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龙虎乱>第35章 龙虎乱.35

  听说崔梨从牢狱中出来,卢毓在相思病和伤心病的摧残下,眼泪哗哗流了两大碗。

  此时竹小仲得目力尚未恢复,仍是个凄凄惨惨的半瞎,拄着一根老竹杖,在卢毓身边道:“可怜我们兄弟,一个我脸上挂两个碳球,一个你脸上挂一对核桃。”

  卢毓睁着一对红肿核桃眼,看了看竹小仲那对黑黢黢的眼窝子,心中一酸,眼泪倒是不流了,只道:“你放心,我一定找名医帮你复明。”

  竹小仲经历一番皮肉之苦,反倒静了心,说出的话全然不像个孩子:“我看不见这段时日,也想明白许多,从前用眼睛看却总也看不分明。复明的事,全在天意,即便看不见了,我也没什么怨恨的。”

  说得卢毓暗自羞愧,自己的心性还不如一个孩子。后面一连几日,都注意时时稳重,也是奇怪,这之后他再温书,竟有了些心得见解,令他父亲殊为欣慰,便放松了对他的看管。

  卢毓因此得了时机出门。出去头一项要务,就是溜达到江边去看望崔梨。

  江上风平浪静,崔梨站在堤坝上,迎着灿烂的阳光,发丝被风吹得轻盈扬起。卢毓心跳不已,加快脚步穿过一丛丛芦苇,临到快登上去时,又仿佛被什么牵绊住,就这般犹疑着走到了崔梨的身边。

  阳光将他的脸晒得发烫,他低声喊道:“阿梨。”

  那小姑娘伸出食指嘘了一声,眼睛望着江中的沙洲,似在观察什么。视线落处,拴着两艘小舟,沿岸坐着几个人,专心致志盯住江面,正在垂钓。

  卢毓屏住呼吸,细细分辨那些人的模样,其中一个是老梧,另外两个——他不自觉“哎”了一下,道:“是昭王殿下和师公子。”

  崔梨懒懒地应了一声,道:“这两个人,总是跑来跑去的。”

  跑来跑去的昭王殿下这一次还是蹲在鱼篓旁,神色痛苦地数着里边上钩的鱼。

  师无算对钓鱼并无兴趣,此行只为陪同,所以一登上沙洲,就坐在张小马扎上,神色淡淡地眺望那些隐入天际船只。

  在前面,老梧手执钓竿,自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意气,头也不回,对伏霄道:“虽说鱼不记事,可殿下再这般盯着,只怕满江的鱼都要得了口信,再也不上你的钩了。”

  伏霄丧气道:“老先生莫打趣我了。”

  老梧哈哈笑道:“对不住,殿下救了崔梨出囹圄,老头子还要好好谢你。可是我身无长物,这篓子鱼,殿下就拿去吧。”

  伏霄将鱼篓盖子合上,站起了身,踱至老梧身边,摆手叹气道:“若非老先生沉得住气,先安抚过了崔梨,今日我的事也难做成。老先生的远见,实在令我等佩服。”

  老梧道:“到了我这个年纪,见识总要长一点,否则也对不起过去几十年吃过的米。”

  “江上渔夫若有先生的渊博,那天下读书人便要羞愤欲死了。”

  “殿下这么说,才令老头子羞愤欲死啊。”

  伏霄笑了笑,坐在老梧身后,双手拖住腮,“韦先生如今还不肯对我讲明实情么?”

  沙洲上的声音忽然像停止了一般。师无算不声不响地转过来,但令他意外的是,正在说话的那两人并没有呈现出剑拔弩张的气氛,连一丝情绪起伏都没有,似乎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飞鸟横渡江面,风将另一侧的芦苇丛吹得如同波浪起伏。

  对面那人神色未变,捏着鱼竿道:“你是何时猜到的?是头次相见时,还是那晚在江心?”

  伏霄惭愧道:“都不是,动用了一点小聪明,知道先生当年在牢狱之中留下了寒腿之症。前次见先生在狱中犯了腿疾,我便留了心,于是顺着去调查了一番,便知道了。”

  “哦,”韦敦始终没有回头,泰山崩于前也不值得他放开手中的鱼竿,“殿下现在想怎么做?将我绑回京城为圣上炼丹,还是就地将我杀了,成全你一世清名?”

  伏霄道:“韦先生言重了。我的确曾经进退两难,但是前日我却有了第三种想法。”

  韦敦的眼梢儿稍稍侧过来。

  “我的昭王府颇为清净,先生是否愿去做客?”伏霄直直盯着他,忽而笑了一笑,“韦先生可相信我?”

  可喜可贺,昭王殿下的争储之心,从围场开始埋下种子,入夏郡时受浇灌,如今似乎是冒出了第一股苗头。

  师无算在两步开外默默听着,暗想这未免太直白,韦敦逍遥山水这么多年,不一定会答应再次入世。可是转念一想,这老头本就古怪,若循规蹈矩,反倒入不了他的法眼。

  这本思忖着,那边韦敦已站了起来,将鱼篓提起,对着阳光看了看里边活蹦乱跳的鱼,轻轻笑了一声,蹒跚地拖着伤腿走到滩涂之外,将鱼篓倒扣了下去。

  几尾鱼蹦跳着入水,在水面溅起层层涟漪,而后消失不见。

  “最后一次钓鱼了。”韦敦如是道。

  他拍了拍掌心,挽起袖口将鱼竿背在身后,悠然穿过两人,走到了自己的船边解开缆绳,曼声合着江上的渔唱,长篙一点,轻快地划出丈远。

  师无算站起身,看他撑船远去,口中讪讪地“哎”着,远处韦敦却扔来一句话:“若是怕我跑了,便随我一起上山一趟吧。”

  呆愣的时刻,伏霄冲他粲然一笑,牵起他的袖子,拽上了船:“前辈,且等等我们!”

