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为何不回娘家去, 自然是无娘家可回。她给贾政续弦的时候,父亲还只是一个六品小吏。那时家中人都觉得事邢夫人走了大运,竟是能给荣国府续弦。
原本指着邢夫人去了荣国府, 邢家也能沾上光,来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哪里晓得邢夫人去了荣国府, 那么些年没添个一二半女不说, 分明是大房将军夫人,倒是叫二房管了家。
邢家哪里比得过煊赫的王家,邢家人上个门, 总是受尽冷眼。
等到邢夫人的父母没了,大哥也没了, 管家的是庶出的兄弟。亲戚多年走动敷衍极了,还不如林家对贾府的礼数, 一来二去, 情分越来越淡。
如今邢夫人落难, 那个庶出兄弟,和侄子们,又怎么会管?
可就算邢家未必会管自己,邢夫人也无处可去,就说真的往东北的祭田庄子去,也得等天气和暖,这时候往那边去, 可不是送命?
贾府虽是明面上说祖籍金陵,但祖上是在北边打仗时立了军功发迹, 故而在那边置了一小个祭田庄子,并圣上封给的土地一处。
等他们迁往金陵之时, 就没再金陵再置办祭田。
若是凤姐听了秦可卿托梦时的话,再置办祭田,邢夫人也不必念着巴巴往东北去。
要么贾府这事通史家一道事发,史家女眷往北边去的时候,也可以一道搭个伴。好巧不巧,与贾家差不多时候发迹的史家,在北边也剩了个祭田庄子,未被抄没。
邢夫人孤零零一个,眼天天色越来越暗,还是腆着脸走了好一段路,去敲了娘家院子的大门。
“哪里来的老乞婆?我家中没吃的!”来开门的人邢夫人也认识,是她兄弟的小儿子。
“是我啊!哥儿……我是……”邢夫人还没来得及说完话,就见门嘭的一声合上了,再怎么敲,也不见有人来开。
雪是越下越大,先是细碎的雪花,而后是鹅毛大雪,渐渐将地面都盖白了。
邢夫人坐在自家门外的石头台阶上,腿都僵冷了,动弹不得。
她手指动了动,像是要去抓鹅毛般的雪,幽幽探了一句。
“果然女子……是没有家的……”
……
第二日邢家媳妇开门扫雪,一开门就见一个人冻的僵硬,直挺挺倒了下来,可是叫人吓得滑了一跤。
“害!真是害死个人,你昨儿不是说是个乞丐?”等看清了人,邢家太太骂自己儿子道,“如今家门口死了人,可是晦气!你也该将她再赶远些才是,就是死也死得远点!”
听着这话,并无人在意邢夫人昨夜 又冻又饿,死的何等凄凉,邢家人满心盘算着,还要给这人安排后事,白添了麻烦!
“花几个钱,找人拿个席子卷了,拖到义庄那边就是,这几日定要冻死几个人,见怪不怪。”邢家老爷穿着夹袄,含着烟袋出来,见了邢夫人,想到贾府才被抄了,也觉着晦气。
他才不愿花银子真把人埋到城郊,倒是拖到义庄,就当个无人认领的乞丐尸首,最为省事。
于是乎,曾经也在金玉堆中活过,见识过什么叫做玉盘珍馐的邢夫人,被破席子一卷,与京中冬日里冻死的乞丐一处,堆在义庄的院子里。
帮忙做活的几个乞丐见她衣裳还算厚实,一拥而上,有人得了袄子,有人得了棉鞋。
管事的看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东西带到地里,还不如留着叫人穿了,指不定能救一条性命。
贾府里被买走的下人,最幸运的当属紫鹃。只是紫鹃已经出了城,乘着马车走了好几日,这几日天天有雪,不见日天,紫鹃都不知自己走的是哪个方位。
她已是又被人买了,在监狱中也被吓得不轻,见买她的嬷嬷和家丁,又给她热水洗澡,又给她衣裳换,每日吃的比大牢好上太多,故而也不敢多问。
车子一连走了八日,才在个庄子门口停了下来。
“姑娘今后就在这里做活,我家主子说了,已是给姑娘脱了奴籍,若姑娘将来有了什么想要的去处,打个招呼,自己走了便是。”
那老嬷嬷下了车,掀了帘子,要紫鹃也下来。还到后一个车上去搬东西。
“妈妈说的什么话,能有个安身之处就谢天谢地了,做奴婢的能有什么出路?”紫鹃也连忙上前去帮忙搬动东西,终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不知妈妈的主子,是哪户人家。”
“我也不知,只是听主子派来传话人的吩咐,我们家主子素来最喜积德行善,这庄子里好些都是早前没得活路的女子。你当是前世积德,叫我们主子搭救了。”那嬷嬷很是健壮,背着一大个包袱往里走,边走便与紫鹃说到。
“只要你好好做活,银钱也是给的,将来想出去了,还能自己做个小生意。”
紫鹃跟着这嬷嬷往里走,里面的人见来了新人,倒是恨热情的出来迎接。
打头一个瞧着也有三四十岁了,头发垂下来大半,仔细一看,原来是脑门上有好大一块疤,像是被烫的。
“她是被自己男人按到滚水里烫的,好在只烫了半张脸,是我们庄子中针线最巧的,又识一点字,名叫淑娘。”
淑娘倒是不在意这些,反是笑着问这妈妈,“这是哪家的姑娘,受了什么难?”
