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堕仙台。

  白袍老者站在堕仙台边沿,天风呼啸,吹起白发之上的鲜艳红绳。

  他背后,两名相似装束的姻缘坊弟子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师父又在想师弟了,这都多久了,每隔几日便要来堕仙台站上一会儿。”

  “约莫二月有余了。”

  “师父是不是太偏心了?”

  “一想到人间六十年沧海桑田,我也想师弟了。要不师兄你在烧一次姻缘坊,替大家下去看看?”

  “……”

  风声猎猎,一毫白光如蜉蝣,蓦然间悬停在月老耳边。

  老人白眉一抖,身体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无涯书海,无数璀璨泡沫团簇在空中,一望无垠。每一颗泡沫,都是一处自成一体的幻界。

  白光长驱直入,在书海深处显形。青衫黑帽的书生站在一颗发黑的气泡面前,神色凝重。

  “书灵,匆忙找我,可是小悠出事了?”

  书灵凝视着眼前的气泡:“七十日前,该书界只有拳头大小。”

  如今,膨胀得比脑袋还大,而且颜色变成诡异的黑。

  月老越发着急:“当初不是说还剩九十载气数,这才过去七十载,怎就变成这般了?膨胀至此,这书界是要塌缩了?不行,快助我救我徒儿出来。”

  “月老莫急。您看书界颜色,常理而言,书界气数尽,色泽趋向苍白。”

  书灵思索着,手掌一摊,一团白光飘至空中,几番变幻后,变成一个白色的“护”字。

  “这是……字神?”

  “不错。”书灵点头,“今晨我来巡察各个书界气数情况,觉得此书界形状有异,开天眼后,才发现这个灵字。月老可知,此字所护的,是何物?”

  月老看看他又看看黑色气泡,跺脚:“你就卖关子了,救人要紧!”

  书灵歉然一笑:“是小生留在书界内的那缕灵念。灵念几近完全消散,小生便把它吸收会神魂里了,只是记忆破损,只知月老徒儿际遇非凡,应是无恙。”

  月老略略松口气:“前因后果事后再说,先把人带出来。”

  书灵却摇了摇头:“不可。字神虽无正统神位,但法力深厚,其灵字妙用无穷。此‘护’字却被封在书界边缘几十载,月老可知为何?”

  “都说了别卖关子!”月老忍无可忍,“还不是你给书界设下的结界阻拦?”

  按天庭规定,气数剩余不足九十日,也就是人间九十载的书界,都要用结界封锁,以免他人误入。别人进不去,里边的人想出来,自然不容易。

  书灵否定了他的话:“非也,小生开启灵智比不上二十八位字神前辈,法力能为,自然也稍逊一筹。拦住字神的,另有别物。它不只将灵字拦截在书界边缘,还利用灵字里蕴含的神性和法力,掩饰书界真实形状。换句话言,书界早已膨胀,濒临崩溃,而非今日。”

  “月老若贸然进入,恐有性命之虞。”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将事情上报给玉霄宫,让玉帝派人协助。可把身染桃花煞的季悠锁进书界的命令,也是玉帝亲口下达的。月老十分清楚天庭众神肚皮里的心思。无非是彻底舍弃他徒弟,断绝桃花煞扩散的任何可能。

  月老心中一动:“你的意思,书界里也意外封锁了一个字神?”

  玉帝不救小悠,总不能不救一个堂堂字神吧?

  书灵猜中他的心思,苦笑道:“文字同脉相连,所以小生才尊称字神一声前辈。月老仔细思量,二十八星宿各个俱在,二十八字神,月老能找到踪迹的,又有几位?”

  悠悠万年岁月中,早已流散四方了。

  “那到底如何是好?!”月老没辙了,视线掠过空中的“护”字,长眉一震,“这字迹我认得,是明字神,明老哥!我说他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找我喝酒,竟也困在了书界?”

  他眉毛一皱:“明老哥是继小悠之后进去的?”

  “断无此理,有人强行突破结界,小生必当知晓。”

  “那就是在小悠之前?可送小悠进去的时候,你解开结界,明老哥法力深厚,大可以趁机出来……”

  “所以小生所言,阻拦字神破界而出的,不是小生的结界,而是另有其物。”

  二人沉吟半晌,月老打定主意:“管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你开结界,我进去捞人。”

  月老抬手,抽下雪白发髻上的红丝带,一头塞给书灵,另一头缠在自己腕间:“合.欢索有积攒万年的姻缘之力,比普通法宝要坚韧得多。等时机到,我会弹击合.欢索三下,你马上往外拉。”

  交代完,身形化作一道白光,钻进黝黑气泡之中。

  一进书界,月老神魂一震,感受到了烈火焚烧般的痛楚。那滋味,想必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也不过如此。

  他没有耽搁时间,按照书灵给的指引,径直坠往京市。可还没落地,便见到远远的大地上,硝.烟四起,一副乱世景象。

  这便是气数到头的书界?

