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报纸刊登了红愁死去的消息。死无对证,方覃被放出来,警局的人不敢对他用刑逼问,梁麓文替他检查身体状况,除了有些憔悴疲累,没什么大碍。
刘一一心里难受,是她主动向方覃请求照顾红愁,却在中途离开,如果当时她没有走,是不是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梁麓文还在方覃书房商谈,刘一一敲门进去。
方覃问:“有什么事?”
他们二人的脸色沉重,刘一一内疚说:“对不起,大少爷,红愁的事我没有做好。”
“和你无关,你不用内疚。”
听了方覃的话,刘一一的内疚没有减轻,反而更难受,她低下头眼泪簌簌往下掉。
梁麓文安抚道:“红愁的死我们都很难过,但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出于善良自愿照顾红愁,你记着方家对你的好,方老爷去世你想回来帮忙,这些都没有错,所以你不必自责。”
“那红愁的后事……”
方覃说:“这件事我们会处理,你不用担心,你先下去。”
刘一一走后,梁麓文说:“红愁的尸体已经安排人去认领,老宅子那边也清理干净,其余人暂时撤离。方覃,你也需要暂时离开。”
方覃说:“我知道,我会安排。”
“还有,得到消息日本将会向华北增加屯兵,北平的形势恐怕会有变,让阿颉暂时不要回学校。”
这件事方覃没有立刻回答,他思索了一阵:“这事恐怕我决定不了,阿颉有自己的主意,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刘一一双眼通红从方覃书房出来,被方颉看到,他叫住她:“一一。”
她赶紧擦干眼角的残泪,“少爷。”
“怎么了?大哥骂你了?”
刘一一摇头。
“还在为了红愁的事难过?”
刘一一不说话。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方颉开车把刘一一带到警局门口,水袖居的原班主带着几个人从里面出来,他们抬着担架,担架上一块白布盖住一具尸体。
“那是……”
方颉点头,“是她。”
刘一一眼睛立刻湿了,她不懂什么间谍,也不懂方覃、梁麓文秘密商量的那些事,她只知道那么好看,唱戏唱得又好听的一个人就这样在她眼前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她望着班主带着红愁越走越远,忍不住哭起来。方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无声地安慰她。
方毓受梁慧贞邀请准备和她一起去杭州,方覃遣散了家里大部分下人,只留下几个看家的。他本来也想给刘一一一笔钱,让她离开,但是刘一一哀求方毓,她已经没有家,除了方家她没有地方可去。方毓已经把她当成妹妹一样,就说服方覃让她继续留在身边。
至于方颉,他决定去报考中央航空军校。
送方颉到航校报道那天,杭州的天空澄蓝无云。高景明特地请了假,从上海过来和方覃方毓等人一起送方颉去笕桥。
方颉的心情很好,甚至有些亢奋。
梁恒带着崇拜的目光看向他,“颉哥哥,听说航校很难考,这一期报考人有好几百,最后录取的只有几十人,光体能考核那一关就筛掉不少人。”
“是啊,考航校和普通军校不一样,那可不是只要身体强健就能通过的。”
看他洋洋自得的模样,梁慧贞想怼他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冒出来,嘲笑道:“也不知道是谁在走出考场的一刻就吐起来,吐得天昏地暗,连晚饭都吃不下,三天闻不得油腥味。”
方颉咬着后槽牙瞪了她一眼,“梁慧贞,你一天不怼我就难受是不是?”
方覃说:“你也别太早得意,进了学校好好学习,不要因为成绩不合格被赶出来。”
方颉不乐意了,“哥,你对我也太没信心了,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方覃说:“我是太了解你,所以才提醒你,不要自大。”
高景明笑着说:“这回阿颉确实了不起。”
方颉说:“姐夫,以后你在地上打,我在天上打,我们一起把日本人赶出去。”
方毓脸颊微红,“阿颉,别乱叫。”
“我没乱叫,是吧,姐夫,是吧,哥。”他嘿嘿笑起来。
一路上大家心情都很好,除了默默跟着的刘一一。
刘一一对飞机的印象不好,她总觉那飞在天空的“大鸟”莫名的带着危险,好像随时会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航校前那块石头上刻着的字更让她心情沉重,此时的她已经认识很多字,也能读懂一些书。
那块石头上刻着:“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这四个字落在刘一一眼里,惊心动魄。
她忧心忡忡地把行李递给方颉,“少爷,你保重。”
方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动作里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方覃在杭州买了栋房子,方毓在杭州住下来,刘一一在方家已经不算下人,更像是他们的小妹妹,她和梁恒一有空就跑去笕桥看方颉。
方颉带着他们参观学校,去停机坪上介绍一辆辆准备飞上天空的飞机,刘一一不懂什么是霍克战斗机,什么是轰炸机,但方颉和梁恒,一个兴高采烈地说,一个津津有味地听着,她在一旁被气氛感染,也露出笑容。
梁恒问:“颉哥哥,每次来都没赶上你飞,你今天能不能飞一次给我看看?”
