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椋的声音被淹没在叶哥的笑容之下:“你在说什么?”

  刚从大洋彼岸回国的万松岩,连并思维一起西化。他没有纠结叶哥的称谓,而是转身进屋为客人预备茶水。

  叶哥得到通行证后,立刻把磨蹭在门口的程椋拉了进去。

  未拆封的进口零食被堆在万松岩家的餐桌上,膨化食品的鲜艳包装与万松岩暗调的家装格格不入,过早地让程椋嗅出了逐客的气息。

  尽管如此,叶哥试图将两种不同的颜料调配在一起:“松岩,你近来工作繁忙吗?”

  万松岩忙碌在茶水吧前,留给他们宽阔的背影:“不是很忙。”

  繁忙怎么可能在家——嫌叶哥套无用近乎的程椋,发狠地踩了他一脚。

  叶哥对他毫不客气,用同样的规格礼遇程椋。两个岁数加起来超越退休年龄的人,都表现出了难以置信的幼稚,在第一次做客的主人家里,互相以对方的拖鞋为目标攻击。

  待万松岩问:“喝茶还是咖啡?”

  程椋是多么感谢他,至少他把自己从叶哥的地狱拖了出来。

  ……然后拖进另一个地狱。

  头顶生出恶魔犄角的叶哥,恪尽职守地将将欲钻出的程椋往下压。他自然而然地把程椋推进万松岩家的沙发,对端水而来的万松岩说:“松岩,你文化高,读书好。帮帮程椋。”

  万松岩递来的热茶堵住了叶哥的嘴;不吃嗟来之食的典故回荡在程椋的脑海中,当万松岩将茶杯递在他的面前,他硬是背着手不肯接。

  “我不要你喝过的杯子。”程椋说。

  “我没有喝过,都是新的。”万松岩说。

  终于发现颜料品种不一而无法均匀摊开的叶哥,艰难地搅动画笔调色:“我们程椋没掌握读书的方法,上节目出尽洋相。你教教他。”

  他对程椋的语气更凶:“松岩的茶杯都是牌子货,你别不识货。”

  但程椋对万松岩家的咖啡提不起兴致。

  茶杯栖停于程椋面前深色的木制茶几之上,后面则摆放着造型古朴的花瓶,倚靠其中的白色重瓣百合花,是家里除了万松岩外唯一的生机。

  没有贪杯的叶哥起身与万松岩客套了几句,丢下程椋扬长而去。在叶哥充满希望的脚步声里,独自陷进沙发的程椋,回想起迄今为止与万松岩的交往——情况非常不乐观。

  万松岩依旧让他陌生。叶哥离去后两人陷入的长久沉寂,让程椋重温搭乘万松岩便车的时光。

  那时他在万松岩为他打开副驾驶车门前,率先钻进了后排的座位。

  车内后视镜时刻记录着程椋的内心,但两个人哑了一路。直到汽车刚驶进小区门,程椋立刻下达靠边停靠的指令,打开车门逃之夭夭。

  但如今有求于人的程椋被牢牢缩在万松岩的领地。程椋只好率先打破令他烦忧的静默:“为什么买百合花?”

  没有坐在程椋身边的万松岩为自己搬来座椅:“它的花瓣像天使的翅膀。”

  万松岩的温柔令程椋产生他们相距并不遥远的错觉,好像Turquoise停摆的五年是程椋一场小憩。不幸的是连绵的阴雨天唤醒他腿上的旧伤,时刻宣判车祸与万松岩曾经离去的事实。

  程椋则嗤之以鼻:“你不是无神论者吗?”

  “天使不一定属于神。”

  万松岩的眼睛难得在提起天使后亮了一瞬。程椋并不希望自己读懂他的神情,好在万松岩的喜悦转瞬即逝。他富有磁性的嗓音继续传入程椋的耳朵,“下期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没什么难度,导演有划重点,你按她发的来就可以。”

  程椋诧异的神情过早出卖了他本人。以为是自己词不达意的万松岩解释道:“导演每期都会在群里发节目的提纲。”

  而后他想到什么,笑了声:“你不在我们的群里。”

  对万松岩一贯不客气的程椋,恰好把问题的责任推卸给他:“所以明明有捷径,大家却都瞒着我,也没有人拉我进群。”

  “因为大家都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万松岩的旁敲侧击并没有取得可观的效果,他只好平铺直叙,“导演太忙,其他嘉宾和你不熟悉。我的号码被你拉进黑名单了。”

  程椋顿时遭受到致命的一击。

  ……确有其事。

  五年前的圣诞节,用于欢迎早起的程椋,不仅是吸入肺腑的冷空气,还包括万松岩的群发祝福。

  单单是“祝你圣诞节快乐”七个字,足以让程椋心烦意乱一整天。等到吃饱喝足后的叶哥带着Turquoise其他三人来看望他时,程椋将自己的受挫发泄到了万松岩的联系方式上。他拉黑了万松岩所有的号码。

