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龙虎乱>第18章 龙虎乱.18

  伏霄做了个不甚安稳的长梦。

  恍恍惚惚里,他似缩在一颗龙蛋之中,蛋壳外黑影憧憧,皆是盼着他出世的同族。

  这原是几千年前,他在蛋壳里的记忆。

  壳外的龙族窃窃私语:此蛋便是神君?

  不错不错,此蛋中有古神的灵力,长老已为神君卜了名,就唤作“伏霄”。

  神君前途不可限量,真真是了不得……

  了不得了不得……

  伏霄在北水无尽的期望之中,一点一点凿破了蛋壳,他出世那一日,北水龙族集聚于礁崖下,或盘旋于石柱,或潜游于渊底,偌大的黑暗中,贲张的龙鳞散发出狂热的幽光。

  蛋壳敲破的那一瞬,三千同族齐齐昂首,龙吟之声将北地的寒渊掀起狂暴的巨浪,整个仙界似都抖了三抖。伏霄彼时不过手指粗细,险些被海底的水流掀飞出去,吓得浑身鳞片炸开,瞪着眼顶起一片蛋壳,瑟瑟发抖。

  那时他不曾细想“神君”究竟有何含义,只是不住地想,此处实在寒冷砭骨,令人不喜。

  伏霄神君这颗蛋孕育自北水之渊,没有父母亲族,一切由族中长老代理,只是他们渐渐发现,这位神君的性子实在散漫,渐渐难以约束,于是那年春至,便将伏霄送往涵虚洞求道。

  北水是有名的冰窟窿,涵虚洞也不暖和多少,连绵的十二仙峰直插云霄,越往上越冷,伏霄待的久了,日益懒散。

  周围同窗知他出生时便已非凡,将来恐是北水之首的人物,并不掩盖结交之心,伏霄初出北水,也曾真心交往过几位朋友,只是不知怎么,总是渐渐疏远,那几位朋友后来在背地里道:神君虽无架子,然我等总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何事,想必北水龙宫乃苦寒之地,那里出来的大都冷情。

  话飘到伏霄耳朵里,他只作不知,装着冬眠呼呼大睡,有时与那些故友碰面,却还是相视一笑,仍可把臂言欢。

  檀光倒是个例外。

  涵虚洞每逢开山老祖大祭,会封山数月,让求道的弟子们回到本族中,待大祭之后方才回去。那年大祭封山,檀光在仙山脚下等待观玉谷的长老,却见到伏霄从树上懒懒的吊下,四只趾爪伸展开,一副走不走没所谓的模样。

  檀光便问道:“伏霄君藏在树上,若是北水宫中有人来寻,岂不是找不到了?”

  伏霄那个忧伤,简直快要溢于言表:“无人来接我。”

  是了,他是神通广大的神君,何须人亲自接回。

  正逢兰折从观玉谷中赶来,一个大云头砰地砸在地面,满地都是蒙蒙的雾气,檀光想了稍时,悄悄拿衣袖将伏霄掩了,藏着一路带回了观玉谷中。

  伏霄一连在他袖中藏了三日,才被兰折发现。

  兰折崩溃地指着伏霄,哆哆嗦嗦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观玉谷几位长老倒是很看得开,北水龙族武德充沛,与他们的神君结交又不是坏事,兰折长老思虑太多啦。

  伏霄亦老成道:“无妨,我在外逍遥灌了,十天半个月不回北水,他们只当我外出游历去了,不会着急的。”

  兰折阴郁地盯着这条黑黢黢的长虫,但檀光与他关系不错,据闻在涵虚洞经常蒙他照顾,到底也说不出个毛病来,便郁郁地甩袖走了。

  此后数百年,伏霄就成了观玉谷的常客。坐在开满花的山坡上,看远处裂谷中古神的遗骸,在谷口雪白如练的瀑布下,饮一口甘甜的水。伏霄在观玉谷蹭吃蹭喝,乐不思蜀。

  为何如此喜欢待在此处,伏霄厚着脸皮找原因,约莫是观玉谷之于自己,简直是仙境中的仙境,此处实在是太温暖舒适了,并且这满山的大猫,毛茸茸暖烘烘,看着就很……幸福啊!

  伏霄在山间摘下一箩筐果子,半倚在树枝上咔嚓咔嚓地咬,听着山间传来的虎啸,飞花摇落,无限闲适。

  檀光坐在他身旁,衣袍渐渐覆在一起,只看了一眼,并未伸手去理,只悠悠叹息道:“当初一念之差,竟酿出这么个果子来。”而后捏起一枚野果子抛了几抛,笑意更深。

  伏霄道:“你瞧瞧是好果还是坏果?”

