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过三十分,新闻学院大四学年辅导员吴小琴老师姗姗来迟,左手捧着一束包装精美的巨大花束,右手拎了一篮子新鲜水果,在沈无漾床头的椅子边款款落座。

  “汪汪汪——”

  沈无漾指尖一下掐紧了被子,吴小琴坐下来的几句慰问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睛瞄到叶砚浓拎着剪刀鬼鬼祟祟在吴小琴后面。

  他开始觉得吴小琴也不是很有用了。

  但吴小琴对此一无所知,她非常认真地说着话:“沈无漾,对于这次的意外,学校方面也感到很抱歉,你在医院的一切疗养费用,包括医药费和伙食费,学校都会一力承担……”

  沈无漾根本听不清,他满耳朵都是狗叫。

  不知道吴小琴自顾自说了多久,叶砚浓终于朝他比了个耶,随即装模作样地弯腰下去摆弄果篮,随即从里面掏出根香蕉来,“老师来一根吧!”

  沈无漾大脑一片混沌,他被狗叫叫得都快炸了,也不知道是幻听还是什么,他又好像听见了别的话。

  “我们家孩子都还在国外没回来呢,我也是,怎么就撑不到见他们最后一面呢……”

  “我倒是都在,就是不知道我那存折放在柜子上头了,他们能不能找到啊……早知道去年没得病的时候就和他们说了。”

  “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吴小琴走的,大概是他全程靠在枕头上面如土色木楞点头的样子让吴小琴很是怀疑他撞坏了脑袋,一切的交流基本都是叶砚浓在负责,他唯一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出院再说吧,老师再见。”

  随着吴小琴的离开,狗倒是不叫了,声音和在外头的人声里,也显得没那么突兀了,沈无漾半死不活靠在床上,叶砚浓将一缕青丝递到他面前,“还要吗?”

  要什么要?谁还敢要!

  沈无漾挥挥手让她赶紧拿走。

  吴小琴没来那会儿,也就狗叫两声,她这一来,反倒跟来了一群看不见的朋友,差点没把他魂给叫走。

  他也不知道是小水鬼遗留的阴气作祟,还是他彻底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总之这一切都显得荒谬离奇。尤其是小水鬼临走的那句“有只狗狗在等你”,更为这场本就古怪丛生的医院之旅笼罩上了一层迷离色彩。

  距离那场车祸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

  他还能再见到毛毛吗?

  众所周知,“鬼话连篇”这个词之所以是用来骂人的,就是因为这个词的前两个字纯属胡扯。但沈无漾的心底竟然也随之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期待,毕竟连黑白无常他都见到了,“人鬼殊途”这种话对他而言已经成了笑话

  也许一切皆有可能。

  小水鬼只是让他给父母带句话,这听起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难度,沈无漾这样想着,人就坐了起来,把叶砚浓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去?”

  “去找人。”沈无漾说。

  说完他也没管叶砚浓什么表情,顺手就在边上抓了两个橘子,一路出了病房急急奔走,很快在护士台那凭借一张巧嘴打听到了刚才恸哭夫妇的病房。

  沈无漾现在完全不关心吴小琴那边有什么处理方案了,一切都先等出院再说,他来到病房门口敲敲门,里面有个带哭腔的男声应了一嗓子。

  屋里是位黑脸汉子,正用袖子抹着脸,本来以为是护士收东西,结果进来个沈无漾,俩人四目相对,他问“您是……?”

  这一层全是单人病房,学校财大气粗,给他们一应安排了顶级待遇。沈无漾脸盲,下意识以为这就是孩子她爸,直接把橘子递过去,“叔叔您节哀。”

  黑脸汉子摆摆手,“谢谢你,我姐情绪有点激动,吵着你们了吧?这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娘胎里带的病,基本都住在医院了。成天也没什么精神头,就一直想去趟水库,没想到就这一回……哎!”

  沈无漾差不多听明白了事情原委,宽慰了他几句,问:“您是孩子舅舅?”

  黑脸汉子说是。

  沈无漾想措个辞,但他觉得这事实在很难措辞,最后他说,“不好意思无意冒犯,我就是想问一下,小朋友的家里有没有一棵刚发芽的小树呢?”

  黑脸汉子狐疑地打量起他来,“小树?”

  “对,能埋东西的那种。”沈无漾开始回想电视剧里那些大仙是什么样子,努力作出了一张高深莫测的脸,“是这样的,我前些日子开了天眼,刚才在外面碰见了您外甥女,和她聊了几句,小朋友告诉我说,她留了点遗物在那块。”

  黑脸汉子盯了他几秒,问:“你今年多大了?”

