在方砚说出前因后果后,孙悟空又如何不知道此前他这般胜券在握的原因?然而,不管方砚是如何得知他与菩提祖师的往事,又是用了怎样的心机来笃定他一定会帮这个忙,可是只要看清乌袍君的满腔恳切并无半点虚假,他便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这样的拜托。

  若当真能成全这一段师徒美事,他亦无推脱之意,只不知……

  收敛起心中诸多想法,孙悟空走进千花洞,一边漫不经心地欣赏着洞府中的神仙景致,一边寻找着洞府主人的身影。

  当看到毗蓝婆菩萨一身道姑打扮坐于榻上时,孙悟空对于乌袍君所说的话便已信了大半。

  不过,再确认一二还是有必要的。孙悟空眼珠子一转,脚下步子不停,上前问讯道:“敢问近前可是毗蓝婆菩萨?”

  “正是。不知大圣从何而来啊?”

  孙悟空其实对于为什么天上地下的神仙妖怪们好像都认识他这件事好奇许久了。旁的神仙、妖怪们也就罢了,似毗蓝婆这等避世清修,看上去像是半点外物都不曾理会的菩萨,竟也能够一眼就认出他是谁吗?

  顺便多问了一句,然后自毗蓝婆菩萨口中得知原因的孙悟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颇有些讪讪。

  大闹天宫这件事,于他而言到底是值得骄傲的壮举还是不堪回首的黑历史,便是孙悟空自己也说不好。

  他不会因此视之为“恶事”,听别人提起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却也着实捉摸不透玉帝老儿的想法。

  若说只是因为自己大闹天宫,令天庭失了颜面,玉帝老儿不满于他,将他的影像传遍三界,要在三界通缉他或是用他最后的下场来提醒其他人得罪天庭的后果,为天庭找回几分面子也就罢了。可昔日为了招揽于他而赐予他的“齐天大圣”的名号竟也随着这份影像传遍三界,这就有些微妙了。

  杨戬此前也曾将与“齐天大圣”这一称呼有关的事细细说与他听,并告诉他玉帝既无明旨,那他时至今日便仍是天庭玉旨金册亲封的齐天大圣。纵使只是个虚衔,却也是天庭认可的极品神职。所以西行一路,大家见了他都叫一声“大圣”,也并不是什么需要因此而得罪天庭的事。

  但他那会儿无意去思考玉帝老儿到底在想些什么,便也只是听过了事。如今听闻了毗蓝婆菩萨的事,倒是难得细想了些。

  当年佛门渡走三千红尘客,毗蓝婆菩萨正是其中之一。不过她不幸也是幸运的一点是,她有一个儿子在商周战场上身死,魂魄入了封神榜,得封天庭二十八星宿之一的昴日星官。

  或许是顾虑到这一点,也是为了与天庭交好。西方教给了毗蓝婆菩萨果位,放任她回到自己的洞府,独自在山间清修,而不仗着她如今已经算西方教中人来过分干预她的生活。

  不过毗蓝婆菩萨却没有因为佛门对她个人的宽容、善待就真把他们当成什么不求回报的好人。所以在她回到自己洞府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遣散了门下所有弟子,将他们逐出师门,宣布从此以后与他们再无师徒关系。而后紧闭洞府,静心修行,便是她的亲生儿子昴日星官,她都轻易不允许他上门谒见。

  乌袍君作为毗蓝婆的大弟子,知晓其中轻重,故而从不曾因为此事而对他的师父生出怨怼之心。在离开千花洞后,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后来终于找了座山头安顿下来,便也和他师父一样,给自己建了一处洞府。为了纪念曾经在毗蓝婆菩萨门下修行的日子,乌袍君将他自己的道观命名为“黄花观”,而后潜心在观中修行,研究炼丹之术。

