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穿越重生>我真没想火葬场啊[快穿]【完结】>第21章 番外:温煦钧、温煦泽

  温煦钧从不了解温絮白。

  而现在, 他终于意识到,他或许也并不了解温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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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在湖边,温煦泽不肯走, 险些就要拖延到暴风雪将山谷吞没。

  温煦钧一拳将这个弟弟砸在地上, 叫人将他强行拖上车, 将遮光板全升起来, 不准温煦泽再看那个湖。

  温煦泽被他带来的保镖控制, 还拼命要往车窗边凑,从遮光板的缝隙里向外看。

  ……这让现任的温家家主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过去。

  温煦泽还在上小学, 被温经义那老东西打到半死,病了一个多月, 也被温絮白照顾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的时间,实在算不上很久——温煦泽身体好了以后,温絮白就要出远门比赛。

  为了照顾弟弟, 温絮白已经推掉三场很重要的比赛了。

  温煦泽无法理解体育比赛, 温家不教这个:“二哥为什么要出远门?”

  “二少爷要去做很厉害的事。”

  带他们的老管家很慈祥, 弯下腰耐心解释:“很厉害、很重要……二少爷从去年就开始为这场比赛做准备。”

  老管家说:“二少爷一直很期待它。”

  温煦泽就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

  因为温絮白要走,温煦泽已经和二哥闹了好几天别扭, 冷冰冰板着张脸,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老管家要送温絮白去机场, 问温煦泽要不要一起去。

  “不去。”温煦泽用力砸枕头, “二哥要比赛, 不要我。”

  管家苍老慈和的面庞上, 露出些隐忧, 却终归还是无法多说:“……二少爷怎么会不要你?”

  温煦泽低着头,不去看门外的身影。

  老管家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外的温絮白, 轻叹口气,打开行李箱,取出温絮白给温煦泽买好的新漫画。

  温煦泽想要二哥、不想要漫画,就又发起脾气,把这些东西全摔到地上。

  漫画书乱糟糟掉在地上,摔得皱了、折了角,就没法再抚平。

  老管家能做的,也仅仅是重新把它们捡起来。

  “你知不知道……”老管家慢慢做这件事,轻声问温煦泽,“说这种话、做这种事,会让你二哥很难过?”

  当时温煦钧也在——他来医院接这个三弟回温家,听到老管家明显越界的话,就不赞同地蹙眉。

  但温煦泽的脸色变了。

  温煦泽光着脚,几乎是打了个寒颤,抓着刚捡起的漫画愣在床边。

  老管家并不多说,朝温煦钧躬了躬身,就把行李箱重新打好,陪同二少爷一起离开。

  温煦泽一直在原地愣了很久。

  久到温煦钧开始失去耐心,才被这个回过神的三弟一把抓住,不由分说、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央求他,要去机场给二哥道歉。

  温煦钧那时也只有十几岁,多少有些心软,让司机在回家中途改道,向机场方向走。

  ——可还是走得慢了,路上遇到堵车,飞机却已经如期起飞。

  那个时候的温煦泽,也是像现在这样,为了看清天上的飞机,拼命要往车窗边凑。

  “二哥,二哥对不起。”温煦泽抱着所有的漫画,慌张地一本接一本整理,“我错了,我不该摔书,二哥,别生气,别不要我……”

  他太慌乱了,那些漫画书越弄越糟,呲啦一声,就撕开很大的口子。

  温煦泽盯着漫画书,再看窗外空荡荡的天,眼泪开始涌出来。

  那天的温煦泽哭得撕心裂肺、哭了整整一路,哭得像是这辈子都再见不着温絮白。

  ……

  温煦钧从久违的记忆里回神。

  这些年下来,看来这个三弟并没什么长进,惹了二哥生气以后,做出的事……居然还是二十年前的老一套。

  温煦泽还是只会慌张地道歉,向二哥道歉、也向宁阳初——后者一动不动坐在角落,像是尊失温的石像。

  温煦泽不停在手机上搜索,对照着记忆找那些装备,找定做金牌的厂商。

  他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扯住宁阳初不停地问,这个一不一样,是不是长得和那个差不多。

  “你是运动员,一定比我懂。”温煦泽扯着宁阳初,声音发着抖,“是什么样的金牌?这个像吗?”

