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睢不知何时已经沉入深处,他的衣角渐渐变得透明,水底的金桔色斑点悄然靠近他,在他身边打转。
点点光亮映在他透明的衣角上,浅红色的鱼尾无意识地摆动。
唐睢身体沉入深水,意识沉入梦境。
不知他到底梦到了些什么,浑身僵硬起来,金桔色的斑点慌了一瞬,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手臂和脸颊,企图让他放松下来。
过了很久很久,唐裳才看到唐睢逐渐浮了上来。
唐睢坐在水中央,周遭光斑萦绕,烟霭未散,却比唐裳那颗夜明珠实用得多,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地室。唯有微湿微厚的烟霭飘然掠过时,明亮的光线会朦胧一时。
“……阿睢。”唐裳唤道。
“……”
唐睢没出声,浅红的鱼尾撩起水波,水波飞溅到唐裳的长靴上,唐裳登时觉得浑身一轻,身体已经能动了。
“你是谁?”少年清润的声音响起,他皱着眉,目光中有疏离,有警惕,却唯独没有那丝熟悉的亲昵。
唐裳张了张唇,刚想出声,但一想起唐睢的身份,怕自己的话影响到如今的唐睢,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这般沉默了半晌,唐睢没忍住不耐烦,高声道:“你是谁?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话一出口,唐睢当即就后悔起来了。
他很敏锐,这点在他刚刚恢复记忆和身份时表现得尤其明显,那句质问甫一出口,他就捕捉到了那个穿红裳、利落干净却面色憔悴神色担忧的女子眼中划过的错愕和悲戚。
她究竟在惊讶些什么?又在伤心什么?
唐睢心中仿佛有把火在烧,迫切地想要揪出源头,往这片焦灼的心上泼一池水,让它一点火星子都生不起来。
唐裳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阿睢,陌生疏离又暴躁敏锐。
她听及这两句质问,痛和悲纠缠不休,一个没站稳,滑了一跤,就要倒进水里。
不行!
唐睢心下一慌,鱼尾游弋,在她眼前发黑之时扶住她。
“你怎么站都站不稳!这水是我们一族的圣水,普通人跌进去轻则永生被困梦境重则尸骨无存……”
他的语速很快,讲了半天圣水对普通人造成的伤害,讲到最后,惊觉自己的发上落了一只手,那只手正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唐睢挣脱出来,眼神不善地盯着她。
唐裳注视着空落落的手,耳畔还回响着唐睢的责怪,焦急中还含了几分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惴惴不安,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的阿睢没变,还是老样子。
唐睢凝视着她,怔然在原地,片刻后回神,揉了揉漂浮的光斑,这次轻声问:“……你是谁?”
“我是你姐,唐裳。你还有一个哥哥,叫唐津。”
-
唐睢对面前这个自称是他姐姐的女子莫名亲近,却因为他刚恢复记忆那点警惕没松下反而扯得更紧而有些别扭。
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父亲曾是神泪巫娥一族的圣子,最后献祭而死;而他的娘亲是镜外天红鲸一族的独脉,因为她的婢女渴望永生,于是绑了他,逼娘亲将内丹剖离体内渡给她,他娘亲没能成功把内丹渡给婢女,就因内丹剖离而亡。
他只记得自己叫唐睢,曾在镜外天待了三百年,后来因为灵力紊乱,镜外天让他下界调养,直到今日才因圣水恢复记忆,而下界之后的种种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唐睢一路跟在唐裳身后,走出地室,站在祭坛上。
血流成河,死尸万里。
火把遍地,却因为这是泪沧海,是怎么也烧不毁的泪沧海,这才没让东帝惊雨阁毁尸灭迹。
唐裳恍如隔世,仅仅三天,仅仅三天,神泪巫娥一族除了她和唐睢竟都被屠尽!
泪沧海潮涨潮落,日出日暮烟霞万千,深海月华澄澈皎洁,族人笑靥能与花争妍。可仅仅三天,三千颜色却只留下刺目的红。
还在淌,还在淌……
——“裳裳,你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她应该知道什么必须知道什么?!
“……哥,哥!”唐裳扶着玉柱,一边干呕一边在残肢飞肉中寻找唐津。
……没有,没有!
她跳下祭坛,被死尸横着的手臂绊了一下,踉跄倒地,十指净是污血。
她麻木地爬起来,孑然一身站在尸山血海中,喉咙口连一声绝望的悲鸣都发不出来,只有沉寂之中隐约能听到的几声不能自已的呜咽。
唐睢已经不记得唐津什么长相,也不记得自己与泪沧海究竟有何关联,却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蜷缩在一根玉柱旁,他神色麻木空洞,宛若提线木偶,唯有温热的泪水不间断地打在冰冷的祭坛上。
唐睢坐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皮发肿,眼眶干涩,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来,才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朝跪倒的唐裳走去。
唐裳手里攥着一小块破碎的翡翠。
恍惚间,她想起当年唐津花重金买的两块翡翠,一块大一块小,那时唐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挑,嘴笨的她就只能憋屈地收下了那块小翡翠。
现在一想,假若唐津拿了那块小的,那她定然是找不到的。
唐裳晃晃悠悠地起身,回首见唐睢站在她的不远处。
她艰涩道:“……阿睢来,一起带你哥回家吧。”
-
纪清洲收到唐裳的来信已是两日之后。
“怎么了?小睢醒了没?”陶岭冬问。
他先前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导致昏迷,晕了好几天,纪清洲这几日也就守着他,哪儿也没去,传递消息都靠灵力凝成的纸鹤。
“无事。唐睢已醒,他们往白沧去了,叫我和你别回泪沧海。”
陶岭冬眉头一皱,什么叫“别回泪沧海”?
他这么想,便这么问了纪清洲。
纪清洲长眉微蹙,声音略冷:“她没有提。”
陶岭冬右眼皮跳得厉害,隐有要一直跳到天地崩坠的势头,他心头忽地升起剧烈的不安来,面色凝重:“我们去看看。”
说罢,便拉着纪清洲的手腕下楼离开南城客栈。
出了客栈,陶岭冬方想动用灵力,却被纪清洲拦住。
纪清洲垂了垂眼,声音淡淡:“我来。”
【作者有话说】:文笔一般写不出虐来,还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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