  月老越发不敢滞留,凝神闭眼,感受着神魂中的牵引。季悠是他用仙渡催化的灵智,百余年来与他的神魂存在某种细微连结。月老屡屡精准无误地逮住季悠和吴刚偷偷喝酒,靠的就是这招。

  可他闭眸良久,都没感知到那丝熟悉的感应。

  书界自成天地,天地之大,他又该如何去找?

  所幸,月老感知到了另一丝微弱的神性牵引,悬停在高空的身形再次化作一道白光,直奔某处而去。

  须臾之后,他站定在一座山门之前。

  这是一座佛寺,落叶堆积没过门槛,大门塌了一半,匾额和门柱之上蛛网密布,一看便知荒废了很久。

  “弘扬寺。”

  月老念出匾额上的大字,正要越门而入,又突然推了出来,目光停在门柱的楹联上。

  楹联中间,有个字迹稍显模糊的“明”字。

  月老伸手在楹联上一抹,竟将整个“明”字拓印到手掌中。字体扭曲如雾,不多时,凝结成一个盘腿而坐的灰衣老僧。

  “明老哥?”

  月老又一次心中震动,连明字神都需要用如此古老的办法保全最后一丝神性,那他的徒儿,岂不是神性彻底溃散了?

  他掌心的老僧如同苏醒一般,缓缓抬起头,露出一抹恬淡笑容:“月老弟。”

  月老急忙问道:“怎么回事?此界到底有什么存在,竟能消磨神性?”

  没等老僧作答,他又匆忙改口:“先不说这个,明老哥知道我徒儿在何地?”

  老僧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后山,桃林。”

  见老僧似乎气力不支,月老干脆把他纳入自己的神魂温养。身形拔地而起,飞往弘扬寺后山。

  与方才惊鸿一瞥的战乱场面相较,群山之中算得上与世无争。只是下方偶尔望见的山民房屋大都倾塌如废墟,不见人影。

  *

  芳菲四月,本应是半山桃花盛开的时候,桃林不知为何,花叶稀稀落落,恍如万千枯木。但枯木最深处的灰色木屋前,依旧有三棵桃树迎来繁花时节。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耄耋之年的白发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出门,慢吞吞来到桃树下。

  陆文扶着季悠坐到长椅上,又伸手拢了拢他的领口,以免山风吹进。而后坐到季悠身边,老迈的身体向对方靠近。

  季悠习惯地将脑袋搁在陆文肩膀上。

  “真漂亮。”季悠说。

  陆文的视线慢慢扫过两侧三株桃树,又放到不远处几乎不发芽的枯树上,并不满意。

  他老了,日夜劳作,费劲浑身力气,也只能勉强养护好三棵桃树,无法再给季悠重现漫山桃花的盛景。从另一个角度说,开花的桃树太多,惹来外人注意,也不安全。

  陆文哼哼两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玻璃罐头,里面是泡在糖水里的蜜桃肉。罐头是去年做的,特意多加了糖,又放在地窖里,保质期能长一些。

  他先舀了一小勺自己尝了尝,确定没坏,才开始喂老伴,又不确定道:“没坏吧?”

  “没坏,好吃。”季悠幸福地眯起眼,“比蟠桃还好吃。”

  陆文也笑了,脸颊摩挲着季悠的白发,笑容有些苦涩。

  罐头没坏是好事,可开花结果的桃树越来越少,现成能吃的桃肉罐头,也只剩这一瓶了。

  “文哥,不要叹气。”

  季悠把磁力盒放在长椅上,坐直身体,从陆文手里接过罐头,也给他喂了一口。陆文紧紧抿着嘴,可季悠坚持,也只能吃了。

  “甜不甜?”

  “甜。”

  季悠把罐头放在一边,又抱起磁力盒,脑袋照旧靠在陆文肩头:“最后一天还能吃到罐头,我很开心。”

  陆文的大手盖在他手背上:“最后一天还能陪着你,我也很开心。”

  磁力盒中,数十年来没有任何变化的童音响起:“虽然不能当你们的传家宝,但书界最后一天能陪着月神大人,我也很开心!”

  季悠的神性早已涣散殆尽,无法再感知到书界异变。可即便是法力微末的月魄,也清晰感知到了书界濒临崩溃的征兆。

  就像是一个气泡被吹到无限大,终于来到了破溃的临界点。

  和以往不同,季悠那丝隐隐的不安早已在几十年的战乱中消失,陆文生怕季悠遭遇不测的心情,也迎来了结尾。末日不是好事,但携手一同面对末日降临,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结局。

  一片粉白的花瓣被山风吹落,飘飘荡荡落到季悠白发之上。陆文抬起手捏起花瓣,放在手心里,托到季悠眼前。

  季悠鼓起脸颊,衰弱的肺活量并不足以让他与年轻时一样,把花瓣吹出很远。

  柔嫩的花瓣在陆文手心翻了两个跟头,摇摇晃晃飘落在季悠脚边。

  “真漂亮。”他说,平复了一下呼吸,“不知道安安现在在哪里。”

  “那个臭小子。”一提起他,陆文照旧骂了一句。

  五十年前一别,安安再没回来过。算算年龄,也是个七旬老人了。可他毕竟在二十多岁时离开,留在两人心里的,依然是孩子模样。

  当战争蔓延到京市时,陆文散尽家财都没能找到他的踪迹,不得已下,只能带着季悠离开。

  这个世界数十年来战火频仍,据说遍布全球的反全息组织还在为人类的未来浴血奋战。也许,安安已经为了理想献身,成为众多牺牲者中的一员。也可能,他还活着,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偶尔仰望星空,想想两个父亲。

  至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通讯没彻底中断前,那个账户里的资金在不断减少——起码在那之前,安安还活着。

  这就够了。

  季悠调整了一下姿势,视线越过繁密的花叶,望向碧蓝天空。

  陆文轻轻一笑:“还想回天庭?”