  ——大概是他实在太聒噪,连一个不会动的石像,也被吵得不得不抬头。

  宁阳初慢慢抬头,接过温煦泽的手机,看了看:“不一样。”

  温煦泽的脸色苍白下来。

  “不一样。”宁阳初说,“没有一样的金牌,没有一样的装备。”

  他向温煦泽解释,想要找到完全一样的装备……就好比要找到一根已经用了很多年的、不慎丢失的旧钢笔。

  哪怕是同样的牌子,笔尖的磨损、笔身的弧度,甚至连笔盖扣在笔尾时留下的细微刮痕,都不可能一样。

  哪怕真有那种极为出色、手艺极为精妙的匠人,真的能做到几乎一比一复刻,拿到手里的一刻也会觉得别扭。

  因为是随身的东西,已经太习惯它的重量、温度、触感,已经像是生命的一部分。

  ……你不能强行要求一个人,忘记、不在乎、随意替换,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宁阳初没用什么特别的语气,甚至没有生气,只是很细致地把这件事向温煦泽解释清楚。

  至于金牌——金牌就更不一样。

  “假如,你小时候。”宁阳初说,“有本很珍贵的漫画,是很重要的人买给你的。”

  “你期待了很久、为这努力做了很久的乖孩子,每天都铺床单,都跑到门口等。”

  宁阳初并不知道更多内情,他只是本能地打比方:“这样一本漫画,你每次翻开它,就能想起当初看它的情景。”

  就能想起……把漫画很神秘地藏在身后,一下子变出来的人。

  能想起挤在床上一起看漫画,帮忙翻页和展平书页,很细致地理好每片页角的那只手。

  能想起那个晚上的灯光,能想起窗外不算好的阴沉天气,能想起惬意温暖的室内。

  ……能想起对这本漫画的一切期待、获得时的喜悦、翻阅时的满足,能在想起和它有关的一切事和人。能在一瞬间回到得到它的那个傍晚。

  “这样一本漫画。”宁阳初说。

  “来你家做客的、不懂事的小孩子……把它扯了,撕了。”

  “扔进水里泡烂了。”

  温煦泽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

  他攥着手机的手变得僵硬,变得不会动了,好像也忘了怎么呼吸。

  仿佛逐渐有某种巨大的、无处逃脱的强烈惶恐,正一寸一寸吞噬他。

  “现在有人说,再给你买一本新的。”宁阳初说,“和旧的一模一样,一个字都不差……”

  “行吗?”宁阳初问他,“你要吗?”

  温煦泽抓不住那个手机。

  车身被呼啸的暴风雪刮得晃动,手机就重重砸在底厢上。

  温煦泽木木愣愣地抬手,他像是忘了车外的风雪,也忘了正在疾驰的车,居然想要去拉开车门。

  打捞队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不要命了!?”

  温煦泽的脑袋撞在车厢上,很重的一声,他几乎没怎么挣扎,身体就软下去。

  宁阳初在问他最后的问题,又或者宁阳初没说话。

  是他想起,后来老管家在发现他深夜跑去买漫画时,替他向家主遮掩……却又很轻、很无奈的叹息。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那些叹息,所以温煦泽终于能够体会这种感受,所以在被脑子里的声音诘问。

  “现在,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说他知错了。”

  “知道错了,很后悔,想赔更好的,更贵重、更新的。”

  “有用吗?”

  “来得及吗?”