  再一次上小归山,心境却与前几次全然不同。大抵因为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上山了,那些看惯的山石树涛,此时却仿佛焕然一新,令人如何都看不够。

  师无算站在山脚下顿生感慨。

  山石草木千年不改,然而人心易辙,往往是瞬息万变。

  “我发觉,这几日你似有心事。”伏霄拉着他上山,进山的小径尚有行人出入,不似山上那般难行,他们在其间漫步追寻韦敦的行迹,倒还游刃有余。

  “只是想起就要离开夏郡,回到京城后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思及便心中不安罢了。”

  伏霄了然:“还没影的事,你却想的太远。”

  师无算摇摇头:“性命攸关的事,走一步算三步我都嫌少。”

  伏霄笑道:“总有目力不及的地方,若是算尽前路,到头却发现原本就走错了路,岂不是要吐血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他本意是忧心师无算太辛苦,师无算却陡然加快了脚步,将他远远甩在后头,袖袍走得生风,“这山上道路不好走,殿下既然喜欢走一步看一步,为免殿下误落山崖,还是让我这样喜欢算前路的人去探一探路吧。”

  伏霄哑然,站在原地等了稍许,天边的云似乎都有些泛黑了,再看前面人影登山的速度始终不见慢,才着晓得着急忙慌地喊着“阿和”,提起袍子脚下一步跃两级,急匆匆往上追去。

  紧赶慢赶追了些时候,正看见曲曲折折的石阶上头,韦敦正在与师无算说说笑笑着,说是要上宫观里取东西,却只见他卷了一套文房四宝并一串葫芦,葫芦里头水声碰撞,不知是什么。

  韦敦道:“此酒是我昔年上山时所藏,如今是该开封了。这山上风物极佳,二位不嫌弃,我倒知道有一处凉亭极适合饮酒。”

  被他藏了几十年,想必是佳酿,两人都没有推辞,随着他走到凉亭,果然视野开阔,满眼青翠。一片淡淡的流雾时隐时现,江中的水流如白练从天际垂下,将景色一分为二。

  韦敦酒量非常好,当年他还未踏足科场时,有两大雅号,一是儒侠,二是酒客,说得就是他能饮且任侠。时人追捧恣肆,是以这两个雅号的大名甚至盖过他的学问,一度令韦敦十分苦恼,好在他后来在春闱名声大噪,这两个雅号便渐渐淡去。

  再后来虚衔与浮名都离他远去,韦敦消沉了很久,才抖擞精神,在江边垂钓,一钓就是一天。

  古时有故事说姜太公钓鱼逢知遇之人,其实韦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钓鱼,他虽已经厌倦官场,可是见到世上诸多怪异事,心中还是有一把火在熊熊地烧,他其实也有预感,这把火不可能会熄灭,甚至在等一个人来添一把柴,让这火再烧旺些。

  若能烧尽世间不平事……

  韦敦分明没有喝醉,双目却微微泛起了清光。

  江上的清风在这里吹拂了千百年,吹老了多少青涩红颜,韦敦曾经想过终老故乡便罢了,用这样终日渔樵的日子了却此生也没什么不好,他一生争强好胜,即便退隐下来钓鱼也要胜过其他渔夫,偏偏他以为自己几近暮年时已无所谓胜负时,又有人来替他把这个埋进土里的念头生生拔出来,攥着长高了。

  他在亭中以指为笔,点画着无尽东去的江流。倏而一阵长叹,大笑着借酒兴掏出笔墨,乘兴写了数联文字,托着风抛洒出去。纸笺尽散,洒脱地吹向滚滚长江。

  似乎停笔之时,他这在故乡停滞了数十年的人生,也如这飘散而去的纸笺一般鲜活生动起来。韦敦站起身,步履稳当地走出了凉亭。

  伏霄在他身后观摩他写字许久,这时方道:“文房四宝却还没有收拾。”

  韦敦道:“合该一身轻地走。”

  他示意自己带路,几人一起下山去。伏霄看了看高处的景色,却说:“我们再待些时候,先生慢走。”

  韦敦倒不多言,他回去还有许多事情要解决,便站在亭外对他们拱了拱手,转个弯去,便只剩下树影,看不见人了。

  这狂生一走,也自把他洒脱的气息也一并带走了,方才眼前倒有气象万千,什么年少不得志的郁郁,中年看破红尘的悲怆。此时凉亭只是凉亭,松柏只是松柏,居高而下看那江水,却也只是流不尽的江水而已。

  林间鸟鸣清越,师无算坐在亭子间打量着蜿蜒的山路,凉凉道:“上山容易下山难,你把韦敦放走了,我们连路都不识,却要怎么回去?”

  伏霄道:“景虽常存,人不常暇,此时不行乐,又待什么时日去了?”

  大抵是想到即将回京,再也没有闲情雅致去看大好山水,师无算这般想着,便也惯着他犯傻。这般在凉亭内坐了片时,听鸟啼风声,心觉自己在这里陪他枯坐,恐怕亦论不上精明。

  作者有话说:

  啊哦这周忘记申请榜单嘞。。开始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