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根本不在乎万松岩叫什么的程椋,觉得自己能够关心陌生学生就是天大的美德。他依旧我行我素,“你怎么一个人坐公交车?”

  固执的万松岩却直勾勾地看着程椋。他又重复了一边自己的名字。

  程椋有他姓名的模糊概念。但万松岩三个字好像被施了特殊的魔法,任程椋平时如何舌灿莲花,现在也没有办法说出来。心虚不止的程椋,每一个字都说得如履薄冰:“小松?”

  万松岩点点头。如释重负的程椋,终于发觉自己的心其实狂跳不已。他杜绝万松岩要求他说出全名的可能性,迅速转移话题:“没人来接你吗。”

  “家里没有人,爸爸妈妈都出差了。”

  独自回家在高中生的观念里仿佛是大人的象征,此时的万松岩向程椋炫耀他幼稚的骄傲,“他们在家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回家。”

  无法放任自家弟弟单独回家的程椋,完全没有往高中生的自尊心上靠。他开始设身处地假设单独回家的是上小学的弟弟。正是这份对于弟弟的顾虑,不受控制地被程椋分给万松岩一点:“你家长对你真放心。”

  他说:“如果你是我弟弟,我肯定担心的不行。”

  仓库里装满数理化公式的万松岩,那时突然被开了一扇窗。程椋挡在窗户前,让光把他的投影拉得很长。

  此时路灯的光照在程椋的头发上一圈又一圈,使得程椋的头发看上去比羊绒围巾都温暖。他的脸颊则被两簇柔软一衬,称得上是肤如凝脂。

  但万松岩强迫自己转移注意:“我错过末班车了。”

  程椋眉毛不由自主地一挑,他自作聪明地觉得万松岩一定仗着年纪小,话里有话地想搭乘程椋的便车回家。

  程椋倒不是不愿意,做哥哥的总愿意接纳天下所有弟弟。问题出在不会开车的程椋,无法确保安全地送万松岩回家。

  当然程椋也不会请学生挤地铁。他做好万松岩会搭乘出租车上高架的准备,点开打车软件。后面万松岩的脸却比软件的界面更加夺目。

  迎着光的万松岩,五官深邃艳丽,脸型棱角分明。程椋判定他实属确实活该出圈,毕竟挑爱豆哪用这样大费周章。

  从小到大持靓行凶惯了的程椋,对于外貌有一套自己的标准。他不承认万松岩的外表超过或与自己持平,但他觉得万松岩的脸一定值回打车的钱。

  “你能一个人坐计程车吗?”他问道。

  万松岩说:“没有问题。”

  得到万松岩住址的程椋,为他选择的是最贵一档的专车。等待的时间里,他听见万松岩对自己的住址做出解释:“我快搬家了。”

  风一吹更加冷,程椋大半张脸缩在围巾里。有一万种方式让他开启新一轮的话题,譬如问万松岩新家在哪,学校在哪,读几年级,考试成绩怎么样;可程椋对万松岩不报一丝好奇心。

  没有得到回应,觉得是自己犯错的万松岩,紧张的小动作接二连三,好像程椋不搭理他是天大的灾难——程椋隐秘的叹气声融在呼吸里。他收回落在万松岩身上的余光,把没有未读消息的短信页面翻来覆去地看上几遍。

  车怎么还不来。

  几乎到了每一条信息都记得滚瓜烂熟的程度,百无聊赖的程椋,终于发觉边上还有个人没翻开过。万松岩冻红的双耳让程椋心生垂怜,至少这一刻他设身处地为万松岩着想:“你还是好好读书吧。”

  光是程椋说话的举动足够被再次点燃的万松岩,听见程椋接着说:“你看到了。娱乐圈难闯,经纪人不靠谱,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万松岩小声打断他:“我不觉得……”

  程椋碾在他的声音之上:“松柏,普通人的试错成本太低了。”

  他自以为自己算得上语重心长:“再说你成绩那么好,科学家比明星宝贵多了。”

  实际连别人的名字都叫错。

  喋喋不休的程椋,仿佛把万松岩引入大多数人支持的正轨,拯救的是自己的学渣生涯;终于两束车灯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世界因为计程车的驶来,重新拧上发条运转。

  “言尽于此。现在你得走了,弟弟。”

  程椋自然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后,看见木楞的万松岩。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程椋,赶忙把车门甩上,“你应该坐后排。”

  重新打开后门的程椋,顺手拍下了车牌的照片。然后他再跑到前面和司机打招呼,说他弟弟晕车,请求司机开得平稳一些。

  等他回到远点,万松岩已然落座在窗边。车窗降到最底下,冷风灌得空调制暖前功尽弃。程椋显得比司机还着急:“你快关窗户,你不冷吗?”

