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乌丸松的时候, 距离黄昏别馆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期间,为了避免信息断层,安室透让下属风见裕也监控乌丸集团财经方面到组织里世界的动向, 试图判断黄昏别馆那次交锋中两方接下来的态度。
出乎意料的和平。
明明造成了大范围的财政损失,两边却出奇的安静。
乌丸松那边也没什么反应。
大小姐最近偶尔来找他和黑麦, 她和之前一样, 整天开开心心的,偶尔会有些小小的俏皮和狡黠,好像在黄昏别馆的死亡完全没有影响到她——也是, 毕竟那是乌丸松期望的结果。
以大小姐的心理,她认识不到那种血淋淋的死亡对人类的冲击吧。
安室透捏了捏鼻梁,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反常的能认可乌丸松的思维逻辑了。
大概是和乌丸松待久了被同化了吧。
安室透无奈地勾起嘴角。
看了看时间, 到该出门的点了。
…
喊纸片人来集合的地方是一家医院。
东京都市圈里有名的私人疗养院,除了名贵之外没有任何特殊性,从网上就能找到这里的周围环境,安保也只是私人疗养院的普通程度,甚至不远处就是该地区的警察局。
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住着让国际刑警头疼的犯罪组织的Boss的地方。
是枝千绘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她也知道这个位置。
熟稔地找到对应病房, 又堪称只是看望长辈般的推开门, 病房内墙壁颜色雅致浅淡,放眼望去, 除去那些用来维持生理基础的医疗器械,说这里是个普通有钱人的卧房也合适。
她越过守在这里的其他人,什么二把手朗姆啦、什么和Boss关系暧昧的贝尔摩德啦,还有潜伏入她身边的苏格兰啦, 少女一律不在乎,连目光都没有施舍一个。
她走上前, 笑吟吟地就这么面对了她名义上的祖父,组织的Boss、乌丸财团曾经的主人——
乌丸莲耶躺在病床上,昂贵的医疗器械勉强维持着他的生命,老人头发花白,面容枯槁,他很少有醒过来的时候,即使是睁开眼,那双眼里也像是干涸很久的枯井一样浑浊,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久久挥之不去。
他本该是里世界一方黑暗的霸主。
他手下的集团拥有最冷酷、最理解人类社会规则的怪物领导,任何有风险的事情在那个怪物的指导与调配下都能得到最优解。哪怕是梦寐以求的逆转时间与长生不老——
一切本该唾手可得。
“松。”
他这么喊着,含混苍老的嘶哑。
是乌丸松的名字。
安室透、诸伏景光、赤井秀一都从黄昏别馆的文件里得知过这个名字的意义,比那串冰冷的代码带点温度,都是用来操纵提线木偶的伎俩。
“……呀,这么叫我,让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少女微微睁大眼睛,看向乌丸莲耶的视线里含着明显的不可思议,又忽地弯下眼眸,问道:“那这样的话,我该称呼您为祖父吗?”
“……”
老人没有回答,但他眼里的浑浊与森冷已经给出了答案。
那少女看见了他的答案。
她垂下眼眸,纤长的羽睫颤了颤。许久,又勾起一个明朗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微笑表情,轻轻回答道:“是啊,毕竟,追本溯源地说,您不是我的祖父,我也不是您的后代。”
“我的血脉源自您,我的意识从您传输的记忆里苏醒,我被冠上您的姓氏,继承了您长久以来的冷漠与血腥,背负着您抛下的杀戮与罪孽。”
“我应该是蛰伏在您脚下阴影里、噬主的怪物。”
她的声音很轻,柔和的低喃宛如耳语,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更多的是询问:“要这么说吗?”
“呵……你还有这份自知之明啊。松。”
乌丸松笑而不语,没有作答。
冷凝的氛围在寂静的病房内划过细长的嗡鸣。
安静得好像随时会有人乍起开枪,
一旁,安室透的大脑高速运转,分析乌丸松口中那段话里蕴含的信息量,越是拆解他越是心惊,到最后几乎要得出一个令人震颤的结论。
血脉相连,似乎没什么问题。
那些埋藏在地下室里的‘乌丸松’也有着克隆般的相似性。
那意识从记忆里苏醒,还有她口中的继承与背负呢?
这些是不是代表着什么?
蓦地,安室透和病床上的老人对上视线,那双垂垂老矣的眼眸里漆黑一片,深邃的打量意味好似临头而下的海水,霎时间给人以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但乌丸莲耶的目光没有在安室透身上久留。
出乎意料,更让他着重打量的是黑麦。
“我记得他,是你之前见过的人。”
老人说,苍老的声音里隐隐约约似乎透出一丝不可思议,他再次看向乌丸松,声调里包含威严与质问,“你引入了外面的人?你应该知道,这样做到最后你也没什么好下场。”
“是,我知道。”
少女回答,声音柔柔的,带着笑意。
“……”
乌丸莲耶滞住了。
他知道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是什么,自然比所有人更清楚这句话里蕴含的意思。
没有生存本能的怪物,根本不在乎人类语言的威胁。所以一旦怪物伸出獠牙必定会撕咬到血肉才肯罢休,很难让她主动收手。
或许从最开始他就不应该在研究药物之余,再去研究用机械数据延长生命的方法。
“出去。”
“我要和她单独谈谈。”
唯二有话语权的人挥退了所有人,房间内很快空了下来。
安室透发现,不论是己方的琴酒还是对面的朗姆都没有担心过两位谈话时另一边有可能暴起杀人的可能性。
转念一想又明白了。乌丸松对这个地方很熟悉,显然是很早就知道Boss在这里,她能动手的机会很多,想杀人也没必要亲自上场。
两方之间诡异的和平大约也是因为这一点。
中间大概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因素。
安室透很快略过了这一点,揣摩起刚才抓住的一个信息。
‘外面的人’是什么意思?