  若是季悠能回去,也好。相互扶持走过一生,他已经满足了。

  但季悠摇了摇头:“不想。”

  “为什么?”

  “做神,做妖,作佛,都没有做人好。”季悠说,“悠悠万年,也比不上为人一世。”

  陆文笑容盛放,堆叠起的皱纹里溢出几分自得。能pk掉天庭,他如何不能骄傲?

  但他意犹未尽,玩笑道:“要是你师父现在赶过来,要带你回去呢?”

  季悠也笑:“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一道白虹从天而降。

  “徒儿!”

  月老上前两步,脚步又顿住。眼前最小的徒弟,形色竟比他还要苍老几分了。

  季悠张大嘴,使劲眨了眨眼睛:“师父?”

  月老抹了把老泪:“乖徒儿,为师接你来了。快,书界快崩溃了,耽搁不得。”

  胳臂,肩膀,季悠能清晰感觉到,陆文的身体在瞬间僵硬如石。

  季悠没有任何犹豫地摇头,但陆文先他一步,抽出手臂:“听师父的,走吧。”

  季悠定定看了他几秒,顺从的站起身,缓缓走向月老。

  他把磁力盒递给师父,接着后退一步,跪了下来,默默对师父磕了三个头。

  “师父。”季悠泛着泪光,眼神是这般年纪里难见的清明,“徒儿神魂已散,已经进不去天庭了。”

  月老急道:“这有何难,为师能渡你一次,自然能渡你第二次!”

  季悠笑了,笑容中有着月老熟悉的纯真,也有着久经岁月的人世沧桑。

  “师父一直教导我,如何才能做一个神明。”季悠说,眼泪顺着皱纹滚落下来,“但是师父,我只是一条红线精,真正想做的,是人。”

  “为人一世,我很知足了。”

  他最后磕了一个头:“弟子不孝。师父,您回去吧。”

  也不等月老反应,他便扶着膝盖站起身,走回到长椅边挨着陆文坐下,重新抱住陆文的胳膊。

  “以前你赶我我不走,现在赶我,我也不会走的,文哥。”

  神魂中,老僧叹了口气:[月老弟,万物缘法,莫强求了。]

  “那怎么行!”月老刚找到徒弟,自然不接受就此离开,“我是师你是徒,今天你不走也得走!”

  他双指一招,绑在手腕上的合.欢索顿时显形,绳结末端蓦地延长,一眨眼便把季悠捆了个结实。

  紧接着,他在合.欢索上敲了三下。这是和书灵约定好的讯号。

  然而第三下刚敲下去,晴朗天空忽然响起一声惊雷,脚下山体摇动,狂风骤起。

  “不好,书界崩塌了!”

  月老的惊呼被风声吞没,三颗桃树的的花叶再也扒不住树枝,被卷进风中,扬到天上。

  嗡的一声,有什么无形无迹的东西在更高处炸开,刹那间,风停雷消,被卷到天空的花瓣在短暂静滞后,洋洋洒洒飘下。

  恍若下了一场绚烂的花雨。

  “究竟是……”

  浩荡天威昙花一现,让月老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下意识收回目光,望向季悠。

  他目睹了连神明都惊愕咋舌的一幕。

  花雨之中,四周景象急速变化,春冬秋夏,眨眼数载。漫山枯桃如浴春风,抽芽开花,又急速凋谢,零落成泥。灰黑的木屋出现斑驳漆色,破碎的漆面又从虚空诞生,星星点点落到木墙表面,墙壁一层层刷新,玻璃一层层变得光洁。

  长椅上的两人,雪白头发一点点变得花白,变得漆黑,满脸皱纹好似被世间最巧手的工匠一点点填平,丰满,逐渐焕发出生机的光泽。微显佝偻的身形,好似劲竹破土而出,变得挺拔而俊秀。

  光阴激流逆退数十载,忽地一滞。

  四月芳菲,山花浪漫,白色木屋掩映在粉色桃林深处,宁静祥和。

  [阿弥陀佛。]扮演数百年方丈角色的字神也忍不住念了一声佛唱,[如来救世,无过如此。]

  月老满腹不解,讷讷无言,只见视线一晃,半空中竟掉下两个年轻人。

  “大爸小爸,我回来了。”

  季悠蓦然捂住嘴,眼睫又一次挂上晶莹泪珠。

  陆文则露出一副早有预料的了然神情,冷哼一声,却控制不住神色中的得意。

  “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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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锅盖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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