“原本是个丫鬟,被抄家发卖,主子传话叫接了来。”老妈妈又问到,“前几日捡的那个丫头,可养活了?”
“养活了,还好庄子里找到了只冬日下崽的母羊,妈妈你可去看看,都会笑了!”淑娘又道。
接人的妈妈又把紫鹃交给了淑娘,淑娘给紫鹃安排了个住处,又向紫鹃说明了这是是个什么地方。
这庄子离着十来里就有个集镇,是个大善人建了,专门收留无家可归女子的去处,她们做活、织布、种地每月还可得银子,种出来的东西会有人来收了去,针线也是一样。
紫鹃住了几日,才渐渐熟悉了,都是遭过难的人,大家都很好相处。这些人中,多是被丈夫打的瘸了或者残了,叫夫家赶出来的,要么是病了被家里扔出来等死,还有几个小的女娃,是被捡回来的弃婴。
“这孩子命大,在她前面捡的那个,天太冷了,被冻坏了,没救过来。”淑娘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晒了晒难得一见的太阳,又回过头来对紫鹃道,“你必定是大户人家的丫头,这几日都在猫着,今后就教教她们如何做针线吧!”
紫鹃点点头,也走到淑娘身边,与她一道烤日头。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大善人,我必定天天念了佛,只求这善人一生顺遂,长命百岁。”
紫鹃说到。
淑娘听了紫鹃的话,反是笑了,“你若想念,倒是可以与我们一道,咱们庄子里的人,天天都念着。”
紫鹃来这庄子里住了不过十来日,因手脚勤快又性子温和,做事又有章法,倒是很快就与众人打成一片。虽说吃的不如在贾府,但面色却也红润了起来。
就在大家忙着做新衣裳预备过年之时,庄子里一个叫二丫的姑娘却是不成了。
“我本想着要念一百日的佛,可惜只念了得九十来日,万望、菩萨、菩萨不要嫌弃我心不诚。”二丫气若游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一句话完整说完。
“你只管安心去了就是,剩下没念的,我们会帮了你念。”带紫鹃来的妈妈安慰二丫。
她这些年已是送走好几个姑娘了,二丫病重,虽是找了药吃,但是命数在此,若不是被救了,早几个月就归西了。
二丫听了这话,安心的微微点头,一合眼,就没了气息。
送了二丫,紫鹃实在伤心,就只能偷偷躲在墙角抹泪,叫淑娘见了,安慰她道。
“你总也要宽心,今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并不是谁都同我们一样,能好手好脚的来了此处。”
紫鹃想到那几个面黄肌瘦怎么也养不好的,指不定也是熬日子,抹了眼泪,又对淑娘说到。
“今日的药可是没熬好,我这就去了。”
淑娘点点头,也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腊月二十六的时候,庄子里收到了外面的年礼,还有几个正月十五点着凑趣的花灯,还有给小孩儿用的玩意儿。
紫鹃想着这户善人家必定有个娇养的女儿,故而才会考量得如此周到,都是些女儿家解闷的玩意。
“主子还送了书,可见是要我们识字的。”那妈妈虽不识几个字,但是见了书本,却神态虔诚,小心翼翼的拿了出来,规规整整的放着。
又对中间唯一识字的淑娘道,“上次传话的人就说了,咱们这地儿也该多有几个识字的人,只叫你一人记账,也怪累的。等开了春,就弄个学堂。”
淑娘谦虚道,“我也只是认得几个字,勉强教一教罢了。”
庄子里忙得热火朝天,二丫病故的悲伤被冲淡了许多,人总是要活着,向前看。
林家送到各个庄子上的节礼不少,收到的节礼更多。
就光从苏州就来了四艘船,林瑾和苏妙伊,恨不得把整个江南都装了来。
因得东西太多,林家的宅子根本装不下,仓库也装得满满当当,都近年关了,何处再去找地方。
就算还有个库房,这些年京中盖了屋子,只能走小巷子进去,这么些东西,一点点靠人搬进去,怕是要搬动到明年。
那些个大件的,还搬不过去!
“管家莫要愁了,拿了我这帖子,去敬王府上问问。”
黛玉见半夏这几日光是忙着归置东西就脚不沾地,自然要为老仆排忧解难,于是写了个帖子,笑眯眯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