安室透揣摩着老人口中的这句话,倏地,他想起黑麦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我是通过松这边进入的组织。】
【实在要说,我也算她的线人。】
三个月前直接被高层授予的代号,一跃从基层成为代号级别的黑麦威士忌。行踪诡异、为人冷峻沉静,很少和其他成员接触交流,所以有关他的情报一直都很难收集。还处于基层时候的信息更是稀少。
安室透怔了怔,好像明白了什么。
诸星大是卧底。
但不是他这样由日本公安潜伏进来的卧底。
而是来自外界某个想要介入组织混乱的势力,于是被乌丸松亲自邀请进来。
所以黑麦才说,他也是乌丸松的线人。
但这样做具体是为了什么,安室透的信息量还不足以推断出答案。
金发青年思考着,不着痕迹地看向诸星大,试图从他身上判断出点什么信息——但很可惜,针织帽青年离开病房之后就一直闭目养神,一言未发,好像没有被人着重点名过似的。
没办法从嫌疑人身上探知信息,安室透只好错开目光,乍然间,他不小心撞上了琴酒的眼睛。
琴酒没看他,也没看任何人。
但那双眼睛里却蕴含着滔天巨浪,压抑的杀意似是海啸,一点一点的吞噬着眼底的色彩。
瞬息间,安室透意识到,琴酒可能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知道乌丸松引入了外面势力的人,并且,以他的信息量,能明白乌丸松要做什么。
以少女对生命的概念,不会是好事。
+
这场似乎没什么意义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
波本和黑麦在最后离开的时候被乌丸大小姐拿来很是diss了一波朗姆,安室透看着对面诸伏景光严肃的表情,深感挚友演技进步。
也更加明白了组织内部两边的诡异关系。
是枝千绘依旧回去了她的宅邸,是琴酒送回去的,波本和黑麦已经被取消保镖职位了,只能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一路上,琴酒都没怎么说话。
直到送是枝千绘回卧室,关上门,他才开口说第一句话。
问的是,“聊了什么?”
是枝千绘点点下颚,唔一声,“就是,正式向祖父、Boss宣战了一下。”
“我是他永生计划的失败品,他一直不太喜欢我,我说要动手的时候他的心电图都要发出警报了。”少女说,脸上的笑容好像是在点评她说出口的这件事很有趣似的,一直都是令人胆寒的恶诡。
“我倒是可以直接动手——”
千绘拖沓着调子,慢悠悠地走到床边,打算等会下线去吃个饭再继续打游戏。
“但是那样也太没趣了。”
“而且,要有点仪式感嘛,就像人类那样。”
她笑嘻嘻地说,还挺开心的。
琴酒没有被这种一如既往的欢愉干扰,这次他直截了当地问道:“那黑麦也是你仪式感的一部分?”
“他不是组织的人。”
“他到底是你用来做什么的?”
“或者,我应该换个问题。”
琴酒深呼吸一口气,冷厉地,大步走近,压抑着怒火质问这个非人的少女:“从分裂组织到和其他势力合作,你用十二次死亡和无数手段铺垫好的这些东西到底是干什么?”
是枝千绘惊了一下。
少女睁大眼睛,苍蓝瞳孔里倒映着不可思议的色彩,第一次被纸片人这么质问,还是很少质疑她的纸片人,千绘一下子被慑住了。
但很快她又笑起来。
是枝千绘回答:“因为我想要爱着人类呀,阵。”
“我想看见人类脸上有趣的表情。他们、你们一直都很有趣……很精彩,有很多让我捉摸不透的东西。我很好奇。”
少女踮起脚,抚上琴酒的脸颊,微凉的指腹触及青年温热的肌肤。她进一步,逼得琴酒退了一步,腿腹撞在床沿上。
可她好像没看见似的,在说,分外好奇地发问。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哭呢?为什么会笑呢?”
“我不理解,为什么……”
少女葱白的手指描摹琴酒的下颚线,她亲昵地点住青年的下唇,忽地弯了弯眼眸,眼里的情绪近乎残忍,却是在笑着的,在问:“你们,为什么会有喜悦和痛苦呢?”
琴酒微微缩了缩瞳孔。
身体被推了一下,他向来对乌丸松不设防,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乍然间,还不等杀手本能的反应保持平衡,就被少女俯身,靠近,压住了身体。
银发如同流淌的月光,散在床铺上,冷冰冰地颜色,和少女滑落地樱发交织。
她不害怕琴酒的冷脸,也不在乎亲昵与否。
她只是回答。
向她喜欢的纸片人,告知她的内心。
“我想看见你们、人类那些让我从来都理解不了的情绪。”
“我想让你们露出那种连生命、自我、灵魂都放弃的表情。”
“……我想看人类自相残杀。”
少女俯下身,手臂撑在琴酒脸侧,她低下头,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温度。
很冷。
只是模拟出来的呼吸而已。
她不是人。
从里到外,从身到心。
“我想……”
“阵。”
少女垂下眼睫,看着他。
她的指腹隔着衣服,划在琴酒胸口,细细密密的痒划过,如同微妙的危机感针扎般刺激着杀手本能,少女指节轻轻抵住,抵在人类的心上。
低语的呢喃如同耳鬓厮磨的婉转,是枝千绘说,在他耳畔吐出怪物最贪婪的一面:“我想剖开人类……”
“然后。”
“用你们最恐惧的东西,去了解你们所谓的「心」。”
“这就是我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