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龙虎乱>第7章 龙虎乱.7

  常言说,最可怖之物,莫过于未知。

  伏霄现在就处在这样一种困境之中。

  他现在知道贺珠白将来会当皇帝,就等于知道自己会走上一条无比危险的道路。在纷纭镜中,他没有上天入地的神力,肉体凡胎一具,事干多了要犯困,刀子割了得流血,肚子饿了须吃饭,远行千里靠车马。而龙君素日最是懒散,最惧麻烦。

  更何况,他接下来做的不仅仅是皇帝,做的还是明君。

  明君就意味着宵衣旰食夙夜不休,意味着不但要把这个破破烂烂的山河缝补起来,还要开创一个中兴盛世。

  拾起了做神仙时的逍遥记忆,由奢入俭,分外艰难。

  想到这,伏霄的心肝脾肺肾都跟着颤了一颤,叹口气,将卷轴往袖子深处一拢,决意先回家中睡上一觉,其余冗杂事物皆不去管。

  说到底,对于龙君而言,七十年还是七百年,都是一样,一样——

  隔日是官员休沐日,总算是闲了一天不必听文人们念叨。他直到此时还有些恍惚,看着自己亲王的冠冕,摸了一遍又一遍,冕服上繁复的花纹他越看越镇定,如是发了半个时辰呆,作为昭王爷的信念感才找回来一些。

  既然投身到此,即是有缘,何况也占着这身份过了十八年,要做起亲王样子来,早是得心应手了!

  龙君自顾自地给自己打着气,摩拳擦掌地出了门。

  今日旬休是一回事,宫里还是要走一趟的。

  每月朔日前后,是进宫面圣之时,如今储君未立,输赢不定,各个亲王都铆足了劲在老父亲的家宴上显摆才能。

  一开始还算正经,可京师官员们又不是吃空饷的,哪来这么多功业让王爷皇子们揽身上,干脆后来就成了现眼大会。譬如某兄来报,上月巡查吏治,本朝上下清明百姓和乐;某弟则说,近日下到田间体察农事,明年应是丰年;又或公干之时擒获山中贼若干等。伏霄冷冷一笑,这三桩听起来一桩比一桩震耳欲聋的伟绩,实际上分别是在去往朝臣家中收钱、在自家园中闲逛、公干回朝途经山路时捅出山野耗子一窝。

  伏霄无意争权,总是在最末时挤两滴眼泪说:臣无能,臣惶恐。

  加上不怎么好的出身,老皇帝并不是很在意这个儿子。

  虽说现在有支能窥未来的卷轴,但伏霄还是决定顺其自然,若演得太拔尖,恐有中道崩殂的危险,反倒给自己添麻烦。

  于是依旧是老一套的糊弄,伏霄糊弄便宜爹的手法早已经炉火纯青,应付完了便坐在席位上慢慢饮着酒,目光有时扫过神色各异的兄弟们,看得久了,心里一声喟叹。

  老皇帝还在世的的几个儿子,都各自封了亲王,个个都想做皇帝,其中贺文逸是最志得意满的,纵然心智水准令人无法捉摸,但他有个好舅舅扶持,自然好过其他人一头。

  不过,亲王们坚信这并非胜局已定,不到最后一刻,成王败寇都不可料。

  总而言之,这些各怀心思的亲王们,只在一件事上心最齐——等着爹赶紧驾崩。

  自己的儿子都盼着自己赶紧升天,其实这老皇帝还是挺可怜的。

  但是老皇帝本人呢?他对自己的这票儿子们难道是怀着慈父之心的么?

  伏霄不知道,他是天地孕育的神君,打小没爹。

  在亲爹面前哭完了,趁其余人还在相互祝酒,他不声不响地溜达到了御花园,打算消磨完这一天的时光,再回家中睡个大觉。

  盛夏时草木绚烂,园中为防蚊虫,早上已焚了一回艾草,林木之中穿行的风带着微热的艾草气味,甚是舒适。伏霄抄着两袖走在其中,让清风鼓满袍袖,满脑子塞的愁绪都消退了不少。

