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疼痛使得陶岭冬不由得弓起身子,青筋暴起。
汗水不断从额头滴落,他的眼睫都被汗水打湿。咸涩的汗水不断刺激着双眼,陶岭冬忍着痛,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模糊又惨白的一片。
神像低眉敛目,一脸慈悲,看着分明是一副菩萨心肠,却手指也没有动地杀了一地傀儡,只余下累累白骨。
……或许他也即将成为白骨。
陶岭冬阖上眼,心中自嘲。
这就是四季使遗迹吗?
陶岭冬心有不甘。
潦草活了两世,竟都是如此窝囊吗?徐群轩、徐凰、段佐秋、东帝惊雨阁……!
两辈子,难道都终将死在同一人手上吗?!
上一世,是纪清洲献祭才换得重头再来的机会;这一世,他难道还要靠纪清洲吗?
陶岭冬咬破舌尖。
一想到这里,“纪清洲”三个字就仿佛鲠在喉口,又仿佛要冲破什么桎梏。
或许……他这条命,应该是纪清洲的。
陶岭冬闷哼一声,周身灵力暴涨。
他要去见他。
拼死也要去见他。
要偿命的话,也要偿给他。
缚住他双手双腿的绳索猛然断开,一滴血从他唇角流出,转瞬滴落在地。
陶岭冬衣衫褴褛,脏污的脸颊上现出诡异的黛紫色咒文。
水刃握在掌中,他飞身而上,灵力击打在神像的护体佛光上,佛光霎时碎成碎片!
陶岭冬身法极快,仅有一枚锋锐的碎片割落了他的一缕头发,在碎裂的佛光中灰飞烟灭。
神像抬起一只手,悲悯又冷漠地注视着他。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渺小如蚍蜉。
陶岭冬沉下心,凝起灵力,手中的水刃一瞬间化作千百般武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不惧反迎,凌厉而又狠戾地劈向佛像!
灵力化作的刀剑削下了企图捻死他的指节,指节化作流沙,不见踪影;剩下的百般武器更是在佛像的脖颈处撕开好大一道裂口,不多时便统统成了流沙!
巨大的神像发出轰鸣,坍塌。
一股激荡的灵力扬起未消失的流沙,蕴藏着极为恐怖的煞气,陶岭冬再也没有力气维持身形,从半空中摔落。
想来陶岭冬也觉可笑,四季使是神祇,在幻境里却是杀孽缠身。
眼前的景色在迅速消逝,如同烧焦的话本一页一页地翻过,最终定格在熟悉的冰天雪地。
最后一个幻境了吗……?
冬岭?
动用恶咒的反噬来得极快,陶岭冬七窍流血,如同一个血人,灵根已断,丹田尽毁。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身下的雪被血染出一大片瑰丽的红。
陶岭冬头痛到仿佛脑袋即将炸开,恍惚间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抱起,鼻尖萦绕着一缕熟悉的漱神草的香气,沉静温暖。
紧接着,一滴水落在他的掌心,冰凉的触感显得格外真切。
……下雨了吗?
来不及思索,他便落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尽毁的丹田、断裂的灵根开始重塑,五脏六腑被湖水滋养,唯有陶岭冬在湖中不断重复的痛觉告诉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不知过了多久,陶岭冬终于从湖中浮了上来。
这是……冰湖。
能杀无数大能,却竟也能救他一命。
陶岭冬坐在雪地上,垂眼盯着垂落在他肩头的白发。
灵力散尽,大限将至,满头白发,没什么好稀奇的。
只是当初幻境里,纪清洲献祭之后,也是满头白发。
霜白的长发,如若在鲜活的他身上,应该宛若谪仙,只是他死了,为他而死。
所以……抱他入冰湖的,也是纪清洲吗?
陶岭冬有些无措地捏了捏鼻子,心头酸涩。
“你只管活着去见他。”
漫天风雪中走出一个鹤发童颜的小童子,说话的声音却苍老沙哑。
他那双冰瞳打量了几眼陶岭冬,抬手将红斗篷扔给他。
陶岭冬接过斗篷,抖了抖,一颗熟悉的石头掉在雪地上。
这是……双榴石?
“双榴石分,可破时空,亦传音讯。不过只能向特定的另外半枚传讯,施点灵力就能用。”小童子说着,又扔给他一面古朴的镜子。
巴掌大的铜镜,镜面落灰,深刻而精致的古朴纹路隐约有些紫红色的锈迹。
“这是浮物镜,略施灵力就能看到你想看到的东西。”
陶岭冬扯了扯唇角,躬身作揖:“多谢冬季使。”
这样一双显眼的、和冰湖如出一辙的眼睛,想不认出来简直难如登天。
冬季使颔首:“《海畔云山图》已经加快了融合,吾等受到的影响是最大的。怨灵与生魂硬要破开封印,怨气和煞气几乎将整个四季使遗迹侵蚀了,夏季使已经毫无理智,吾只能强行干扰把你带回冬岭。”
冬季使咳了几声,再讲话时冰瞳却染上了几丝薄红:“……吾无法多留,望君珍重。”话音刚落,鹤发童颜的小童子便迅速消散了,远处,冲天的灵力撕开半边天的流云。
陶岭冬缓缓攥起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
白沧学府。
玲珑星子亲昵地蹭着纪清洲白皙的指尖。
倏然,杜清衡推开门,将从高考悦那里拿来的江几豫私印给他:“这是江几豫的私印,扔到缈星炉里。”不等他蹙眉,杜清衡便转身离开。
来去匆匆。
这几天一贯如此。
纪清洲知道,镜外天那边恢复了记忆的唐睢已醒,杜清衡和白沧几位老先生整日都忙着对付东帝惊雨阁。
纪清洲垂下纤长的眼睫,盯着手中这枚私印看了片刻,随即将印章扔进缈星炉里。
他下意识地结印,一朵冰莲浮在头顶,周身星子萦绕,金色的符文从四面纷纷打入缈星炉里!
倏然,金光大盛!
一瓣冰莲割破了纪清洲的指尖,将血滴进缈星炉内。
就在那一瞬间,纪清洲乌发尽白,犹如倾泻而下的霜雪,整个人如同一尊玉像,唯有唇瓣一点红。
若是陶岭冬在此,就能发现这一幕十分似曾相识。
就是幻境里纪清洲献祭那一幕。
银色的星子闪着淡蓝色的碎光,幻化成丝绸裹住他割破的指尖。
木窗不知何时打开的,待秋末的风将屋内漱神草的香气吹得散了大半之时,纪清洲终于睁开双眼。
霜发渐渐转黑,很快又恢复了原貌。
纪清洲紧紧抿唇,鼻尖和眼尾都泛着薄红,似雪中红梅点缀,眉眼间的冷淡都在顷刻间融化,心尖更是酸涩无比。
他全都想起来了。
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
他都喜欢他。
半晌,他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一滴冰凉的泪划过脸颊。
双榴石他应该收到了罢。
陶岭冬的白发仿佛仍在眼前,纪清洲垂下眼睑,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算作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