  ……

  接下来的一个冬天,温煦钧都没有离开瑞士。

  出国度个假、散散心,待上几个月,对温家的家主来说,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王八蛋过去也总出国。”

  温煦泽说:“大哥,你记得吗?每次老王八蛋一走,二哥就偷偷给我们开门。”

  ——得病之前的温絮白,是很擅长在一切情况下逃脱的。

  温经义根本困不住他,温絮白能徒手速降几十米的高难度攀岩墙,有根绳子就能走——就算没有绳子,也只不过是稍微增加了点危险性。

  温家的二少爷,沉静温润、舒朗从容、极有主见……擅长爬墙。

  这事能活活气死十个温经义。

  “我胆大,二哥一开门我就跑,你一开始还不敢。”

  温煦泽低着头,笑着轻声说:“后来你也忍不住了,也开始往外跑。”

  那时候他们的年纪都还不大——温絮白九岁,他比二哥小一岁,温煦钧十四岁。

  二哥放他们走,要是拖到老王八蛋回来的那天,他们还赶不回来,二哥就骑自行车去很远的路口,替他们放哨。

  “后来我就学坏了。”温煦泽说,“我跟老王八蛋学得不是东西,揣测二哥,把这当成是居心不良。”

  十一岁的他,已经白眼狼到会质问二哥……过去每次放他们出去玩,是不是故意想让他们玩物丧志地废掉。

  温煦泽低声问:“大哥,我要怎么向二哥道歉?”

  温煦钧的神色沉了沉,用力按住他的手臂,把所有锋利的东西弄远:“总归不是自残。”

  “你二哥不会想看你这样。”温煦钧冷声说,“你脑子清醒些。”

  ……回去以后,温煦泽就开始变得不对劲,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这样又过了没几天,温煦泽开始跑去看人家攀岩。

  没有任何底子的外行,上来就尝试室外攀岩,还是最危险、最难的线路,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但温煦泽是旅游公司的老板,他要体验这个项目,也没人敢拦……结果温煦泽在一个点位脱手,向下摔了几十米,手臂几乎被划烂,肩胛骨也撞碎在了突出的岩石上。

  到这一步,温煦钧也只当他是失手,在医院盯了他一段时间,就把人带回家休养。

  可温煦泽胳膊上的伤一直不见收口,反反复复感染发炎。

  有天温煦钧觉得不对,推开浴室的门,才发现他居然把它们放在水里泡。

  “你最后想出,让他原谅你的办法,就是这个?”温煦钧冷嘲,“继续干不是人的事,逼他心软,把他架在火上烤?”

  温煦泽的脸色就又苍白下来,他用力捂住耳朵,不停摇头:“我不是……”

  ……他不是。

  他怎么敢。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没有解决这件事的办法了。

  温家没教过,一件不能放弃的事,又没有任何可供选择的解决办法,要怎么办。

  在温经义教给他们的道理里,没有解决办法的事,就是该被放弃的。

  就比如……生病的温絮白。

  温煦泽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他一遍一遍地回忆,十岁的自己、十一岁的自己,都对二哥说过多残忍的话。

  这些话是不是都比岩石还锋利、比刀还锋利?

  如果不是这样,那个训练发生意外了也依然精神很好,躺在病床上微笑着哄他的二哥,听了那些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的话……怎么就苍白成那个样子?

  温煦泽控制不住地回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每想起这些事一次,就忍不住把伤口全弄开。

  ……他去医院找温絮白。

  温絮白靠在病床上,看见他进门,就放下手里的书微微坐直。

  温絮白似乎没料到他会来,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拿出水果糖。

  他看着那些水果糖,像是被洗了脑:“这又是干什么的?”

  温絮白怔了怔,笑影停在温润的黑眼睛里。

  “过去那几年,你趁我不懂事,拐着我打游戏、看漫画,怂恿我跑出去玩。”

  他盯着那些水果糖:“这又是干什么的,你往里面放了药?”

