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龙虎乱>第10章 龙虎乱.10

  虽有感慨,伏霄还是应和着师无算的话,安慰他道:“能知晓宇宙阴阳的运转,已非常人了,岂不知世上多少人书读万遍,仍是一世昏蒙。师公子这般灵秀人物,即便无法攀蟾折桂,将来还有万条大道可走。”

  师无算含笑点点头:“殿下爱重,晚生不胜感激。”

  “哪里的话,”伏霄话锋一转,“我看天色将晚,师公子往哪里回家?”

  “往西,打水陆桥去。”

  他十分微妙地与师无算保持相同的步调,“你我正巧同路,不如一道回去?”

  师无算并无疑惑,淡淡笑道:“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两人目光相触,各自心领神会。

  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样,不消说明白,事情也能顺利进展下去。

  看来师无算并不在意伏霄的试探,或者说,他还挺愿意将自己的立场展露给伏霄的。

  京师皇子争储激烈,远在夏郡的小镜郎也打算分一杯羹么?这的确是人之常情——师无算不能由科举入仕,想要在朝堂上争得一席之地,只能另辟蹊径。

  伏霄嗅着袖间的淡香,思绪却不住地下沉,思及那种惨烈的倾轧场面,他就生出些将师无算往外推的心思。

  即便是在幻境之中,即便只与故人的性格有几分相似,他也希望师无算能安稳地度过这一生。

  想起檀光,这一路便有了些心不在焉,直到微凉的夜露逐渐浮上街道,夏夜带着几分冷意的风吹过脸颊,伏霄才恍然回顾,丹青铺的街道早已经望不见,街上还有人气,那些车马的灯笼摇摇晃晃,车轮吱呀着与他们擦身而过,原来两人已经走过这么长的路了。

  觉察到他的茫然,师无算停了步,“殿下方才一直不曾说话,是有烦心事?”

  伏霄瞧了瞧他,沉吟稍时,说道:“方才……忽然触景生情,想起一位故友。我对他,深感内疚。”

  师无算反笑,慢慢地敛起袖子,“殿下何故伤怀?朋友之间有什么龃龉,但凡当面讲清,哪有解不开的心结?”

  伏霄叹道:“话虽如此,只怕过了许久,再提起时,已不是当初的心境了。”

  师无算侧首,但见伏霄垂着双目,似乎有无尽深沉心事。

  “殿下在顾忌什么?”话刚落地,他蓦地一顿,话音中带上些讪讪,“晚生失言了。但这世上之事,越逃避、越拖沓只会越难办……唉,晚生不明就里,说到底,这等事情也不该对我说。”

  “这是什么话,旁观者清,只是想听听师公子的意见。再者,这个朋友,师公子见不到的。”伏霄说完,倏然觉得不妥,于是补充一句:“并不是故去了,只是远在天边,不在京中。”

  师无算沉默稍时,并未回话,但伏霄见他嘴角微微下撇,眼睫轻颤,似乎一副极力憋笑的模样,当下感到些许尴尬,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只得打个哈哈,将此事略过,不再提起。

  如此再走了一刻钟,夜色已经完全降下,月光莹然若涂银,路边蜿蜒着灯火,远远近近散落在浓绀的夜里,除他们外,还有行人相携着归家,伏霄跟着师无算的节奏缓慢地向水陆桥的方向过去,原本纷乱的心绪仿佛被今夜的凉露慢慢浸透抚平。

  空气泛着凉意,肘弯的衣料都透出夜风的冷,一路上的屋舍逐渐隐入黑暗,他们两人的鞋履敲在覆满磨痕的石板道上,风过叶摇,愈发静。

  师无算脚步忽停,“殿下,我到了。”

  伏霄抬目望去,看见漆黑的巷口昏不见物,只有几盏灯透过窗纸的微弱光线在风中摇摆,深深的巷曲中还传来微弱的矬磨声,那恐怕是师存正在制镜。

  皇帝赐的这座院子,位置倒很巧妙,不至于太惹眼,但足够幽静,离皇城亦不算远,远达不到御史台谏言的地步。其实这么些年来,老皇帝做事虽荒唐难料,但其细节每一次都非常高明地点到即止,伏霄时常大逆不道地想:这斗智斗勇的精明劲儿,若能用一星半点在朝事上,那都是本朝之大幸了。

  伏霄在巷口停住脚步,道:“天色已晚,我就不去叨扰令尊了,改日再登门拜会。”

  师无算对他做个揖,转身向巷子深处走去。

  伏霄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变淡,走进一扇攀满凌霄花的院门中去,木门吱呀响动,人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还剩满墙火红的凌霄花,在风中徐徐摇动。

  蓦地心想,若能在这样的小院里度过一生,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然而,想归想,伏霄还记得自己在镜中那一项的“使命”,淡淡的疼痛猝然袭上天灵盖。他无比叛逆地想,自己若是不做这个皇帝,莫非这纷纭镜还能把自己给挫骨扬灰了不成?