  沈无漾说:“21。”

  “你家长呢?怎么把你一个人放出来了?”黑脸汉子站起来,也不抹眼泪了,直接按着他肩膀就把他往外推,“年纪轻轻要是脑子有毛病,就赶紧去治好了,但你要是个骗子,敢拿这种事来骗,信不信我姐夫回来打死你!”

  “不是,不是大哥……你听我解释……”沈无漾人被推到门口,唯见黑脸汉子怒火冲天,“我告诉你,我们家他们家住的都是别墅区,除了灌木丛,树都长得和房子一样高,你告诉我,她上哪找小树埋东西?”

  门在他眼前“咣当”砸上,沈无漾往后退了一步,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

  沈无漾在发现自己安全落地后,就打心底里给自己定位成了当代蜘蛛侠,从病房出来走在路上的这几步时,他觉得他兴许迎来了拯救世界的重任,结果拯救世界的开头就被吐了一脸唾沫,让他不禁又开始怀疑,自己或许只是单纯摔出了幻听。

  不光幻听,还要加个幻视。

  几步之遥外,小孩撅着屁股在床上哭,他妈拎着个竹竿“啪啪”打,“要玩具是不是?给你玩具!这竿子好玩!我也爱玩!”

  沈无漾只觉得自己比那小孩还无助,偏偏这时候耳边又响起了狗叫,他甚至从这狗叫声中察觉出了一丝悲凉,还真有种毛毛在旁边蹭着他的感觉。

  真是奇妙的幻觉。

  在众人好奇的视线中,他若无其事捋了捋头发,尽管医生说他已经做了全套的检查,但他估摸着这检查应该没包括精神科。怀揣着不安的心情,他将手里的橘子剥开,并一口咬了一半。

  橘子汁水在口中四散弥漫,沈无漾本来想直接下楼做检查,又想到叶砚浓已经定好了外卖,那还是吃完再去。他脚步定在电梯前,生生一转,目光瞥向了另一扇门。

  来都来了,他想。

  萧淮倚在床头,包着白纱布的左手架在小桌板上,右手正捧着一本《经济学原理》进行阅读。夕阳从窗户流进来,光点聚在他手腕玉珠上,将珠子染成了一片金灿灿。

  见沈无漾进来,他眉头显而易见地皱了下,“有什么事吗?”

  沈无漾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自己不招人待见的事实,但他明显地感觉到,一进萧淮屋里,耳边那些声音就都没了,连狗也不叫了。

  他甚至能够敏锐地感觉到,这屋里流动着一股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气息,让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宁静下来。

  沈无漾张了张嘴,“我来和你道个歉。”

  萧淮颇为意外地挑起一边眉角,放下手中的书,“道歉?”

  “不好意思啊,我那书,尤其是那个《新闻学概论》!它确实是厚了点,我真也没想到它能掉下去……”

  萧淮替他补充,“你也没想到你自己能掉下来。”

  “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我当时的确看见鬼了……”沈无漾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这不重要,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虽然学校赔钱了,但学校是学校,我是我,你放心,既然我砸了你,我肯定对你负责。”

  萧淮有那么片刻的愣神。

  他开始正式打量起面前的男生,见他眸光清澈,嗓音带着专属少年的朝气,在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嗓音勾起来,唇形也跟着一起上挑,露出里面尖尖的虎牙。

  他平时走读,只上课不住校,在学校没朋友,他也不爱和人交朋友。

  “啊,对了。”他听见这男生继续快活地说:“我叫沈无漾,新闻学的,今年大四,你呢?你是哪个院的?”

  “经管。”他说,“金融学,大四。”

  “真巧啊!”沈无漾惊喜道:“你准备考研还是找工作?我考研呢,但我看也悬,背那个书太累了,要是找着好工作了,去上班也行。”

  萧淮淡淡道:“工作。”

  沈无漾有心想在他这屋多待一会儿,因此准备多客套客套,又继续说:“你的辅导员跟你说什么了吗?你打不打算去告学校?其实我还没想好,想着跟你商量商量。”

  萧淮注视着他的瞳孔,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半晌,他将《经济学原理》倒放在被子上,身子随着这一动作也微微朝前倾了倾。

  “我信。”

  沈无漾还要再说,被这一句没头没脑的“我信”给搅乱了思路,正要问他信什么时,只见他凤眼深邃,从中透出耐人寻味的认真来。

  “你说你见到鬼了,见到的是什么样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