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二手情话>第60章 樊人

  许俊彦下了课之后去了工作室,他的内心因为男孩超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表现有些不安,他实在是有点冲动了。

  工作室的门没锁,他一按门把手就打开了,做了好几遍心理建设才往里进,他以为会有人在的,可一个人都没有。他说不好心里是种什么感觉,像是使了很大的力气想要把塌下来的天顶住,但做了半天准备,最后天决定不掉下来了,他站在原地,用力过度导致无力的身体变软,血管的涌动清晰可见,他跌坐在沙发上。

  许俊彦小孩子一样靠在沙发上,腰和背都往下塌着,还拎着包的手臂自然地垂在身体两边,脚叉得很大。他看向周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工作室,曾经被他当做旅馆的工作室。他添置的家具,买的微波炉和热水器,墙上挂着的小黑板上被学生们画了不同的涂鸦,浸过水后变得僵硬的地毯,有好闻柔顺剂味道的窗帘。他突然站起来,他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想要站起来,然后才有了站起来这个动作,还是因为他站了起来,思维才后知后觉地补上了这个想法,总之,他站起来,走到窗边,鞋子拍在地上,和刚才男孩跑走的声音很像。

  他的手触上了窗帘,手指捏着捻了捻。没有任何颗粒感,一点也不干涩,十分顺滑,带着织物特有的纹理。连窗帘都洗过。

  男孩想要当助管时的承诺,每个都兑现了。

  许俊彦的手划过他的办公桌,深色的桌子上没有一点痕迹,手指划过它就像划过了一匹丝绸。他靠在桌子前,看着对面的墙,墙上仿尼泊尔的挂毯还在那里,和上次一样。

  上次,也是他们两个,在这个空间里,他好像还被男孩放置在了桌子上。他想要打断的思绪决堤的水般不受控地流动,他自己叛逆了自己。最好不要想起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浮现,他空虚的胃,停滞的大脑,虚软的四肢,以及造反的内脏,他变成了信息的载体,他是个没有感情的投影仪。

  他想起来那天他们在这里对峙,他看着男孩的眼睛,由吴桐江放在他桌上的《第二性》联想到《女宾》,从女宾想到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他讲了一些话,可能是关于爱情或者忠诚的,他记不清了,可见他告诫自己的从来都没用。不论看了再多书,见过多少世面,他骨子还是那个混不吝的小混混。他什么都办不好。

  他用自己最后的力气——手机变得好像有千钧重——他拨打了刘明江的电话。

  “老刘,咱晚上聚聚吧?”

  刘明江什么都没多问,直接报了个名字,问他这家店行不行。许俊彦答应下来。挂了电话,他还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阴影来来去去,像是个无解的谜。

  地方是许俊彦定的,七点开餐,他和刘明江喝到了九点半。

  许俊彦有点上头。他点了根烟,被刘明江一把薅下来,“这都第几根了,你大烟囱啊?”他看着刘明江,露出被酒精解封了的傻笑。

  刘明江把椅子扯过来,膝盖挨着他的膝盖,“你这是咋了,不开心啊?跟哥说说。”

  许俊彦只是盯着他笑。刘明江按了一把他的脑袋,“工作上的事儿?我就说了,让你别干了别干了,就是不听。我跟你讲,教小朋友这事儿,真就是、真就是折寿!”

  “哎,也不是小朋友……”

  “十几二十的不是小朋友是啥?婴儿?”

  许俊彦不说话了。

  刘明江把烟给自己点上,故意冲着许俊彦脸上吐了口烟圈,粗手指点了点许俊彦的脑门,恨铁不成钢,“你就傻吧你,孰轻孰重是一点拎不清,干工作,干工作有用吗?它能干你还是你能干它啊?”接收到许俊彦的眼刀,他举手投降,“不说了不说了,我注意用词,哎呀知道了!”

  水晶灯在天花板上旋转,天花板上就有了很多的阴影,许俊彦又拣出来根烟。这盒是吃饭前刚买的,现在里面只剩下三根。他托着自己的下巴,眼神迷离,“你说,爱情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刘明江攥着他的手,给他把烟塞嘴里了,“你还是先抽两口吧。”

  “我抽了好多口也没能想明白。”许俊彦朝他笑。

  “你说,爱情,得两个人在一起吧?那不在一起的算不算爱情呢?”

