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多来, 林如海一直身子不好,故而家中人多忧心的,是缠绵病榻多时的老爷。
哪里晓得, 并无半点不妥的贾敏,竟是先行一步。黛玉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 母亲会先离他们而去!
等她煞白着脸, 从王府中急急赶来, 众人已是忙着给贾敏装殓了。
此刻的贾敏就像睡着了一般,神色平静,并无多少痛苦神色。
“你们母亲走得安详, 并未有苦痛,自是不忍见小辈伤怀, 且将后事办好就成。你们为儿为女,为媳为孙, 并无不妥, 你母亲也算享过天伦, 勿要念之,且让她安心去吧!”
林如海却也还撑着一口气,为妻子主持大局,大约是前世已然经历过一会丧妻之痛。
今生再看,贾敏不得病痛,走得安然,又有儿孙绕膝。
正如贾敏所言, 他们夫妻二人的大限早已经过了,能重来一次, 不知是何处修来的福分,人人都想要福如东海, 但是东海之广博,又岂是凡人能有的福气?
自林如海年前病过一场,家中就预备起了身后事要用的东西。
一样样还都是贾敏亲自打点的,贾敏倒是心宽,也把自己那一份预备上了。故而一时出了事情,虽是悲痛忙乱,倒也井井有条。
与旁人家忙忙乱乱各处派消息不通,待收拾好一切,将家中灵堂布置妥当,又将不能用的东西都收了,众人换上素服,林家才怕派人出去报丧。
就算林家平日里不喜和那些王公大臣私交甚秘,但是林如海在朝为官也未曾因一己之私弹劾过人,为官清正,又身居高位。
那些得了消息的大臣家,立马就来吊丧了。
不过大家也想不到,林家忽然没了的,竟然是林家的那个有着悍妇之名的太太贾敏。
“早前国公爷,也是这样,一直好好的,一觉没起来,就升仙了。”
这些个奴仆中,还有几个老人家,对于早年荣国府里国公爷盛大的丧事,仍旧记忆深刻。
“也不知今日这太太的身后事,又是何等的风光?”
贾敏已经没了,却也有好些人,不痛不痒,就等着看林家丧事的热闹。
贾敏当下已是一品的诰命夫人,就连圣上的宫里,够得上一品的,又有几人?
只是叫好些爱热闹的人失望了,林家大人虽是没在礼部当过官,置办起母亲的丧事俩,倒像是礼部大臣似的。
除了诰命夫人该有的礼节,其余事项,半点不曾铺张。
就连宫中也有些看不下去,还特意又派公公,来了旨意。“圣上说了,林大人家大丧,要大人安心置丧,若是短了什么,或是缺了人手,只管往内务府要人。”
林家的奴仆,比起旁人家,并不算多,宫里还以为是他人手不够。
“谢陛下圣恩。”消瘦了一圈的林瑾接了旨意,但是并没有要大办的意思。
传旨的公公去和圣上回了话,当皇帝的突然想到,就算林家不够,总也还有敬王府可以调拨人手。
想到林瑾母丧,必定要守孝,当皇帝的也头疼。
“唉!如今林家大丧,林大人必定是要回乡为母守孝的。”
林瑾如今可是他的左膀右臂啊!
最关键的是,圣上已然年纪也在这儿了,若是一个不好,也同林家夫人这么走了,朝中有个这样的大臣放着,朝廷新旧更替,他也觉着安心。
但孝道人伦,做皇帝更是要守着礼。
太子却是在一旁默默不语,作为江山社稷的接班人,他倒是希望林瑾能回乡,正好压一压这位林大人网上冒的势头。
当今圣上倒是弹压得住小林大人,而太子殿下,似乎还没这么大的信心。
太子还未曾想好妥当的说法去开解父皇,却又有公公,连滚带爬的进来报信!
“陛下,不好了!宫外又来了消息,林大人、林大人也殁了!”
这下圣上想借着林如海病体不宜回乡,想将林瑾留在京城的借口也无了!