  ……温絮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温絮白只是思索了一会儿,就慢慢垂下视线,收回那些水果糖。

  在这个动作里,原本就因为生病很苍白的人,变得更不见血色、几乎成了透明的。

  “没有放药。”温絮白很认真、很一板一眼地答,“是很普通的水果糖。”

  温絮白剥开一颗糖,放进自己嘴里,那是颗橘子味的糖。

  窗外在下雪,温絮白侧过头,看了一会儿飘落的雪花。

  看着那个和记忆里已经分明不同、单薄清瘦得几乎要消失的背影,他被没来由的心虚侵蚀,停下无意义的质问。

  他逃出那间病房,没有回头——他知道二哥也没回头。

  他逃到楼下,向上看的时候,二哥还是很安静地靠在窗边,看天上落下来的雪。

  温絮白没有低头看,但即使不用低头,大概也猜得到……医院楼下停着温家的车。

  温絮白不坐它,这是“温家子弟”才有资格坐的车。

  老管家已经被辞退了,现在负责教导他们的,是温经义的贴身秘书。

  “做得很好。”那个贴身秘书说,“你问清想要的答案了吗?”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知道答案。

  他知道答案,二哥会随身带水果糖,只是因为他喜欢吃。

  但这点微弱的良知,被疯狂增长的、亟待被肯定自身能力的欲望压下。

  他看不起过去那个没出息的自己,急着“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迫不及待和过去的自己割席。

  “问清了,没意思。”他盯着这辆车,“我现在能算是个温家人了吗?”

  对方很满意,朝他伸手:“当然。”

  他被允许坐进车里,是很豪华、很阔气的车,他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那扇窗子。

  二哥不在那了。

  一个星期后,温絮白的病情稍微稳定,就离开了医院,也离开了温家。

  温絮白收好自己的东西,并没和任何人告别。

  ……

  “大哥。”温煦泽艰难扯了下嘴角,他低声说,“我是前几年……知道错的。”

  这么说也不尽然准确,不如改成“前几年放弃自欺欺人”。

  因为实在欺不下去了……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疯狂地想见二哥、想把二哥接来瑞士。

  二哥不是喜欢爬山吗?他现在可是在最适合爬山的国家。

  小时候不懂事,他干过些不是人的事、说过些不是人的话,二哥肯定到现在还生他的气。

  那就先把人弄来再说。

  然后大不了再软磨硬泡,程门立雪、负荆请罪。

  ……想通了这件事,温煦泽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温煦泽半年前买到那些装备和金牌,为了找这些东西,却找了整整三年,砸进去了一大笔备用资金。

  ——他不敢空着手回去,怕二哥根本不想见他。

  温煦泽绞尽脑汁想了好些天,终于提出了个完全自然、完全露不出端倪的,合理到像是个最普通的商业合作的提案。

  他藏在幕后,等二哥被引来再现身,这样行不行?

  二哥要是还生气,他就跪下认错。

  每天都去认错道歉,这样坚持一两年、三四年,坚持个十年……是不是能让二哥心软?

  哪怕只是心软一小点,愿意看他一眼、跟他说几句话,这样就行了。

  就行了,他不求更多,他知道他干过多混蛋的事。

  “我混蛋。”温煦泽哑声说,“我不是东西,我就该在那个攀岩点摔死……”

  他又去扯手上的绷带,温煦钧死死将他按住,厉声呵斥:“你是不是疯了?”

  “我现在没疯,大哥。”

  温煦泽的脸色惨白,盯着他,声音沙哑:“……我过去疯了。”

  “我……知道,他在裴家,过得不好。”

  温煦泽几乎是艰难地、逐字逐句地把这句话吐出来,像是剖出最深处的那块早污糟透了的骨头。

  一个最卑劣、最贪婪自私、最见不得光的龌龊想法。

  温煦泽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想,可能……”

  ……可能、万一,他等二哥最难熬的时候,把这个提案递过去……

  是不是……最有希望成功?