  想要逃脱,竟要经历生老病死才行,这纷纭镜里的幻境,真像成了精似的。

  他如今虽渐渐认命,但骨头缝里的懒病时常纠缠于他,隔三差五就冒出些许念头,这夺储之事,能不能明日再议?能不能拱手送与别人议?龙君在北水时就信奉无为而治,认为满龙宫里游的飞的龙崽子们各有各的运数,他从不插手去管。在这类同人间的幻境里,竟然要他脱胎换骨,做个事无巨细恨不得亲手给这天下百姓伺候起居的好皇帝,龙君着实感到天旋地转,哀叹吾命休矣。

  可恨跌进镜子时,他一点意识也没有,要不然横竖瞅准了他便宜爹的这具壳子,死也要钻进去享福。

  回到他的昭王府,子兴正在门前等候。

  夜很深了,府里的女使们将伏霄的朝服从熏笼上一件一件整理妥当,淡淡的香气随着她们的动作飘散至庭中。伏霄看见自己这件朝服,想到明日还要去朝会,顿时头重脚轻,好一阵悲从中来。

  子兴揣着手跟在他后面,犹犹豫豫道:“殿下。”

  伏霄正头疼,“何事,快说。”

  子兴便将今日竹小仲塞给他那一套西厢的事说了,伏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你收那玩意做什么?此事在丹青铺怎么不与我说?”

  子兴盯着地面,不吭气。

  伏霄于是才想起来,在丹青铺,支走子兴的是自己,宁可绕远路,满心只想与那师公子一道回家的也是自己。

  遂挥挥手,极低声道:“拿去烧了。”

  子兴不再多问,颔首称是,“再有,监察御史戴博真今日传信来,他那边已诸事俱备了。”

  满朝之中,伏霄最怕听见“御史”二字,揉揉太阳穴,轻轻道:“我知道了,就照计划行事吧。”

  因这夜熬到太晚,隔日早朝,伏霄险些爬不起来,匆匆忙忙站在金殿中时,心想人间有一成语叫做如丧考妣,此时心情,莫过如是。

  然,他那福泽深厚寿比南山的皇考还好端端地坐在龙椅上,精神矍铄地望着朝臣们。

  伏霄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熬到退朝,便急急忙忙下了步道,往宫门外走去。

  他步履如风,身后却有人不紧不慢叫住他:“十六哥,这又是着急去做什么?”

  回过头,贺文逸笑盈盈负着手,慢慢腾腾踱至他身旁,十分亲厚得挽住他的胳膊,“十六哥不是才结束了刑部的公差,莫非又有要事?真是贵人事忙,弟弟想与你叙叙体己话,也难找个好时机。”

  伏霄拔出手臂,顺势向他身上拍了拍:“我一向闲,就是有要事,也是父皇的要事。今日不过是在上朝路上得了小道消息,听闻今日有山南居士的墨宝挂出,我急着赶过去瞧个究竟。”

  贺文逸一听便乐得直笑:“哎呀呀十六哥,你若早些说,那便好了,可今日,你想去看这墨宝,只怕要扑个空喽!”

  “何出此言?”

  贺文逸微微扬起头,翘起一边嘴角:“我那府上有位先生,最嗜好这些笔墨丹青,他早已经得了信儿,现在约莫已经买下了居士的墨宝,十六哥若想看,我替你求求他去?”

  “呦,架子这么大,那先生当真是你的清客?”

  贺文逸摇头,装模作样长叹道:“十六哥一提,我还庆幸呢——请动他可花了我不少功夫,这先生自小就有神童之名,锦绣文章信手拈来,哼,此人放在府上,我看谁还敢笑话本王不学无术?”

  贺文逸因母家祖上是由屠户发迹,加之他本人那有碍观瞻的学问,一直为朝中的反对派所诟病。是以季叔玄的到来,令他很是张扬了一阵,闲来出门时,必定会带上这位满腹诗书的先生。

  伏霄若有所思,“如此,还是不必了,你我虽是兄弟,可毕竟他是你的清客,我这么急匆匆过去,免得人家以为,我要夺人所好。坏我名声事小,坏了你主仆的感情,那就不好了。”

  贺文逸笑道:“这样么,那就算了。我府上另外还有好字,赶什么时候我挑两幅送给十六哥。那山南居士前几年是有贤名,请他出山的也多,可最近几年他求仙问道弄得神神叨叨的,名声早已不如从前了,你我还是少沾为好。”

  伏霄也微微一笑:“十七弟府上这么多奇珍异宝,也经不住我今日取镜子,明日取丹青。不过今日这番话,我算是记住了,看来这世上,什么都不如亲手足。”

  两人边走边说,到了宫门前,已然阴阳怪气了一大车话,打嘴仗打得酣畅淋漓,但面上仍是一派祥和,这般谦恭有礼地互道了别,才各自骑马坐轿,翻个白眼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