  走了些时候,头顶的太阳愈发毒辣,他唯恐遇见那些难缠的兄弟或是内侍,不愿再回宫室中去,便寻了个阴凉位置,坐下歇息片刻。

  他现在是凡人之躯,倦怠是最平常事,昨日又为了纷纭镜一事思虑颇多,竟然被这阵暑气扰得倦意阵阵,歪头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中,日光透过花木的缝隙,打在他的眼皮上,仿佛拿文火慢慢的熬着他,呼吸都滞重起来,困倦已极的时候,却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人慢慢地向这边来了。

  伏霄想睁眼,但眼皮累赘着,只见到眼睑下的缝隙扫过一片棉布衣料,鼻尖有些清淡的花香。

  很难在干燥的北方闻到的,那股沁人肺腑的香气。

  栀子香。

  对面那人稍稍移动,将阳光遮住,伏霄微微皱起眉,强撑起眼睑,缭乱的画面闪动几下,现实与梦境交替着塞进脑子里,身体实在沉重,无法动弹。

  一晃,人就离开了,待日光重新打下来,他才清醒些许,一睁眼,是贺文逸含笑站在他身侧。

  “……”伏霄眼皮忽的跳了几跳。

  这便宜弟弟故作讶异道:“十六哥这般表情,莫非是不想看到弟弟我?”

  “哪里的话,方才御宴上父王正夸赞十七弟雷厉风行,且又宅心仁厚,我此时正想沾沾十七弟的喜气呢,”伏霄闲闲地叹息,眼睛并没有望着贺文逸,“我看,十七弟真有父王当年定鼎河山的风范。”

  老皇帝定了个屁的鼎,不把鼎砸地上都是祖宗庇佑。贺文逸倒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换个姿势站在他身侧,哈哈一笑:“我发觉几天不见,十六哥怎么和变了个人似的?以往可不会这般夸我。”

  伏霄随口应付了,眼睛还看着前头,问道:“你来之前,在我边上的是谁?不曾在宫里见过。”

  “那个啊?那不师无算嘛。方才见他站在十六哥旁边,还以为他同十六哥很熟呢。”贺文逸瞧着那方向,显然知道他说的是谁,话音里很是看轻。

  师这个姓氏,在京师百官当中不怎么常见。伏霄撑着脑袋想了想,前阵被皇帝召入宫中的制镜师叫什么来着?师存?

  不错,师家是父子一同进京的。

  伏霄虽然不怎么关心此事,但也难免会从朝臣们的议论之中获取一点消息。

  夏郡的制镜郎手艺精妙绝伦,镜面如水平滑,镜背花纹生动入手细腻,在夏郡的妇人之中非常受欢迎。皇命传至夏郡时,师存挥别父老,带着唯一的家人进了京。

  老皇帝对待这些擅长奇技淫巧的匠人一向比对臣子要宽容十分,见此情形便下一道命令,在京中给师家父子找了处宅院,就这么住着给宫里的娘娘磨镜子。

  算算日子,也该向皇帝汇报进度了,今日百官休沐,正好宣召师家父子进宫。

  贺文逸将目光转回来,“十六哥对他感兴趣?他不行,傲气。十六哥府上若是缺镜子,弟弟赠你一面就是,与工匠之流来往,没什么意思。”

  伏霄没有继续深究师无算为何会停留在他身边,对贺文逸说道:“你怎知他傲气?早就知道十七弟惜才,难道这次碰了一鼻子灰?”

  “呵呵,不知好歹的,每年都得出几个,否则怎么见高低呢。”贺文逸干笑两声,他确确实实找人招揽过师无算,不过那只是顺手。搜罗一切对争储有助益的机会,他强于此项。

  伏霄笑了笑:“工匠之流眼皮子浅,十七弟别太丧气。”

  贺文逸今日颇高兴,虽然说漏了几句,却也还记得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便没与他多提此事,“对了,被那匠人一岔,差点误了正事,我是来叫十六哥回去的,方才父皇见你久久不归,还特意向旁人问起你近日身体如何——咱们做兄弟的总不能说,十六哥尚还在世吧?”

  他正拿前日遇见时的话戏谑着,忽的怔住片刻,仰头看了看天时,自顾自掏出一粒丹丸,面不改色咽了下去。

  “险些忘了养生进补的好时辰……”贺文逸嘟哝着,面色似乎都红润了些。

  “……”

  伏霄云淡风轻地转过身,心里无不阴暗地想——熬到最后和自己一起争皇位的,真的是这么个玩意?不会是因为四年之后,所有兄弟死得只剩他们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