  是不是,再稍微拖一拖……

  ……

  温煦钧的脸色这些语无伦次里变得铁青。

  他知道温煦泽的意思。

  温煦泽是想,拖到温絮白不得不求助、不得不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再去做这件事。

  这种想法的初衷来自于畏惧,来自于很清楚自己过去做的事不会被原谅。所以不得不使尽心思、用上所有知道的手段。

  不论手段是不是卑劣,是不是从开始这么做的一刻,就已经彻底再不容饶恕……

  “我,我是,这么想的。”温煦泽结结巴巴地说,他的手臂绷得太用力,伤口全裂开,血又渗透绷带洇出来,“我犯了大错,我没救二哥。”

  温煦钧一言不发地起身,去拿新的药和绷带。

  可他还没等转身,就被温煦泽拖住。

  那些血洇透了绷带,变得越来越多,沿着温煦泽的手淌下来,流到他的手上。

  “大哥,你在瑞士,不走。”温煦泽无助地盯着他,“也是因为,因为这个,对吧?”

  大哥比他聪明,能夺下温家,是不是能想出办法?

  是不是能告诉他——事情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办法?

  他要怎么赎罪……

  温煦钧的瞳孔几乎在这句话里悸栗,他重重甩开那只手,用力擦手上的血。

  他几乎是神经质地不停擦拭,可那些血怎么都擦不干净。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温煦钧匪夷所思地盯着他,“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温煦泽被他吓得激灵了下,向墙角蜷缩。

  ……现在的温煦钧和温经义很像,温煦泽小时候,就是这么险些被温经义打死的。

  现在没有二哥来拉他了。

  “你……不是,为了这个。”温煦泽艰难地、音量极微地问,“才提前……动手的吗?”

  任何人都知道,温煦钧夺下温家的时机,根本就不合适。

  太仓促、太欠考虑……也太不合理了。

  明明再熬上几年,老东西身体不行,也就自然会退位,把温家交给温煦钧。

  温煦钧是温家培养的继承人,铁板钉钉,没有任何人威胁他。

  ——非要父子相残,把温经义逼进精神病院,让温家损失惨重到一度跌落出世家,股价甚至到现在都还不稳……图什么?

  图什么呢?

  别人不知道答案,但远在瑞士的温煦泽不用问就知道。

  这是他这个傲慢的、永远要保证一切都尽在掌控的、永远不会低头的兄长,在向二哥证明这件事。

  “温家已经易主。”

  温家已经不是温经义的温家了。

  温经义做的一切决定,都可以推翻。

  包括驱逐温絮白。

  ……

  温絮白比温煦钧小了五岁。

  温煦钧没有照顾过这个弟弟,一直都是温絮白照顾他——三岁的温絮白,就已经学会偷偷溜进训诫室,给大哥上药了。

  还在上幼儿园的温絮白,捡到大哥的生日纸条,帮忙藏起来,没让温经义看到。

  这让温煦钧躲过第二次皮开肉绽,温絮白去他的房间送药,还请老管家帮忙,熬了补身体的汤。

  温絮白把这些东西摇摇晃晃端去,很认真地对大哥承诺,自己会实现大哥的生日愿望。

  一定有一天,他会拆了那个训诫室。

  温煦钧背上全是伤,从沙发上勉强抬头,看了这个路还走不稳的弟弟一眼,就又伏回去

  “这关你什么事?”温煦钧低声说,“你不必管。”

  他很疲倦,不想哄孩子,只想休息。

  ……然后三岁的温絮白就捧住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又抬起手臂。

  他小小的弟弟,抬高手臂,打着圈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地轻轻拍。

  连他们过世的母亲……也没做过这种事。

  母亲和父亲是商业联姻,各自过各自的日子、打拼各自的事业,对他们兄弟几个的关注并不比对公司股价多。

  他们的母亲在前几个月过世,温絮白带着黑纱,茫然站在陵前。一位来吊唁的女性宾客心疼他,把他拉倒角落,揉一揉脑袋、抱着哄了一会儿。

  三岁的温絮白就学会了,踮起脚趴在沙发扶手上,很努力地哄哥哥。

  温煦钧把他推开,曲起手臂,把脸埋进去。

  “你为什么是这种脾气?”温煦钧的声音困在手臂里,“我不想要你这种弟弟。”

  温家为什么会出一个这样的孩子?