林家最先发现林如海没了气息的,是老管家半夏。
林老爷操持了一番太太的丧事,觉得困乏,说是要躺着养养精神,也好晌午之后接待吊丧的客人。
半夏便服侍了老爷躺着,眼见老爷闭目养神,才伤怀了片刻,偷偷背过去抹了一回泪,再一看林如海,已是没了气息,走得安静极了。
各家来吊丧的人,原本是来告贾敏的哀,不想又得了林大人的死讯。
故而都忙着又派人回去传话,林家也只能先将吊丧的人劝了回去,再将林如海的丧事也预备起来。
宫里的消息,都不是林家报上去的,而是安伯公家的驸马爷叫人赶紧送进去的。
“林卿啊!”圣上对于大臣的态度,自是比对着大臣的夫人要深厚得多。
他还记得当年林如海中了探花意气风发,被先帝赐名,又得美探花名号的时候。
那时圣上也还是太子,也是年轻力壮的时候。
圣上一直觉着林如海不老,大约是林家后宅清净,林如海也不似有些大臣那样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当年自苏州还朝之时,因为不续胡须,还被人误认为是方才登科及第的年轻学子。
“林卿虽说一直病着,但朕总想着他有哪一日还能还朝。”圣上难掩伤感之色,林如海也是兢兢业业的老臣了。
“林大人一生鞠躬尽瘁,父皇若是不舍,不若赐陵寝随葬,以示哀荣。”太子见父亲如此悲痛,建议道。
“他一个文臣,又有祖籍,朕何必留他。”
圣上却是摇了摇头,叹息道,“若不是为着安身立命,林卿怕是不愿来朝呢!可叹林卿政绩,是比那等整日将忠君为国的大臣,好上太多。”
圣上说的这一点,太子是信的,毕竟林如海是那种担心女儿去了南边过得不好,扔下京中的高官厚禄就要走人的大臣,半点也不曾作秀的。
“早前父皇的太傅也是这般,不愿随葬,不愿留京,就这么走了。”圣上又对太子道,“伺候笔墨,朕要拟旨。”
于是林瑾还未向朝廷请丧,就得了圣上的旨意,命他回乡给父母守孝,待效期满后务必归京,若将来有朝一日登上大宝,便拜林瑾为太子太傅。
原本林家在朝中一直很稳当,林瑾才干出众,又得圣心,众人倒也不担心将来林如海夫妇丧期满之后,他这个做儿子的会被朝中弃用。
只是这一份旨意,却是表明了皇家的态度。
“皇兄如此急忙下旨,是怕舅兄去了江南就不回吗?”敬王知晓此事,也觉圣上太过急切了。
“却是我兄长的做派。”黛玉点头道,“说来旁人必定不信,我父兄原本是无心官场的,为了安身立命,不得不入官场罢了。”
敬王看着黛玉,整个人也是瘦的厉害,心疼道。“我自然是知道的,这世间,就无人可以真正无忧无虑的活着。”
只是他希望能让黛玉少一些忧愁。
只听敬王又道,“我已是同宫中递了折子,讨了江南那一块地,咱们家一道送了岳父岳母的灵柩回江南吧!”
