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幽咽的咒灵群犹如在清水中下沉的浓墨, 铺天盖地覆盖了整片海岸。
帐幕被撕破,夜空的月光泄露了进来。
夏油杰与特级咒灵各站一侧,两边都到了将要精疲力竭的境地。但很明显, 身为咒灵,拥有基本自愈能力的对手能比他撑更长时间。
从简短的对话里, 他知道了这是什么咒灵。
——「诅咒之王」两面宿傩。
暂且不去想这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等级的咒灵, 夏油杰喘息之余,望了望破损的「帐」,一时之间也知道自己大概是被什么人利用了。
盯上星浆体的势力很多。
他在这个时候带走天内理子, 必定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夏油杰攥了攥手掌,撑住摇摇欲坠的自己。
就当他打算强行打气精神,再一次面对两面宿傩的攻击时, 身后骤然有铃响传来。
清脆地,恍若穿透梦境,直直地敲在少年心上。
夏油杰忽地露出笑容。
哪怕是在听见是枝千绘那叹息般的一句“太过全力以赴啦,可以不用打得这么凶的,杰。”时, 也能平静地回答:“因为我知道你会来。”
少年身姿挺立, 稳稳地站在打斗的废墟上, 回首时看向是枝千绘,眸中幽紫犹如被大风一吹四散的蒲公英, 漂泊凄然。
“被偏爱的可以有恃无恐,对吗?”
是枝千绘没有沉默,也没有否认。
正如她在第一时间就抵达冲绳,在暗中观察着夏油杰的状态那样。她看见了夏油杰的惶惶, 于是小心地将脆弱的玻璃呵护起来,扬起明快的笑容, 立刻回答道:
——“是的,永远可以。”
就如同得到什么允诺,夏油杰放松了下来。
他看向另一边还没解决的咒灵,犹豫了片刻,却在少女的安抚下慢慢阖上眼睛。
夏油杰的神经紧绷太久了。
久到哪怕是现在睡过去,手也是紧紧拽着是枝千绘的和服袖子,不愿意松手。
…
夏油杰因为长时间神经紧张和高强度战斗昏迷了。
是枝千绘看看怀里的夏油杰,看看旁边的宿傩,再想了想外层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羂索,决定先安顿一下手里的纸片人再去应对反派脑花酱。
至于两面宿傩——
“喂,女人。”
两面宿傩停了手,眉头蹙起,看向是枝千绘的目光格外复杂:“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好的,确认了。
这位也是串线的角色。
千绘放下夏油杰,冷静地站起来。
她先是朝两面宿傩微微弯眸,笑着回答一句:“这里不方便谈话,抱歉咯。”
然后趁他回忆起了什么的愣神时间,眼疾手快,开血坏进行了一波物理催眠。
两个纸片人都趴下了,千绘这才回望一眼外面。
羂索还在外面啊。
半场王炸,是枝千绘多少有点遗憾。
这一把游戏她才乐到一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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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面宿傩清醒的时候就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酒香,还有一股血腥味。但他睁开眼睛,只看见了对着桌案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类少女。
她的打扮十分有平安时代的特色,周围也大多是古代环境。
宿傩闪了闪神,意识到他在梦里,这是回忆。
他果然见过那个人类。
诅咒的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少女这才转过头来看向他。
“你醒了。”
苍青浅色的漂亮眼珠映着烛火跳跃的光,在昏暗的夜里染上恍惚的光彩。
见他醒了,她心情极好地随手抄起瓦制的酒碗递过来,酒液随着动作漾出几滴。
问道:“要尝一口吗?你之前一直说打完之后最好能喝上好的酒,这是妖怪的酒,味道还不错。”
两面宿傩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他们之间应该是打过一场,显而易见,那一场他打输了。
从嘴角漏出的酒水滑落到胸膛上,两面宿傩随手擦去,却发现手上沾了点墨色。
是墨水,溅到了他身上几滴。
手上还拿着作案工具樱发少女显然就是罪魁祸首。
“你在干什么?”但令人意外的是,两面宿傩居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皱着眉问了一句。
少女把毛笔在墨水里随意地搅拌了两下,毛笔笔尖墨汁饱满,在墨盘里划出浅浅的弧度,她回答:“刚刚研究完,记点有趣的事情。”
两面宿傩扫了一眼屋外。
这里是山林间的茅草小屋,除了山精鬼怪和咒灵之外,很少会有人类出现在这里。
更别提外面源源不断的血腥味,应该是刚死不久的。
“你做什么了?”