  檀光咬了一口,微微蹙眉,叹道:“此果甚酸。”

  伏霄哈哈笑道:“手气忒差。”

  檀光瞥他一眼,“是了,我一向运气不好。”

  “可别这么想,人间种的果子比道旁摘的这些甜许多,改日我带些来给你,”伏霄心虚地咳了声,“这果,其实我吃着也酸。”

  如今的仙人鬼三界如三个互不干扰的屋舍,虽景致大抵相同,世情却殊为迥异,檀光没去过几回人间,有些感兴趣。

  观玉谷中有通道与人间相通,常有迷途之人误入谷中,檀光便站在黑水潭的风雪中悄悄观察,随后再送他们原路返回,真正的交道却是没有打过。

  遂静静盯着伏霄的侧脸,掂着那枚咬了一口的酸果,一语不发。

  伏霄领会他意,想到误入山中之人,于是清清嗓子:“我上回去时,听到人间有故事说,一樵夫进山打柴,见人对弈,不觉观局,一局弈罢回到家中,发现世间已过百年。我仔细琢磨,觉得这故事也许当真发生过。”

  檀光道:“仙界一日便是人间一年,什么样的棋局下了百日?想来是胡诌。”

  “唔,这故事名叫南柯一梦,或许的确是梦中胡诌的罢。”伏霄顿了顿,心里一阵怅然若失,扔了果核又笑说:“观玉谷这么好,我真怕也是一场梦,醒来便什么都没有了。”

  檀光眼角微微弯着:“什么都没有,不正好了了你的尘杂之心?”

  伏霄看着他,说道:“我只怕,连你也没有了。”

  这句话说完,伏霄便醒了过来。

  眼前雕梁画栋,一扇床帘在头顶飘摇,门窗敞着缝隙,浓郁的苦药气味从四面八方围攻上来。

  秋意微凉,这还是在纷纭镜中。

  几个粉面桃腮的小使女见他醒来,抹着泪出去喊人,她们一走,坐在外间屏风旁的人影就露了出来,椅背轻微地响动,那人向屋内投来目光。

  伏霄身上哪哪都疼,其实他并未受太重的伤势,此时却一点提不起劲,这般扭着脖子与外间的人隔着屏风对视一会儿,才轻轻笑道:“阿和为何不进来说话?”

  那外头椅背的声音倏地静下来,“未得殿下传唤,轻易不敢擅闯。”

  伏霄说话时,肋下颇疼,似有人以蛮力弹之,忍着一口凉气道:“你进吧。”

  脚步声响起,师无算掀开珠帘走了进来,眼中带着疲倦,“那日猎场之后,已过了两日了。”

  难怪腹内如此饥饿。

  又说:“陛下命医官日夜守候在昭王府,至于行凶之人,尚未查出。殿下的侍卫还昏迷着,医官诊治过后,已没有大碍,只等他醒来。”

  子兴孤身一人,想必受伤不轻,伏霄并非没脾气的面人,此次他吃了亏,必定要从别处奉还给贺文逸。

  只是要寻个恰当的时机。

  师无算坐在榻边,挑着重点,将围猎生变之后发生的事,都对他说了。

  那些刺客被禁军剿灭,剩下的几人收监刑部,连夜审讯后,第二日悉数服毒而亡。这两日京中又传言,昭王殿下办案时牵连到一位六品京官,刺客正是此人所指派,刑部顺着风声追查,发现那人已在家中吊颈自尽。

  此案不了了之。

  贺文逸有手段来杀他,灭口想必也灭得干净。

  伏霄苦笑道:“一笔坏账,只好就这么搁置了。”

  门外有使女送来了汤药,师无算起身去接了,递近前来,泰然自若先尝了一口。

  伏霄呆了呆,听他解释道:“此药无毒。”

  “……劳你费心。”

  师无算看着他的双眼,道:“殿下现在该相信我的真心了?”

  “是该信你,那般情况下,你若怀有异心,就该一刀杀了我。”

  师无算沉默半晌,抛出来一句:“罢了,兴许你我之间,就该刀光剑影。”

  伏霄一愣,遂又笑道:“还是这样子有趣,别整日礼来礼去的,你就该这般。”

  就这般,带点刺挠。

  师无算挑眉,悬着腕子将药碗递得更近了些。

  黑黢黢的药汁,伏霄闻着就觉得苦,未入口眉头先皱,师无算却像早有所料,摊开一包蜜饯,再次双手奉上药碗。

  伏霄嘟囔道:“这么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自然会喝药。”

  嘴上这么说,还是先馋一颗蜜饯壮壮胆色。

  师无算倒没阻拦,只是待他吞下肚后,才悠悠道:“殿下先吃了甜的,若再饮苦药,只怕这苦味还要再苦上十倍。”

  于是伏霄为要面子,满饮了此碗,放下碗时,苦的魂飞天外,许久才缓过神来。

  再看师无算坐在一侧,模样甚安闲,伏霄闭目道:“原来是寻我开心来了。”

  “我何其冤枉,殿下对着我这副倦容,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伏霄凝目端详他微微发青的挖煤。眼底,心里说不上是什么个感受,讪笑道:“原是我小人之心,竟把个俊郎君磋磨成这样。”

  有一句没一句说了会儿话,师无算又提起围猎那日,那头梅花鹿。

  秋狝最后的最后,谁也没有得这那头鹿,反而是即将离开围场的最后一个时辰,在天子的营帐之外,一头系着丝绦的小鹿呦呦地鸣叫着,被内侍们发现了,捆绑起来送回皇帝面前。

  小鹿寻路之事,又为人所传开,原来天子仍是天命所归,那短暂出现的血红天空,似乎便不再那么诡异,渐渐地被传为上天为天子之鹿引道,又成了祥瑞之兆。

  伏霄听罢,感慨老皇帝的确运气上佳,这种级别的狗屎运都能撞上。

  又想到贺文逸想做的两件事,杀他与得鹿,竟然一件都不曾成功,也不知他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