  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要怎么对待这种不是一个世界的、多半是投胎投错了的弟弟?

  温絮白不因为这话生气,盘腿坐在沙发边,自己摆弄那些药棉纱布。

  三岁的温絮白牢牢记住医生的嘱咐,每过五个小时就给温煦钧的伤换药,隔一阵就揭开纱布,给伤口通一点风。

  被温经义惩戒、不准家庭医生来处置的那些深夜,每一次都是这样。

  有时温煦钧吃了止痛药,昏沉睡去一觉醒来,还能看见温絮白。

  温絮白就坐在离沙发不远的地毯上。

  很小的一个小孩子,借着一盏很小的灯看书,不打扰他,但也不离他太远。

  ……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温煦钧都控制不住地想让这个弟弟走远。

  ——走得越远越好、看不见才好,不要总是在他面前晃,提醒他世上还有这种人。

  还有一个和他们完全不一样、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就像是一群人,本来就生活在冰天雪地的极夜,每天照常生活、照常做事,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某天在他们之中,忽然有人带了一盏灯。

  即使是一盏其实很温暖、很柔和的灯,在他们的眼里,也只会既灼烫又刺眼。

  有人想把灯丢远,有人想把灯砸碎。

  温煦钧在这些人中算是前者,他没想对温絮白怎么样,只不过是想让这个弟弟离远些,不要碍眼而已。

  温絮白实现了他这个愿望。

  温絮白……还实现了他的另一个愿望。

  这个弟弟离开温家后,在温经义鼻青脸肿的雷霆暴怒里……温煦钧得知,训诫室居然真的被拆了。

  被拆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所有螺丝都拧下来,所有曾经把温煦钧折腾到死去活来的“刑具”,都被拆到报废。

  这场无妄之灾殃及温煦钧,他不明白温经义为什么迁怒他:“不是我做的。”

  那老东西盯着他,神情是暴怒的阴鸷:“做这件事,对谁有用?”

  温煦钧这次无话可说,他自己去找拆不掉的鞭子,交给温经义。

  ……可温经义没打他。

  温经义盯着他,半晌才似笑非笑地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弟弟,举报他老子家暴……举报了多少次?”

  温煦钧的瞳孔在这句话里凝住。

  ——他想起温絮白后来,也莫名挨过的那么多次监禁。

  温絮白很能逃脱,怎么关都能逃出去,温絮白也很擅长跆拳道,温经义根本抓不到他。

  所以这些惩罚对温絮白来说,并不算严重,最严重的一次……大概也就是温经义被家庭暴力调查令气疯了,拎起椅子砸向温絮白。

  温絮白躲开了椅子,但被砸碎的木片划破,立刻血流不止,一晚上都没能顺利止血。

  因为这件事,温絮白去了医院做检查,查出了那个治不好的病。

  “他临走……还举报了一次。”温经义扯起冷笑,用力掰着这根鞭子,“所以就先放过你。”

  这次举报没那么容易糊弄,温絮白带着自己的伤去做鉴定,让温经义变得很被动。

  为了洗清嫌疑,也为了避嫌……温经义只能捏着鼻子吞下倒霉,把剩下的两个儿子轰出去住上一年。

  至于另外那个胆大包天、再三挑衅他的底线,临走还敢摆他一道的小王八羔子……

  温经义冷嘲,眼底格外阴冷:“他以为……裴家是什么好地方?”

  “让他折腾吧,反正这小子也活不长了。”

  温经义去问了医生,想起来就觉得快意,语气变得恶毒:“十年……八年?活个十年也就顶天了,路都走不了,干什么都要人帮,他就该这样……”

  温煦钧的瞳孔在这些话里凝成冰。

  ……接下来的时间里,温煦钧不择手段积攒实力、埋布暗线,完全推翻之前韬晦的计划。

  温煦钧向温经义出手,把整个温家打了个天翻地覆。

  温煦钧把温经义亲手送进精神病院,夺下温家,刚好是温絮白离开的第十年。

  “然后……呢?”