  而乌袍君的七位师妹——也就是七个蜘蛛精,她们自忖修为不及大师兄,所以在乌袍君择定洞府后选择了依附他而居。但住了几日,又嫌弃黄花观中清冷,见识过红尘万丈后再不能忍受清修寂寞,所以就搬了出去,自己另外建了盘丝洞,过上了沉迷享乐的日子而逐渐忘记了曾经师门教导的清规戒律。

  若世事一直如此,乌袍君或许就只会守着黄花观长久地等待下去。至于七位师妹,他顾念同门师兄妹的情谊照拂一二,但再多的,到底也不是他的人生。

  然而近些年来,前有挚交好友熊罴悟道,虽然成了佛修,但明显与接引、准提两位圣人所创立的西方教存在隔阂。佛门之中,已经隐隐可以见出未来的诸教、流派之争。后又有不少蛰伏已久的大妖们现身的各种消息。

  而西方教原本信心满满的取经计划也明显进展不顺。那位十世转生的佛子与很多人所想的不同,未必会因为轮回一遭就改变自己的想法不说……所谓的九九八十一难在紫府中人插手后,也变得与佛门预想的完全不同。

  乌袍君虽身在黄花观中,但修为本领摆在那里,也算的上是消息灵通。他平日里并不会想着要管什么闲事,然而这些消息下隐藏的暗涌,却让乌袍君隐隐看到了某种希望。

  直到后来,他因为熊罴的关系与方砚这位紫府灵官搭上线后,更是意识到了自己所念的重归师门,或许真的还会有实现的一天。

  所以,当方砚暗中推动他提出这样的计划时,乌袍君甚至不需要方砚多说,就主动将坑挖的更大了些,心甘情愿地跳了进去。

  只不过,无论他的七位师妹这些年做了多少错事,他仍对她们抱有兄妹之情。因为不忍看她们成为佛门为他们的佛子准备的劫难之一,所以才提早出手,将她们圈禁了起来,以避免她们去招惹唐僧师徒。

  如此一来固然显得他同方砚拦住唐僧师徒,找上孙悟空的举动更为刻意了一些,但若仅因为此便放任他的七位师妹去死,他亦是不愿意的。

  ——师妹犯的错,该如何惩戒,他日自当由师父来定。他们这一脉门下的弟子,没有被外人欺负去了的道理。

  不过好在一切诚如方砚所言,只要将事情如实道来,孙悟空并不会拒绝帮他这个忙。

  而同样心甘情愿跳进了坑里的孙悟空此时也只能在紫云山千花洞中试探毗蓝婆菩萨,以判断乌袍君所说的,到底是不是当真都是事实。

  “俺老孙保师父去往西天取经,途经一个黄花观,被那观中道士用计擒去了师父不说,还以胁下千眼使出一阵金光黄雾将俺老孙困在了其中。”

  孙悟空一边说,一边暗中观察毗蓝婆菩萨的神色,发现在他提及“黄花观”时,她脸上便有几分微妙的变化。而待到他说到“胁下千眼”时,已是如常。若不是他一直紧紧盯着她看,恐怕也不会发现其中端倪。于是孙悟空便明白了乌袍君与毗蓝婆菩萨怕当真是师徒关系,而毗蓝婆菩萨当年虽然将乌袍君他们逐出了洞府,却也并不曾真的不管他们的死活,而是隐隐有关注着乌袍君的行踪,所以才会知晓黄花观的存在。

  既是如此,孙悟空也就直言说出了他的“请求”。

  “俺老孙听闻菩萨有本事克制乌袍君的金光,故而特地来请菩萨出山相助,也好让俺老孙平安救出师父,继续西行。”

  毗蓝婆菩萨闻得此言,虽推脱了几句,但一直观察着她的孙悟空却看出了她果然如乌袍君所期望的那般,像是等了千年终于等到了合适的借口和时机,便要离开洞府去见她的徒弟。

  于是两人一道架云往黄花观的所在而去。孙悟空有意放慢了脚步,却也不出所料地发现毗蓝婆菩萨对黄花观的位置并不陌生。至少,不需要他在前引路菩萨便能径直往黄花观的方向飞去。

  然而,还不到黄花观,毗蓝婆菩萨就停了下来。

  孙悟空看到她将手伸入怀中,眼底隐隐闪过一丝不忍,脑中有一瞬的神经紧绷,连忙开口:“菩萨且慢!”