朝中给敬王江南做封地这事儿,也有那么一两个大臣反对,但是多数人只闷声不说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敬王人家早前在南边为陛下立了大功,又剪除了南安王爷的羽翼,还揭破了孙家的狼子野心,实则是个足够低调不惹事,余下就只顾着带孩子和哄老婆的王爷,除了京城这一块不能给,圣上给他哪一块,也是应该的。
所以江南再合适不过,刚好敬王妃也可以送了父母回乡尽孝,又是富贵安乐之乡。
把这么个王爷放到江南听曲子,和放到北边去屯兵造反,只要人不傻,都会选。
黛玉才弄好的书阁还自己忙不开身主持,便叫怡和公主接了班。
这世间也不只有大人才知别离的伤感,对于孩童更甚。毕竟孩子总也要跟在父母身边,更是不知归期如何。
对于林家三位小爷,还有敬王府上那一位刚能说话的遥哥,几人就算去到江南,多半也还在一处。
而对于怡和公主府里的齐哥和宫中的二皇孙而言,在这个年纪,便深切知晓了什么叫离愁别恨。
年纪与林小弟差不多大的齐哥,自从知晓他们要南下的消息,就差每日上演一次执手相看泪眼了。
二皇孙随着太子来林家吊唁过一次,只见林家三兄弟眼睛红红的,一溜烟跪坐在门边,有模有样迎接宾客,自己也不敢上前打扰。
等到林家和敬王府启程离京那一日,还是和齐哥一道去送了人。
“你们去了南边,要记得给我写信,我再学了字,也会给你们写,有好东西也要寄给我!”年纪小的好处,大约就是哭笑随心。
相比于抽抽噎噎的齐哥,二皇孙显得很是稳重,毕竟将来,他许是要独自一人,坐在那一个高高的椅子上。
怡和公主却是最不伤感,离了京城,黛玉自有她的逍遥,正如黛玉所言,人事有代谢,林大人和林夫人终有一日会离开人世,他们毕身所劳,只图子女能在世间安身立命而已。
黛玉要做的,便是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去了江南,离了京城的纷扰,这样的生活,怡和公主想想就觉得羡慕。
然而黛玉也不只顾着逍遥,她前脚刚动身,随后庄子里的探春便得了信,预备带着庄子上的老小,也往江南去。
当下敬王府的势力已然往江南而去,虽然她们一庄子的女子能自给自足,但少了庇护,谁都不能保证露了风声,不会有人来寻麻烦,探春一贯谨慎,自是不敢多留。
敬王早知黛玉在做这等事,只是黛玉从不与他提那庄子在何处,敬王便也不问,不寻。这世道于女子已然险恶,黛玉既有余力,但总要努力能庇护一人是一人。
林家扶灵往江南走,因林如海素来颇有官声,一路也有百姓和商户祭奠,等到了姑苏,大小商户更是倾城相迎。
“不想老泰山,在商人之间,竟是有这么大的威望。”敬王见了这场景,也吃了一惊。
毕竟林如海离了江南已是二十余年了。
黛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你好生做官,不收苛捐杂税,行事公正,商户也好,百姓也罢,便会感恩戴德了。”
“那我将来便也做个按规矩办事的王爷。”敬王笑笑,向黛玉伸出了手,扶着她下了船。
不懂事的遥哥儿伏在乳母肩头睡着了,这一路最是不知愁,吃了睡,睡了吃,醒了就要人抱着在船头看风光。
林如海和贾敏安葬之后,林家便闭门谢客,开始守孝,敬王府也是一般无二。
江南的生活又归于平寂,只有人说,好似见过林家大人带了孩子去扬州一代给先太傅上香。又有人说,那是敬王殿下和敬王。
唯一不同的就是,在林家二老的忌日,又或者是花朝,姑苏城便会有人施粥行善,一来而去,江南之地,在这一段时日便有了这等风气。
三年之后,才登基的新皇就拍了钦差来江南请林大人入京做太傅。据说那钦差按品大妆找到林大人给他传旨的时候,林大人正领着一群孩子在水里摸鱼,江南封地的敬王也在场。
这三年间,做正事反而是林家夫人和敬王妃。林家夫人的绣坊名声最大,什么新奇花样的布料和图样都出在这边,是江南第一把的交椅,工钱也给得高,只收女子做活。
而敬王妃才是最了不得的,建了个地方专门做女子学堂,自己掏钱收揽散落民间的奇书,领着学子们编书造册,在民间颇有声望。
钦差大臣战战兢兢,吃了林大人和敬王捉的鱼,这气氛实在太诡异,生怕这位大人一个任性就不接旨了。
“大人你不要嫌刺多,这一条是我捉的!”
敬王府那位小世子热心极了,又往他碗里放了一条鱼,确切说来,应当是鱼苗。
万幸在他吃得这辈子都不想吃鱼之后,林瑾终于换上官府接了旨意,钦差觉着自己流的泪,都带上了一股子鱼味。
而后却是林家北上进京,敬王无召依旧跟着王妃每日在江南过日子。
毕竟王妃有钱,他这王爷也跟着沾光。
风云变幻,又是一番世事浮沉,日子也还算安稳,只是人们都道林家的单传应在了女儿身上,敬王终其一生,只得一子,血脉单薄。
不过敬王却是无所谓,许是也曾有过没有儿女双全的遗憾,不过想到若是再有一子,妻子又要为他人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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