少女拈着毛笔,指节抵住下唇,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口回答道:“引诱几个村民误会他们镇子的守护山神,然后指引他们诱杀神明,再把真相告诉他们……嗯,滋养出来的只有一级咒灵。”
她叹了口气,在桌案上的纸上划去了什么,“而且很可惜,这次信仰崩塌的效果不高,没有人类因为负面情绪而达到足以拥有术师潜质的效果。”
两面宿傩‘啧’了一声。
哪怕暴虐如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家伙,明明穿着巫女服,却半点没有济世救人的神使作为,反而像个走火入魔的诅咒师。
而且不是喜好杀人的诅咒师。
这家伙,擅长攻心。
是个难得一见的小疯子。
“有人来了。”两面宿傩神色一动,人却懒洋洋地半躺在榻榻米上,只支起半边身体,手肘撑着侧头,懒散地提点一声。
少女一动不动,说:“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下,我还没写完。”
换其他人,恐怕还没开口两面宿傩就一下将人砍成两半了,面对这个樱色编发的巫女,他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甚至相当纵容地抬起手,凝聚出斩击的‘解’式,杀掉了破门而入的咒术师。
腥红血液溅了一地,两面宿傩恶嫌地皱了皱眉,红瞳狠戾,扫过门外包围茅屋的咒术师们。
“这次有点多啊。”
两面宿傩恣意地扯开笑容,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被诱杀的山神从前是京都供奉的国津神。来了多少咒术师?你能对付得了吧?”少女依旧纹丝不动,问道。
“一群蝼蚁而已。”
两面宿傩嗤笑,腥红瞳孔在路过少女时扼了她一眼,“加起来连一只手都可以对付的垃圾,你也会在意?”
——“怜悯之心也太迟了。”
——“屠戮上百人的镇子的时候,我可没见你留意过什么。”
宿傩踩过地上溅出的血迹,语调像是嘲讽一般,又像是在实话实说。
少女这才瞥了他一眼,说:“我的意思是让你给我留一个,我要做研究用。”
两面宿傩:“啧。”
麻烦的女人。
不过两面宿傩对人类少女,有着追杀他的咒术师难以理解的大度。
冠以诅咒之名的宿傩离开了茅屋,很快,屋外惨叫四起,在空旷的山林间显得尤为凄惨刺耳。
血腥味盖过酒香。
渐渐的,人类的声音消失了。
两面宿傩重新回到屋内,他光着脚,没穿鞋,每一步都带着新鲜的血,在榻榻米上留下数个血脚印。
“留了一个。”
他说,“捆起来丢在外面了。”
少女回答,注意力还是在案桌上的东西上:“好哦,谢谢。”
两面宿傩走到少女身后,看她在写什么。
看不懂。
两面宿傩收回目光。
这女人写的每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和佛寺里的经书似的,念出来能念得他脑仁疼。
不过,看不懂他可以问。
反正同行这么长时间,她也问过他不少乱七八糟的问题。
两面宿傩:“你在干什么?”
“研究人类术师。”
少女果然回答了,态度非常认真:“我很好奇,拥有咒术潜质的人类究竟是怎么使用术式。”
“……”
两面宿傩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无语,但是她的态度太认真了,反而让两面宿傩嘲不出这句‘无聊’。
两面宿傩开了坛酒。
妖怪酿的酒,带着邪祟的妖气,沁香扑鼻,普通人喝了指不定就会醉死,但对强大的诅咒来说,却只是闲暇之余的乐趣。
他抿着碗盏里的酒酿,说:“那你大可以直接去京都抓个咒术师看看,解剖、凌迟,从内部研究。你这边,整个城镇的人下来也未必能有一个赶得上京都那边培养出来的强。”
“研究人类?浪费时间。”
不如再和他打一场。
宿傩想,上一场他输在了近战上,下一次不会再输。
少女闻言,歪歪脑袋,樱发从肩头抖落,苍青浅色的瞳孔里映照出身形怪异的同行者:“可是。我对已经完成的强大本身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如何制造强者。”
见此,宿傩挑眉。
有点兴趣,但不多。
“造出一堆撼树蜉蝣?那你的理想真别致,想把自己当神吗?”