  薄薄的门隔绝了外面嘈杂的声音,许俊彦歪在椅子上,盯着玻璃外五光十色的霓虹,镜片反射出蓝光,他的嘴唇抿了抿。

  “不在一起的可能也是爱情,毕竟爱情这东西只是个定义,对于感情的定义。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老刘,你有没有想过,爱情太局限了,局限到……”许俊彦掐着烟想了想,“不容许任何改变。”

  “你这就聊的深了,哥们儿,”刘明江也跟着他歪在椅子上,两个人头碰着头,腿挨着腿,“你想太多了,这样不快乐。”

  “我怎么能不想呢,”许俊彦低头笑了一下,“我不想还能干什么呢?你说啊老刘,丁向阳怎么就死了呢,他为什么死了呢,他凭什么死了呢?他那么金贵的脑袋,被车一撞,砰,啥也没了。”

  “老刘,你见过吗,车祸死掉的人都很难看的,丁向阳也是,他可太难看了,”许俊彦抓着刘明江的毛衣,凑到他面前,“他的头发沾着血,破塑料袋似的一大团,而我是根据他的头发,才能判断那边或许是他的脑袋。他的手指飞出去很远,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可能小点的东西更容易逃脱?他可太难看了,真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难看的人。”

  “但是你说,就那么难看的人,我还能总是惦记着呢?他老出现在我眼前,跟个魂儿一样,到处都是,”许俊彦伸手在空中挥了挥,像是在驱赶着什么,“我撒尿,他就站在我旁边看着,我洗澡,他就站在我旁边淋着,我上课,他就站在我旁边听着。无数个样子,无数个他,到处都是。我有的时候半夜醒了,还能看见他在我旁边躺着,一翻身,凉冰冰的。”

  “哎你说,该不会我和他认识那么多年,见过他那么多种样子,就是为了现在我能够看见足够多的不同种类的他而做的准备吧?”

  刘明江张嘴想说什么,但是被喝高了的许俊彦把嘴巴捏上了,“嘿嘿,你别说话,现在只能我来说。”

  “我说到哪儿了?哦,丁向阳,他这个家伙,他像是在跟我玩儿捉迷藏,到处都是他,可哪儿都没有他,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死,对不对?”

  许俊彦的脑袋猛地向后靠去,撞在椅背的木质装饰上好大一声,他就跟毫无所觉似的,他继续道:“你们都要我找个新的,但是我为什么要找啊?丁向阳还在呢!上课下课,吃饭睡觉,除了做爱不行,哪儿都特好。”

  “可是有一天,我也不知道哪一天,可能是我自慰未遂的那天,丁向阳突然就没了,你知道吗,丁向阳不见了。他不再跟个跟屁虫一样跟着我了,他没了!”

  “但是我却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才发现。”

  许俊彦重重地抽了抽鼻涕,刘明江这才发现这人的脸湿了。他把烟屁股扔了,把纸抽盒转过来,抽了五张纸盖在许俊彦脸上。

  许俊彦顶着面巾纸,丝毫没有想扯下来的意思,他的呼吸把纸巾弄得吹起又落下,看上去有些滑稽。

  “你说,老刘,你说,世界上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公平。爱得比我多,不公平,说好了一辈子,但他的一辈子比我短得多,不公平,甚至连爱情本身都他妈的不公平。不公平,那就让它不公平到底吧……”

  “他不该死的,”许俊彦笨拙地隔着纸巾和眼镜揉了揉眼睛,“真的。对谁都好。”

  刘明江帮他把脸擦干净了,眼镜收好,把他放在沙发里侧躺着。他站在沙发前,看了许俊彦好久。他很想有点什么类似于“这人瘦了”之类的感慨来抒发一下,但是许俊彦对自己近乎苛责的态度,让他本就不多的墨水在此刻更是无限趋近于无,他怎么看怎么都感觉这人跟他上次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不会老的妖精似的。

  他看看昏睡过去的某人,准备掏手机叫代驾,却想到那个不同寻常的哭泣,刘明江从许俊彦的情绪中咂摸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他撇撇嘴,“帮你叫个代驾。”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然后从许俊彦口袋里摸出来了还带着他体温的手机。

  滑动解锁,提示需要输入密码,刘明江这回是真感兴趣了。这人有情况,绝对的,谁不知道他许俊彦用智能手机这么些年从没有过密码?

  他想了想,试着输入了他的生日,不对,输入丁向阳的生日,对了。解锁界面消失,直接展露在外面的就是微信的对话框。刘明江眯着眼,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他没怎么看清,但是这人,这个叫作“樊……人……?”的人,发的可真够多的,确实烦人。

  有情况。绝对有情况。

  刘明江看了眼昏倒的许俊彦,手指一点,一个微信电话就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