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下大雨。
夏油杰打着伞, 走在商业街上。
路上没什么行人。
夏季的雨大颗大颗的从天空砸落下来,很快形成灰色的幕布,笼罩整座城市。滂沱大雨伴随雷声滚滚, 天空时不时有闪电一划而过。
这几天有意无意的,是枝千绘会转交给他一部分事务, 让他协助处理, 大有培养人才的意思。
夏油杰上手得很快。
轮回的梦境里他也会帮着处理一些类似的事情,现在完全是手到擒来,非常轻松。
黑发少年呼出一口气, 白雾很快在空气中消散,夏末的时节,雨水多少带着微凉。夏油杰打起精神, 加快了脚步。
这一趟他要去盘星教。
这个组织在之前星浆体事件发生之前就被天满宫收编,夏油杰这次去是帮是枝千绘找东西。
他现在对扶弱抑强没什么兴趣。
夏油杰所期望的,只有少女本身而已。
他抵达盘星教总部的时候,看见了不少天满宫麾下的神官巫女。天满宫拿下盘星教已经很久了,接管程序也十分紧密, 夏油杰刚到, 就被一名神官引去了文献收藏室。
“天满宫大人要的东西我已经帮您清理出来了。夏油大人, 您拿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那份文书少说也有四五百年的历史, 记录的是和天元大人有关的事情,估计认真算起来能追溯到古代。”
神官把夏油杰引到了室内,明亮的灯光下,桌子上放着刚刚从堆积的灰尘深处找出来的历史古卷。
神官歉意的说道:“清理工作还没结束, 您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夏油杰颔首。
全程,丸子头少年都没有把多余的目光投向这个组织, 哪怕他曾经在无比厌恶中利用过盘星教榨取钱财。
夏油杰等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到负责清理古籍的巫女身边,想询问一下到底需要多长时间,猛然间,留意到了古籍上的文字。
“请问……”
夏油杰按在桌面上的五指蜷曲收缩成拳,他下意识问巫女:“这上面记录的,是有关于什么的?”
“啊,这上面呀。”
负责清理的巫女小姐非常热情,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宫司大人信赖的少年咒术师:“是一些和天元大人相关的古代咒术,似乎是盘星教从奈良时代就代代相传下来的,记录了天元大人对全国结界的分析。”
说着,她吐槽道:“也不知道这种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会流落到盘星教来。”
“不过、说起天元大人……”那名巫女顿了一下。
她的声音放小了很多,左看右看地偷瞄了两眼,小声嘀咕:“我听说天元大人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遭遇不测?
夏油杰迟钝地问道:“你说天元大人怎么了?”
“啊!不是不是……这件事也是听说的。”巫女小姐连忙摇头,踌躇几下,大着胆子分享了这个传闻:“但是听说是真的。听说最近几天星浆体被放弃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天元大人遇害。”
所以星浆体天内理子的意义就不存在了。
夏油杰愣在原地。
他没听说过这个传闻,最近一直在忙少女交给他的那些事,很少把闲心思放在口口相传的流言上。
但是巫女小姐的话勾起了黑发少年压在心底的记忆。
五条悟告诉过夏油杰:想突破旧有的限制,打造新的世界,那么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抑制咒灵生长的结界。
——天内理子。
——天元。
这两个人是最关键的存在。
这么一想,夏油杰蓦然发现,星浆体似乎并不是是枝千绘的目标,在因为取消同化而兴起的讨伐里,星浆体只是战争的导火索。
难道,她真正的目标是天元?
少年悚然一惊。
只要这一点想通了,立刻就能接上五条悟的另一句话:想打破千百年的屏障,除了天元之外,还要亟待解决的就是腐朽顽固的咒术界阶层。
当时夏油杰得到的评价是,想要做到这件事很难。
可是现在回头一看,这两件无比困难的事情已经被解决了。
那她的下一步是什么?
夏油杰的心情沉了下去。
悟说,她的灵魂在日渐衰弱,连细微的声音都会刺激到她。
可脆弱的灵魂之上,又覆盖着一层磅礴至极,无比耀眼的咒力烟火。
这就证明她的计划在进行了。
“夏油大人,东西整理好了。”
那名巫女小姐将古籍装进盒子里,递交给了夏油杰。
少年匆匆应了一声好,抱着整理好的古籍出去,走廊下,望他一眼外面的大雨,凉丝丝的雨水拂到脸上,夏油杰突然在想:
既然最麻烦的部分已经解决了,那她的下一步是什么?她打算怎么进行?
天满宫……
天满宫、天满宫。
名字是存活过的证明。
天元大人说,她存在的痕迹可能会被抹除,可以夏油杰对是枝千绘的了解,他知道少女绝对不会让一切功亏一篑。
她一定在为此准备什么。
“名字是存在的证明。”夏油杰压着声音,在喉间反复念过这句话,想从中抓住一闪而逝的线索。
忽地,脑海里跳出一句话:
【天满宫不会死。】
夏油杰的面色霎时苍白了下去。
如果名字是存在的证明,那是不是代表着名字、即存在感之外的所有东西,皆可以成为手中的筹码。
包括生命。
包括灵魂。
包括一个人的一切,都只是她理想计划中的垫脚石?