少女再瞥他一眼,回答:“我没有,神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象征意义罢了,要这种称呼做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两面宿傩问。
问到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冰冷无情。
——“研究。”
不过,这一回她像是兴致上来了,转过身,给两面宿傩讲了点其他的。
两面宿傩依旧端着酒盏。
可能是刚刚杀了人,难得的,两面宿傩坐了过去,也有心情听她念叨。
“我在研究咒术基础。”
樱发少女说。
“咒术要求维持平衡,才能使秩序不会紊乱,阴阳不会失调。”
她将手里的毛笔放平,拈着笔杆中间,横放两人之间。
“我从京都那位大阴阳师里是这么听说的。他告诉我:咒术是天平,倾斜下来,一方必会抬高,倾轧另一方,造成混乱。只有保持平衡才能维持和平。”
“哦。”
两面宿傩慵懒地应了一声,抬抬眼皮,对平安京大阴阳师的理论知识没什么兴趣。
“那你的理解是什么?”两面宿傩问,他知道小疯子肯定不会局限于别人得出的结论。
少女蓦然一笑。
纤长的睫羽下,是一双宛若青空般通透清浅的眸子。他们坐得近,烛光微恍,映着血色,还有两面宿傩与人类迥然不同的身躯。
两面宿傩愣了愣。
这家伙倒是从来没怕过他。
啧,算了。
在咒术师眼里,他的名号恐怕还不如这个女人要来得响亮。
如果不是那一场血战定性了他的存在,「诅咒之王」这种称呼恐怕会落到一个看起来纤弱得一折就断的人类少女身上。
两面宿傩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红白巫女服,无声地笑了。
说不定也不错,挺讽刺。
少女则是完全不知道两面宿傩脑子里在想什么,有在认认真真搞科研。
“我在想,任何东西都有自我痊愈的手段。宏观历史,哪怕弥生时代经历过那么剧烈的变动,在之后的历史变迁里,人类与咒灵的平衡还是在流动性中达到了中点。”她说,开口就是一段两面宿傩从前连听都懒得听的大道理。
换个人,哪怕是平安京的大阴阳师,两面宿傩高低也得一斩击劈过去让其闭嘴。
但这个小疯子不好说。
至少目前两面宿傩对上她的战绩还是零蛋,只打平过一场。
鬼知道她一个巫女哪来那么高战斗力。
而且这家伙总喜欢在打赢之后趁着他精疲力竭的时候搞点咒术小研究,他身上的四只手和两双眼睛都被研究过,两面宿傩已经不会主动去挑衅她了。
不然指不定哪天打完架一觉睡醒之后,她会来一句他已经被解剖过的话。
两面宿傩再给自己倒一盏酒,问:“然后呢?”
“然后人类开始脱离神明影响,创造自己属于人类的术式,比过去变得更强。这是也是平衡的一部分。”少女执着地端平毛笔,相当相当认真在从头解释自己的理论。
她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一直很认真。
两面宿傩不知道她的过去,第一次见她,她就是这个样了。不过,也差不多能猜出来少女是为什么会被咒术师追杀,还以巫女的身份名号比他这个诅咒之王还响亮。
“以刚才说的那两点为论据,我推断……”
两面宿傩骤然探出一只手,打断了她的话。
少女疑惑地歪歪脑袋,却不抗拒地任由他调整她那笔的姿势,从拈着笔杆中心,到只捏住笔头。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或许是会用火焰的术式,比起常年低温的少女,带着相对灼热的温度。
两面宿傩的调整下,毛笔依旧横放持平。
但平衡的点不一样了。
“这一点维持不动而抬高另一边,在你的理论里,为了平衡,较低的这边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补上这段差距,将所谓「平衡」的根本,抬上更高的层面。”
两面宿傩握着少女的手,一段一段反复向上,直到抬高到他面前。
两面宿傩多少能理解她。
但正常人,哪怕是平安京那个举世无双的大阴阳师都不会做这种事。
因为——
“这样有个缺点啊,女人。”
诅咒之王露出血腥的笑,抬手压低了少女的手,将她拉近,近到那双不通人性但十分清楚人心弱点的眼睛里只有自己。
两面宿傩将纤弱的手腕牢牢握在掌心,脉搏跳动,随时可以拧折撕裂。
“你不可能将抬高人类这一方作为起点,让咒灵去弥补差距。”
“你做不到。”
两面宿傩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哪怕是高天原的神明,也做不到在短时间内抬高人类的咒术资质,让人类成为倾轧咒灵的一方。
少女眨眨眼睛,却是笑了。
她的手腕轻轻一抬,描摹似的,在两面宿傩脸颊上画出一道纹路,宛如他脸颊上的咒纹一样,浓黑似恶。
她轻描淡写地说——
“那就,献祭这一代的人类吧。”
…
两面宿傩骤然睁开双眼,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白晃晃的炽光灯刺得他眯起眼睛。
宿傩记起来了一部分。
没有很多,但至少记起来了这个人类小鬼漂亮的外皮囊下,究竟藏着多么令人望而生怖的本恶。
哪怕是在千年以后,也是个合格的小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