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伸出手,在对面那双澄澈得无一丝杂质的眼睛上触了触,又收回手,颇有些自我厌弃的口吻,低低道:“阿蘅,回药王谷去吧,你看我这个样子,怎么能照顾好你呢?”

  “为什么不可以?”

  梅长苏轻声道:“我要走的路,是世间最难最险的路,我要做的事,是最黑暗最残忍的事,而终有一天,我也会离开,阿蘅,我又要怎么照顾你呢?”

  “那就换我来照顾你,苏哥哥,阿蘅也会长大的,阿蘅也可以照顾你的,”她伸出小手握住那一双如玉的手,“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帮你回到霓凰郡主身边,会帮你回到金陵,会帮你做成想做的事,会照顾你。”

  梅长苏轻轻笑了,可是这个孩子的眼神,那样坚定不移,让他无法拒绝,不忍伤害。

  上门求助

  云蘅不知道梅长苏到底相不相信她的话,总之自己的课业负担是更重了,喜长老教自己权谋,怒长老教自己经商,乐长老教自己医术,云蘅只觉得自己这短短十年实在是过于杂学旁收,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名师,她便经历过五人了,自然,其中还不算蔺晨当初在琅琊阁偶尔的指点。

  而每日到了梅长苏处理盟中大事之时,也必带了云蘅前去,这便不得不和飞衍多次碰面,兴许是解开了心结,兄妹之间究竟是血浓于水,虽无感情在,却也很快熟络起来。

  午后,梅长苏摆了琴,随手拨弄几番,便是一曲阳关三叠,云蘅便在一边过水温了紫砂茶具,一木勺舀出适量茶叶置于茶盅底部,将沸水缓缓注入至九分满,吸去茶沫,撇了初道,再泡,直至梅长苏一曲毕,才重新泡了递给他。

  梅长苏细细品了品,笑道:“阿蘅泡茶的手艺越发好了,才不枉这雪顶含翠的极品。”

  云蘅知道梅长苏又在笑她当初不会泡茶只管牛饮的时候,竟将她与水牛类比,想着便瞪了一眼,梅长苏垂眸掩笑,摇了摇头。

  黎纲垂手与门前,回禀道:“宗主,盟里来了位客人,自称是您的旧识。”

  梅长苏放下茶盏,微微蹙眉:“旧识?”

  “是,是位姑娘,自称姓玉。”玉这个姓极其少见,黎纲不得不慎重,以免是因了什么人走漏了消息,而白费了这一番折腾。

  梅长苏思索半晌,又问道:“她还说什么了?”

  “说是有事相求,事关人命。”

  待梅长苏和云蘅到了偏厅,便见到客席上坐着一女子,身侧想必是她的丫鬟,二人皆负美貌至极,那名女子虽着素衣,眉眼间的风情却极是勾魂摄魄的。

  那名女子发觉他们二人,便立刻起身行了一礼:“苏公子。”

  云蘅有些奇怪这个称呼,但显然他们二人的确是相识的,梅长苏也微微欠身:“玉姑娘,许久不见。”

  此人正是梅长苏同蔺晨在沱江游船上遇见的,曾一舞动天下,受世人追捧的天下第一舞姬,琅琊美人榜榜首——玉清清。

  只是短短两年不见,这位天下第一美人却似乎憔悴许多,不再如初见时的万般婉转风情。

  玉清清笑了笑开口道:“当日便觉公子不仅是音律大家,更是博古通今之人,想来身份不容小觑,却不料竟是江左盟的宗主。”

  “出门在外常用化名,姑娘见谅。”梅长苏也是一笑,“姑娘能寻到这来,想必是琅琊阁的功劳吧。”

  玉清清眉眼黯淡片刻,才道:“我原想求助于蔺公子,可又想,这事关系甚大,蔺公子虽与我交好,但其身份贵重,更不易随意公开于江湖,蔺公子知我难处,便指点我来江左盟求助。”

  云蘅注意到梅长苏轻轻捻着衣角,想着蔺晨不知道又有什么幺蛾子了。

  “既是蔺晨所托,如今江左盟虽并非家大业大,但姑娘若有什么难处,也是尽力相帮的。”

  玉清清闻言眼底有一丝喜色,却又犹豫地看了云蘅一眼,云蘅明白她的意思,便转头去看梅长苏的指示,却不料梅长苏道:“玉姑娘只管说明,阿蘅是我所信之人。”

  玉清清点了点头,梅长苏为人霁月清风,她自然无须在这些事上纠结,便立刻行了大礼道:“妾想请梅宗主代江左盟庇护公孙家族。”

  梅长苏大抵也没想到这个请求,有些疑惑:“高阳公孙氏?”