“我要是上课,谁带你们进来。想看我飞?行,等着,我飞给你看。”方颉今日没有飞行训练课,但他自己心里痒痒,想摸一把飞机,于是冒着被责罚的风险爽快答应。
他穿戴好装备坐上墨绿色的战斗机,缓缓滑行升空。他在飞机里朝地上的两人竖起大拇指,然后朝广袤的天空飞去。
那架飞机在天空中越来越高,刘一一心里升起一个念头,他仿佛生来就是自由的鸟儿,本就属于天空,谁也留不住他。
就在方颉飞得痛快时,一个中年男人怒气冲冲跑过来,冲着天空大吼:“方颉,你给我下来!”
梁恒和刘一一被他吓住,大气不敢喘。
方颉被喊回来,从机上下来,中年男人冲到他面前厉声问:“你今日有飞行课?”
方颉摇头。
“那你刚才在干什么?你当这里是你家,想飞就飞,给我滚回去,禁飞三天!”
方颉露出悲痛的神情。
男人转过身又对梁恒和刘一一说:“还有你们两个,以后不准再来。”
离开学校路上,刘一一小声埋怨梁恒:“都怪你,非要让他飞,他今天肯定要受罚。”
梁恒委屈地说:“我怎么知道颉哥哥今日不能飞,他又不说,他要是说了我肯定不让他飞。”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说了句:“不过,颉哥哥开飞机的样子真是太帅气了!”
刘一一默默在心里附和了一句:是的,他真帅。
他可是方颉,是她一直暗恋,连名字都不敢叫一声的方颉。
中秋节前,在方覃的安排下,方毓和高景明在杭州西湖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
方毓穿着白色婚纱在众亲友的见证下缓缓走向高景明。
刘一一鼻子一酸,眼眶红了。她的小姐,她的毓姐姐就要离开方家,组建另一个属于她和高景明的家。
方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说:“哭什么?该高兴才是。”
刘一一慌忙转过头,揉着眼睛说:“没有,我是开心。”
“婚礼后,方毓要去上海。”
“是……”说到这个,刘一一心里就难受,她去了上海就再也不能去笕桥见方颉,她不想离开杭州。
“一一,你还想留在方毓身边吗?你打算一辈子留在方家吗?”
“……少爷你是要赶我走吗?”刘一一好不容易憋回去的哭腔又冒出来了。
方颉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总不能一辈子在方家做个小丫头,伺候别人。”
刘一一听不懂他的意思,只听出来他不愿她继续留在方家。那时在长沙,方覃也说过让她离开的话。但如果今天是他出声赶她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当日哀求留下来的勇气。
方毓在招呼客人,脸上是幸福的笑意,刘一一害怕自己的难受和哭声会破坏此刻的气氛,在眼泪掉出来之前她转身跑了出去。
方颉赶紧跟着跑出去,他在街上拉住刘一一,“你先别哭,听我说完。我不是要赶你走,我是觉得你还小,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不应该留在方家浪费时间,你应该去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或者更有意义的事。”
“可是少爷我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没有家人,离开方家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谁说你没有家人,我和方毓就是你的家人,我们早就把你当成妹妹一样。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叫我少爷,你可以跟阿恒一样,叫我颉哥哥。快,叫一声我听听。”
刘一一擦掉眼泪,看着方颉温和的笑意,轻轻喊出她一直想喊的三个字,“颉哥哥……”
“乖,”方颉摸了摸她的头,“如果你实在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不如我帮你决定。”
刘一一点头,“好,我听你的。”
“大哥跟我说过,红愁受伤的时候是你一直在照顾她,你把她照顾得很好,我想或许你可以试试去做护士,学着照顾病人。”
“护士?”
“嗯,照顾病人总比照顾我们这些四肢健全,无病无伤的少爷小姐好多了,怎么样?你愿意吗?”
“我愿意,但是……我要怎么做呢?”
“这个交给我,你就不用担心。”
没见到方颉的梁慧贞出来找,看到他们二人站在大街上问:“你们两个怎么跑出来了?毓姐姐正找你们。一一,你怎么哭了?”
刘一一连忙说:“我没事,我,我是替小姐开心。”
方颉说:“慧贞,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帮忙?”
梁慧贞笑起来,“好稀奇,你有事找我帮忙?什么事能难住我们方少爷?”
“非常重要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