  温煦泽瑟缩了下,抱着膝盖,蜷得更紧:“大哥,你为什么……不问二哥,要不要回家?”

  温煦钧站在原地,盯着灯光下的一小片阴影。

  因为……温絮白不会再回温家。

  因为那是“温家”,不是温絮白的家。

  ……那么,为什么不问一问温絮白,要不要去温家做客?

  为什么不撕毁婚约、和裴家撕破脸,就把温絮白抢回来——反正温家也被折腾成这样了,就破罐子破摔不行么?

  温煦钧并非没有这个胆量,也并非狠不下这个心。

  他只是……觉得这样,并没有任何把握可言。

  他习惯了斟酌得失,习惯了衡量难易。温絮白的身体并没像医生预期的那么差……这让他能开出的条件,变得不够有说服力。

  不够有说服力,很可能会被拒绝。

  那么就再等等……选择一个更合适、更有可能软化温絮白,更容易让温絮白原谅他们的时候。

  等等,再等等。

  温煦钧甚至没有发觉,他在用这种冷血到可怕的态度……审视自己的弟弟。

  像审视那座准备趁火打劫、低价抄底,用最合适的价格收购的裴氏大楼。

  得知温絮白的死讯时,温煦钧的反应,甚至也很像是错失了一笔不错的生意。

  有些可惜、认赌服输。

  温煦钧有承担后果的能力,他承认自己出手太晚、错过了关键时机。

  因为太想要占据优势,耽搁太久,以至于失去了最后抄底的机会。

  有些可惜,他失去了温絮白。

  ……

  这之后不久,温煦钧就离开瑞士,回到了国内。

  温煦泽的状况不算太好,因为频繁的自伤举动,他被送去住院治疗,但效果并不明显。

  但温煦钧留在那,也没什么意义,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温煦泽只会不停和他回忆过去的事。

  温煦泽会用很快活的、有二哥宠着的语气,事无巨细地回忆每一件事……只是这些往事的结尾,无一例外都会变得鲜血淋漓。

  因为这原本就是事情的原貌。

  他们让事情到这一步,他们火上浇油、袖手旁观。

  温煦泽甚至很想弄出什么幻觉,可不论是幻觉还是梦里,都没有他的二哥——冬去春来,那片无名湖水化冻,打捞队一无所获。

  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装备、没有金牌……那个游泳运动员说,可能是被絮白哥取走了。

  这个称呼让温煦泽停在原地。

  然后,温煦泽露出一点非常小心翼翼、非常试探的笑容,磕磕巴巴地学着念。

  他念不好。

  但这回的温煦泽转了性,没因为这种事气急败坏、再去乱摔乱砸什么东西,只是趁没人注意,就溜进那片没名字的湖里去。

  ……那个游泳运动员和打捞队发觉得尚算及时,慌忙把人捞上来救活。

  温煦泽躺在湖边,睁着眼睛看天。

  他还能喘气、还有心跳,他怎么都死不了。

  他不得不一直后悔。

  “大哥。”他对温煦钧断断续续地说,“我早点去找……早点承认就好了。”

  “怎么办,我为什么不早承认?”温煦泽说,“是我想要水果糖,是我想要漫画,是我想要……”

  ……是他想要二哥。

  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

  温煦钧实在受不了,被温煦泽拉着,无休止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大哥,怎么办”。

  温煦泽依然留在瑞士,大部分时间住院,稍微好一点就解开约束带,偷跑出去登山。

  温煦钧回了国,他依然在温家,依然做原本做的事、做原本的那些生意。

  直到某一天。

  很平凡、没什么特别的一天,夜里的他结束工作,回房休息。

  风把窗帘不停扰动,温煦钧不知为什么,忽然快步过去,掀开窗帘。

  没人藏在那。

  会和他玩一点捉迷藏游戏的,是七岁的温絮白……那大概是温家的二少爷最叛逆的年纪了。

  温絮白会从家里的任何地方跑出去,然后无规律地出现在任何一扇窗户。

  温经义那个老东西,几乎被这个投胎投错了的儿子气死。

  第二天一早,温煦钧去精神病院看温经义。

  老东西已经行将就木、双目诡亮凸起,靠身上的管子苟延残喘。

  “小王八羔子……死了吗?”温经义不知医院外的消息,喉咙里嗬嗬作响,吃力吐字,“死得惨不惨?”