  毗蓝婆菩萨早就觉得今日的孙悟空与传闻中的齐天大圣性格似乎有少许出入,此时听到他出言阻拦,狐疑地看了孙悟空一眼,却到底还是止住了动作。

  “我欲破他金光,不知大圣为何劝阻?”

  孙悟空忍住自己想要抓耳挠腮的欲望,脑子一转:“我师父并两位师弟都在观中,菩萨何不待我引那道士出来,方再动手,以免伤及无辜?”

  “无妨。”毗蓝婆菩萨将手掌摊开,露出她自怀中取出的那枚绣花针。“我有此宝,单克那道士,大圣不必忧心会伤及到道观中的其他人。”

  说罢,便要将那绣花针掷出。

  “等等——”

  孙悟空取起金箍棒就要阻拦,然后发现毗蓝婆菩萨只是虚晃一招,那绣花针尚还夹在她的两指之间。

  “……菩萨?”

  孙悟空有些讪讪。

  毗蓝婆菩萨收回绣花针,双手合十。

  “此针乃日眼中所炼,非虚非实,便是金箍棒亦不能挡。”毗蓝婆菩萨的语气平和,但话中的意味却不容孙悟空忽视。“如今,大圣可还有事相瞒于我?”

  于是孙悟空只能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地道:“菩萨请随我入观中一观便知。”

  小石头啊小石头,你这话我也得借来用一用了。让俺老孙来演这一出戏,你们可没告诉我若是毗蓝婆菩萨不露面便能降服乌袍君,那你们又要如何接招。

  毗蓝婆菩萨看了孙悟空一眼,直把孙悟空看得猴毛紧竖。

  不过好在菩萨她最终并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冲孙悟空微微颔首,然后就跟着他缓步进入了黄花观中。

  当毗蓝婆菩萨看到观内乌袍君、方砚并唐僧几人相坐和谐,并不是如观外所看到的那般金光艳艳、剑拔弩张的模样时,即使心下早已有了几分猜测,她也还是一下子就面沉如水了。

  “师父!”

  乌袍君自孙悟空出发后就在不住张望着毗蓝婆菩萨是否已经到来,早早就等得坐立难安了。也是因为他几乎不曾将自己的视线从门口处移开,所以才会在毗蓝婆菩萨出现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的身影。

  “跪下!”

  然而毗蓝婆菩萨却没有表现出半点师徒重逢的喜悦。她面色阴沉,背在身后、隐在道袍下交握的双手甚至隐隐有些发抖。于是她只能不着痕迹地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指尖,而后抽手指着乌袍君厉声喝道。

  “嘭”,乌袍君毫不犹豫地在毗蓝婆菩萨面前跪了下去。他微仰起头,虽不知为什么师父看上去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生气多了,但到底是他用计欺瞒师父在先,于是颇为诚恳地沉声道:“请师父教诲。”

  “几年不见,你的胆子倒是越发的大了!”

  “是一千六百九十七年。”

  乌袍君低声呢喃,但除了唐僧以外,在座的诸人又是何等的修为,又如何会听不到这样的低语?

  于是毗蓝婆菩萨心中的火气散了几分,只剩下余悸。她看着老老实实跪在自己面前的大徒弟,到底还是于心不忍,以手相扶让他站了起来。

  “你可知我本欲在观外以密针破了你的金光,废了你的眼睛?”