  显然程椋对万松岩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为之买单的还是程椋本人。

  漫长的五年之间,万松岩的头像压根没变。面对程椋皱起的眉头,万松岩解答道:“我不太擅长经营社交软件。”

  程椋并不好奇。

  程椋克制着自己的好奇。有一股柔软的丝带穿梭在他们之间,收口处打着巧妙的蝴蝶结。伴随绳结越缩越小,程椋觉得他与万松岩正越走越近。这是与他原本的想法背道而驰的。

  或者是万松岩坐过来了。

  本坐在单人靠背椅的万松岩,为了把程椋拉进群,自遥远的另一头来到程椋身边。他与出现在程椋列表中的新联系人一起,在程椋的世界里落地生根。

  那时为图填补聊天界面尴尬空缺的程椋,生硬地给新认识的好友发消息:我是程椋。

  万松岩的界面却充实的多。被悲观包围的程椋,丝毫没有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光是想起那场飞来横祸就足以令他黯然神伤,仿佛川流不息的世界,停滞五年的只有他独自一人。

  害怕程椋关注不相同的聊天界面的万松岩,多此一举地掩饰自己:“我给你发过消息之后,才发现我被你拉黑了。”

  甚至他一直留着程椋的联系方式。

  程椋其实无所谓,或者他压根没看见万松岩自他拉黑后,所做出的无济于事的弥补。他随口说了句:“好的。”

  《以书会友》主创群聊的欢迎讯息把两个人拉回现实。大家都表示了对于程椋到来的开心。

  只有黄璐反其道而行之:程椋怎么才来?

  与导演的道歉一起来的,是她当众点万松岩的名:万松岩,你也不主动点。

  然后她迅速撤回了最后一条消息。

  装作没看见的程椋,迫切地需要为自己的视线寻找下一个落脚点——他的视线轻触沙发边摆的一盏松果灯。

  往昔记忆历历在目,透过雅致的原木色盖顶,程椋看见了五年前的自己。那时的自己蜷在Turquoise寝室的沙发上,对趴在茶几上奋笔疾书的万松岩,展示杂志的内页。

  “你是松岩。”程椋说,“灯是松果,你们是一家。”

  万松岩只瞄了杂志一眼:“看着像橡果。”

  “这么较真做什么,我说你们是一家你们就是。”

  火气大于青春期少年的程椋,平复心情后好不容易嘟囔一句,“这款还挺热门的,我应该订不到。”

  五年后的万松岩订到了。

  在程椋盯着松果灯放空时,万松岩进里屋转了圈。他出来时手上多了几本书。

  最上面一本是《老人与海》。程椋对于老人未知的航行充满期待,但他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梦中的会面尚未结束,再多加一个海明威进去,似乎不符合礼节。

  对程椋以温柔为主的万松岩,鼓励他道:“不必翻开第一页就想着要看完,我们慢慢来。”

  自高中生活结束,发誓再也不看书的程椋,艰巨地执行着节目组的任务。他翻开书看见古巴老渔民,合上书重温,海莫名被围栏拘束住了。同样程椋开始他的胡言乱语:“想去泡温泉。”

  显然万松岩是困惑的,但他依旧说:“要是有空余档期,我们可以去北海道。”

  程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喜欢冰岛。”

  而语气坚定的万松岩,恳切得像在求婚:“我们去冰岛。”

  那时同万松岩对视的程椋,心里的玻璃屏障被万松岩的目光顷刻击碎。他如梦初醒:“我应该回家了。”

  万松岩说:“等一下。”

  程椋害怕他的挽留。好在他只是希望程椋把书带走:“最好每天能够安排半小时阅读时间。”

  “叶哥肯定会来谢谢你。”

  抱着书的程椋落荒而逃。

  重新寂静的家里只有灯光。回归原位的万松岩,在秒针的声音里见证程椋的印记逐渐消失。透过玻璃灯罩的不规则光斑,打破了他影子的形状。

  至少他有松果灯。他拥有五年前程椋向他展示杂志的那一瞬。

  属于万松岩的忧郁时刻却没有持续太久。三天后的电视台,依然回味哀愁的万松岩,始终沐浴着电影中的冷色基调,仿佛周遭万物都属于他独角戏中的一部分。

  ……这份悲伤截至他看到扮成朱丽叶的程椋之前。

  戴着别致金色卷发的程椋,扣紧鱼骨束身衣的程椋丽叶,向万松岩展示着尴尬的笑容:“好巧,怎么又是你。”

  他说:“造型师去找别针了,你能帮我拉一下拉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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