思及至此,少年猛然伸手一展,身躯庞大的咒灵便从天而降,落到了盘星教的庭院中央。
巨大的翅翼带动气流,掀起冰凉的雨水。
一旁的神官惊诧地追过来,鸟类咒灵扭头盯着他,便惶然地退开,但神官还是高声喊了一句:“夏油大人?”
“我先回去,这边交给你们。”夏油杰已经跨上了咒灵背部,他没打伞,声音也如同雨水般冰冷凄然。
说完,他没有停留的打算。
庞大的咒灵振翅,再一次掀起狂风,迎着大雨,夏油杰拿着盒子的手颤了颤,面上却依旧沉稳驯顺。
黑发很快沾上了湿气,朦胧的水雾给夏油杰披上一层冰凉和破碎。
他驱使咒灵,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天满宫所在的地方。
抵达大楼之后,守在门口的守卫对这位宫司大人的新心腹的出行方式见怪不怪,夏油杰很快一路抵达了顶层的办公室。
但是是枝千绘不在办公室。
说出少女下落的下属委婉地礼貌提醒夏油杰,问这位年轻的特级咒术师少年要不要先去换一身衣服。
夏油杰全身已经被雨水浸透了。
绵密的雨珠挂在黑发上,积蓄的水滴从脸侧顺着下颚线滑落,少年站在原地,听见劝告,只是微微动了动,任由眼睫上的雨珠抖落,也没看来一眼。
夏油杰转身离去。
…
夏油杰很快找到了是枝千绘。
她没想着瞒着他,或许对她来说这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所以当夏油杰闯入目的地的和式建筑的时候,穿过走廊,一眼望去就能看见庭院里的人。
是祭祀的舞蹈。
少年愣在原地,他做了很多心理准备,没想到过来之后看见的会是这一幕。夏油杰从五条悟那里听说过天满宫神社的祭祀,这却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
‘——铃。’
空灵的铃声划过雨幕。
夏油杰眼前拂过一道轻纱,飘忽穿梭在下落的雨水当中。脚步渐转,有人□□的脚踏在地面的水洼里,踏开一道道涟漪,水滴四溅。
‘——铃。’
白纱散开,披散而下。
樱色长发散落,发丝间划过冷凝的光。白皙的手指间握举的神乐铃高高仰天,又忽地手臂横斜,从左挥向右边,划破雨幕,发出一声清脆的铃声。
‘——铃。’
冰冷的雨水将轻纱透湿成透明,樱花般浅淡的发丝披散在巫女服上,雨下并不显得狼狈,反而隔着一层雨幕,少女朦胧且清新。
‘嘀嗒。’
水滴溅开。
‘铃。’
神乐铃摇晃。
看见夏油杰突然出现在这里时,是枝千绘似乎很意外,但也只是弯眸,回以月牙般的笑容。
那笑容带着让少年惶恐的神性。
夏油杰站在和式建筑的走廊下怔怔地看着外面的一切,雨水如幕布一般从屋檐落下,隔绝了屋内屋外的两个世界。
他迈开脚步,直直穿过雨幕,试探地喊道:“天满宫?”
她没有回答。
雨下得更大了。
踏进庭院,瓢泼般的大雨将黑发打湿得更彻底。
夏末的雨水其实不算冷。
可夏油杰却感觉很冰,冰得刺骨。
湿漉漉的黑发贴服在脸颊上,雨水顺着发丝滑过颈侧,没入领口,少年皮肤被冷雨惊得葱白,连指尖都泛着寂寥的冷色。他执拗地走进大雨里,去抓住了她的手。
——“归蝶。”
少年哑着声音,喊出了自己都听不清的名字。
白绸衬衫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半透明的质地勾勒出少年颀长有力的身形,他的眼眶红了一圈,眼底氤氲着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水雾的破碎雾霭,夏油杰定定地看向是枝千绘,却只从那双眸子里看见了熟悉的神性。
天满宫的术式与神明有关,她对所谓神明的态度一向是轻慢,所以或许不是祈祷,而是对赌。
筹码是她的一切。
去换来她理想中的繁荣与盛世。
这是一件她至始至终都知道代价的交换,她没有苦衷、没有不甘,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而她没有隐瞒他,是因为她相信他一定可以理解这样的理想。
夏油杰垂下眼眸,眼睫沾着晶莹的雨珠。
“我不会阻止你,也不会去质疑你的选择,归蝶。”
少年低声说,尾音死死地压住颤抖,雨水下苍白的肤色犹如颓败凋零的花,充斥着苍凉的脆弱,似乎一摧即折。
“但是——”
“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
话到嗓子眼,少年顿住了,想询问真相的话吐不出来。夏油杰问不出口,就像他已经没有勇气去阻止她践行自己的理想一样。
他曾经千百次的使理想主义者坠入深渊。
难道这一次他也要成为刽子手吗?
夏油杰唇色苍白,想把话咽回去。
忽地,樱发少女却抬起手,反握住了他。
冰凉凉的指节从手腕滑下,在夏油杰怔然间,掌心相握,十指相扣,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们靠得很近。
额头抵着额头的距离,夏油杰几乎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冷气。
她用桧扇挑开额头垂下的白纱,布料遇水已经变得轻薄透明,她的眼睫弯弯长长,沾着雨珠,带着温柔的神情,冰凉的雨水透进浅色的瞳孔,映着夏油杰的身影。
“没关系,杰。”
“你想问的事,我都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