  毗蓝婆菩萨环视了一圈,在乌袍君原本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有几分疲惫地道。

  “若非大圣阻拦及时,你此时便不能这般安然无恙地站在为师面前。”

  更甚至,在她当真以为乌袍君得罪了唐僧师徒时,本欲将事情做绝,一招废了自家徒弟苦修多年才炼出的眼睛,禁锢住他所有的动作话语,不给他任何辩解冒犯的机会,以便她能够顺利从孙悟空手中带走自己这个大徒弟,保住他一条性命。

  ——在当真掺和进西游一事无可挽回的情况下,她既然在佛门和天庭那边没有什么关系和脸面,便只能自己先下狠手,才有可能保住自家徒弟的性命,也不至于让他损了根基。

  “师父,我——”

  乌袍君并不知道在黄花观外还发生了这么一桩事。他本以为师父只是气他用计骗她出山。但师父对他们最是心软,便当真是因为此事生气了,他服个软、认个错,也就能欢欢喜喜地带着师妹们和师父一起回到千花洞。

  ——当初,他和他的七位师妹不正是仗着师父心软,才从小师弟的口粮变成了师父的弟子吗?师父还为了他们特地给门下弟子排了位序,让他成为了千花洞的大师兄,而不是按照惯例让小师弟当大师兄,生怕他们被自己的儿子欺负。

  但是,若是师父当真误伤了他,那么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师父越是心软,越是疼爱他们,他就越难以想象师父在伤了他以后再发现所谓的他抓走了唐僧不过是自己联合孙悟空一起演的一出戏,那……平白无故对徒弟下了如此重手的师父心中会作何想法。

  他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受伤,甚至觉得哪怕当真废了他这一身眼睛,但只要能够换得自己重归师门,也就并没有什么不值得的地方。

  但他却绝不能因为自己而让师父陷入这样的境地。

  “师父,是徒儿考虑不周,请师父责罚。”

  乌袍君又跪了下去,深深拜伏于地。

  他从来没有想过用自伤的方式来换师父回心转意。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刚离开千花洞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若自己在外面受了重伤,性命垂危,师父会不会忍不住破除誓言,出手相救于他。

  然而,他最终没有这样做。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他不但努力保护了自己,在离开千花洞后顺利在外面站稳了脚跟,更是护住了七个师妹。

  因为他清楚,他不能用师徒情谊来逼迫师父。师父想要保护他们,而他们也不能当真只选择待在千花洞里做师父的拖累。

  做徒弟的,本来就该有出山历练的一天。

  更何况他是蜈蚣化形,七位师妹是蜘蛛精,哪怕师父和小师弟当年当真吃了他们也不过是物竞天择罢了。他们本就在师父和小师弟的食谱上,彼时又没有修成人形,纵使开了灵智也不过是更鲜美一些的口粮而已。

  然而,师父在那时却选择了庇护他们,收留他们,而后更是教导他们一路走到了今天。

  在他们变得足够强大到与逼迫了师父的佛门对抗之前,回到师父身边又能回报给师父什么呢?

  所以他带着七位师妹一路远行,最后在黄花观定居。师妹们后来很少再提起有关师父的事,但当他听说她们养了一帮蜜蜂、蜻蜓当养子时,他便知道她们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在千花洞的日子。

  而今……

  乌袍君深深拜伏于地,不知该如何面对师父。

  他本不愿这样做,不想这样伤师父的心。然而不论他心中是如何想的,事实摆在那里,他也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用态度向师父表明,他真的没有不爱惜自己。

  他真的……并不是想要逼迫师父。

  看着这样的大徒弟,毗蓝婆菩萨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再生气,也不过是气乌袍君拿自己冒险,也是在气自己快两千年了还是没有什么长进,竟仍然只能用这样极端的手段去保护自家徒弟。

  “这些年辛苦你了。”毗蓝婆菩萨最终只是走到乌袍君身前,半蹲下身来,用很久很久以前,乌袍君刚刚化形还是个五短身材的小妖精时惯常的手法,摸了摸他的脑袋。“作为大师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至少比她这个失职的师父,做得要好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