  玉清清起身,神色早已一片凄然,缓缓点了点头:“妾原名公孙清。”

  就连云蘅也惊讶片刻,想来公孙家族也是高阳名门望族,怎么会有嫡系子孙流落烟花之地,甚至更名改姓,还成了天下第一舞姬?

  梅长苏便道:“姑娘不妨明说。”

  “梅宗主可否听闻过束中天此人?”

  梅长苏闻言微微讶然道:“北方巨擘,峭龙帮帮主束中天,自然是如雷贯耳,难道束帮主也与公孙家族之事也有关系?”

  玉清清闭了闭眼,这才缓缓讲述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玉清清原名公孙清,乃是高阳公孙家长房独女,其母温婉怯懦,母家家道中落后更是不得丈夫公孙敛的喜爱,公孙敛专宠妾室,而这个妾也只不过是青楼酒肆的舞女,却仗着宠爱欺压主母,没过多久,公孙清的母亲便郁郁而终,公孙清心有怨愤,亦不得其父喜欢,更不用说那个妾室还未公孙敛生下了一个儿子。

  后一次在公孙家老大人的寿宴上,公孙清与前来贺寿的束中天相遇,束中天对其一见倾心,可彼时,公孙清早已与松山书院的一位书生私定了终生,公孙家族想与峭龙帮交好,暗中迫害书生,以书生唯一的娘亲的性命逼他退学于松山书院,最终在少林寺剃度出家。

  公孙清对束中天明表了并无心意,几番寻书生未果,后来才在那名妾室口中得知了真相,当她追去少林寺,书生却早已心如死灰,张口闭口都是“女施主”,二人彻底再无姻缘。

  公孙清离家出走,为报复公孙敛,寄身青楼,化名玉清清,一舞动天下,半月之内便被捧上了天下第一舞姬的位置,后被大怒的公孙敛命人族谱除名。

  原本相安无事多年,束中天也是君子为人,自然不欲逼迫,也逐渐忘却此事,而公孙家族却在此时做了件更蠢的事,公孙家再一次宴会上,算计束中天想将另一个嫡系的女儿嫁给他,束中天是什么样的人物,如何会中了这等劣计,不仅如此,还查出了当年玉清清离家出走的真相,大怒之下,便命峭龙帮追杀公孙家族。

  公孙家族多次求助高阳郡的太守,可奈何峭龙帮在北方盘踞多年,官府也只能避其锋芒,于是,公孙家族就此举族避祸南迁。

  玉清清讲完,偏厅里一时静了片刻,梅长苏缓缓道:“这件事原是公孙家与束帮主的恩怨,玉姑娘却要我江左盟如何插手?”

  云蘅忽然道:“玉姑娘既有心,为何不自己去找束帮主说明情况,想来束帮主念及旧情,总会对公孙家宽恕一二。”

  玉清清微微垂眸:“此事因我而起,若能保全公孙家,也算还了这份生养之恩,从此再无瓜葛,束帮主为人正派,对我多有照拂,明知要辜负他此番心意,若再去欠他恩情,实为不妥,从此不如不见。”

  云蘅不再作声,只想着她们二人皆被族谱除名,倒也真是同病相怜了。

  梅长苏道:“玉姑娘的意思在下明白,只是江左盟尚不能同束帮主的峭龙帮相较量,更不易插手旁人之事。”

  玉清清急言:“若是公孙家族避祸入江左,那在江左的地界上,梅宗主可否劝和一二?”

  梅长苏并未接话,反而问道:“玉姑娘日后有什么打算?”

  玉清清愣了愣,不明白话题跳转为何如此之快,但还是答道:“我已不想与他们有任何牵扯,兴许出去走走也说不准。”

  云蘅接道:“姑娘叫我们江左盟顶着得罪峭龙帮的后果,庇护一个无甚干系的家族,自己却抽身而退,真是好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