  “没死。”温煦钧说,“活得好好的,到处旅行拍照。”

  温煦钧说:“身体越来越好,病也快好了。交了不少志趣相投的朋友——对了,还和裴家那个离了婚。”

  “又去搞你最讨厌的体育了,带出不少运动员,非要把赢来的金牌追着送他,家里放的全是。”

  “小泽跑回来,天天缠着他,每天反省一千次、道歉一千次……撒泼打滚地耍赖求他原谅,想要重新叫他二哥。”

  ……

  温经义被这个答案激起残余的暴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身上的输液针和管子都在剧烈挣扎里脱落移位。

  温煦钧没让人管,起身低头看他:“既然你不想活,那我就去签放弃抢救的同意书。”

  温经义早就该死了,全靠巨额医药费吊着一条命,只要仪器和药物撤下来,不过是一两天的事。

  他留着这老东西的命……原本也只是想等温絮白回来,给温絮白出一口恶气的。

  是他想错了,温絮白怎么会理解他们这种人的脑回路。

  温絮白怎么会觉得这种事有意义。

  温经义怕死,虽然活得痛苦,却依然惊恐着瞪大双眼,死命不停摇头:“不,不行——我是你老子,温煦钧,天经地义……”

  去他妈的天经地义。

  温煦钧不再理他,离开病房。

  ……

  从这天起,温煦钧再回到温家,开始在任何工作的间隙,留意那片被风扰动的窗帘。

  这是种毫无意义的行为,温煦钧很清楚,没人藏在那了。

  但有些时候,他依然会放下手里做的事,和那片窗帘很简单地玩一会儿。

  他不会玩捉迷藏,七岁的温絮白尝试着藏在窗帘里,他从不知道有什么必要去找。

  “……今天这么消停?”

  温煦钧放下笔,他已经留意一晚,可窗帘纹丝不动,像是玩够了这个游戏。

  温煦钧又等了五个小时,终于蹙起眉。

  他叫来家里的管家:“为什么窗帘不动了?”

  管家愣了半天:“因、因为有人来修了啊。”

  “这扇窗子以后能关严,不漏风了。”管家见他天天盯着窗帘,还以为他是相当在意这个,“您看——”

  管家被他推开,踉跄了下,有些错愕地站稳。

  温煦钧用力将窗户拉开,他几乎是难耐地等风进来,再掀一次窗帘……可没有。

  今夜有月无风。

  即使窗户大开,窗帘也纹丝不动。

  他没来由地想起……那片山谷里的湖。

  那座湖边,温煦钧死死按着温煦泽,再抬头时,就看见温絮白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那一幕其实叫温煦钧又想起些别的什么——想起他被反锁在五楼的训诫室里,高烧寒颤、几乎丧命。

  温絮白决定跳下去,跑出去报警。

  没有合用的绳子充当安全绳,温絮白要徒手速降。

  那个弟弟半蹲在窗口,咬着袖口的绑带,身形利落漂亮,在月光下回头安静看他。

  看着他。

  那是从不属于、也永远不会属于他们这个世界的眼神。

  ……下一刻,温煦钧扑倒窗口。

  他尽力往外探身,却并没抓住什么东西。

  他甚至没能抓住流过指间的月亮。

  温絮白仿佛是从那扇窗子里翻出去,很轻盈地溶进那一片月亮,只是在顷刻间,身影就消失不见。

  温煦钧被看不见的铁栏杆拦住。

  他抬起头,看温家旧宅奢华沉闷的内饰,寸寸变形,变成那间早就被拆干净的训诫室。

  他留在这座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