  兴许是万松岩长得太高,车窗合上大半,程椋依旧看得见他半张脸;兴许是程椋视线落得太低,他看得到万松岩的手不自然地搭在膝盖,石头似的冻得僵硬。

  总归程椋听见万松岩一字一顿地说:“再见。”

  程椋口齿不清,也说:“再见。”

  发条逆时针旋转,把世界推出地平线。冷空气使程椋催生出些不着边际的罗曼蒂克,他构想的再见是万松岩意识到娱乐圈的不靠谱,立志好好读书,最终功成名就,得了科研界的什么荣耀,在颁奖典礼上致谢几十年前帮忙打车的善良大哥哥。

  但万松岩决定留下来了。

  要是程椋提前知道自己那夜的话能产生如此巨大的蝴蝶效应,他一定选择装聋作哑,或者成为反派角色,照着万松岩一顿拳打脚踢。

  一手促成在杂志拍摄现场遇到万松岩是程椋自己。自食恶果的程椋,唯一能做的是恳求他们之间多保留几寸沉默。

  “还有时间,我们再休息一会吗?”

  晚风贴着万松岩的询问,轻挠程椋的耳尖。程椋立刻否决:“不用。我们速战速决。”

  即使程椋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进行拍摄,他仍旧雷厉风行地回到拍摄场地。

  胸有成竹的万松岩,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无视指导的动作,去道具筐里捡了一支长蜡烛。

  这一举动让所有人捉摸不透,程椋猜测他也许是要以借位拍摄的形式,把夕阳化作火苗。

  直到万松岩大步流星走来,手指夹着蜡烛靠下的部分,贴到程椋嘴唇上;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程椋没有思考的时间,等他反应过来时,嘴里已然莫名其妙叼起长蜡烛。他心中的疑问和受了冒犯的气愤搅在一起,万松岩却不给他发作的时间。万松岩示意摄影:“我要点火了。”

  摄影心神领会,即刻就位。

  火焰嘶拉一声跳跃出来,小小的橘红色火苗蔓延在整个天台。纵使温度自日落时断崖式下降,程椋依旧感受到几丝暖意。

  视线由蜡烛尖转移至光芒后的程椋,看到了万松岩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是万松岩的长相抗老,夸张了讲他四五十岁依旧这个模样;陌生是无论这尊雕塑一样的人多么坚硬,风总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程椋觉得万松岩的睫毛都比学生时代浓密,淬过火似的眼哪看得出从前的腼腆,简直有如利刃出鞘般的锋芒。

  被万松岩的目光灼得发烫的程椋,仿佛火柴擦出的火焰直逼他眉心。他被遭受攻击的本该是双眼,温度却在唇瓣之间。

  万松岩食指与中指夹紧蜡烛,迅速从程椋嘴里抽走,轻声道:“你怎么不怕烫。”

  相机旁爆发出一阵尖叫,其中摄影师的声音最响。他边跳边朝程椋和万松岩挥手:“这组拍得太好了,两位老师也来看看吧!”

  万松岩率先走过去。程椋眼见相机小小屏幕边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预料没有他的位置,因此慢慢吞吞地挪着步子。

  不知经过多久,Olivia张去打电话,男助理去拿矿泉水,万松岩身边空缺出一片。程椋看见完整的万松岩,顿时不想去看照片;但他还是去了。

  时常违背自己意愿的程椋,看见照片中自己抬头带起蜡烛尖,万松岩垂眸点火。

  半个太阳落在程椋的鼻尖下,他本就不完全黑的瞳孔透亮得像玻璃珠;余光镀满万松岩每一根发丝,他眉宇间却彰显出淡淡的忧愁。好像在冬末怀念夏雨时分乌云密布的海边。

  他们的目光甚至是错开的。连接他们的是夕阳与黑夜,是即将敲钟的晚六点。它们把“程椋”和“万松岩”的五个字紧紧捆扎在一起。

  反复研究的程椋,不甘心地问:“这是我?”

  万松岩严谨地作答:“不止是你,还有我。”

  倒不是不习惯专业镜头与肉眼的差别,程椋在哪都是镇圈神颜,再生的生图照样是网友公认的拔尖;这份诡异来自于万松岩。

  是镜头把两个世界的人束缚在一个框里,并离奇的和谐。甚至就事论事,他们看上去非常般配——等同于隶属不同领域的艺术品的两个人,同时相处在美术馆。

  摄影师说:“两位老师都辛苦了,我们先休息。之后再拍单人写真照。”

  喜形于色的叶哥,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一上来就把程椋拉走,很是提防地看了一圈,确定没有闲杂人等窃听他们的对话,才开口:“你的队友们今天已经去望江壹号签合同了。”

  他神秘兮兮地说:“人家房东又装修了一遍,地板都是新的!拎包入住,我都羡慕。”

  接着他拉程椋说了一堆家长里短。在程椋不堪其扰时,叶哥忽然突兀地岔开话题:“你这次杂志的拍摄机会来之不易。万松岩是雪中送炭,我们得好好感谢他们。”

  偏偏此时程椋最不想提起万松岩:“明明是我赏脸和他合作,他怎么不谢我?”

  叶哥脸迅速垮了。他首先数落程椋一顿,又要叫程椋保证一定去和万松岩道谢。在程椋勉为其难答应后,叶哥才满面春风地去找Olivia张他们聊天。

  被叶哥抛弃的程椋,顺着叶哥的背影一路看向前,发现万松岩依旧站在天台边。

  太阳落干净了,所剩无几的彩色云朵随着太阳一同离他们远去。

  世界重新回归静止了。

  程椋搅合在静止之中,他向前走去。他们并排站在一起。

  万松岩依旧是绅士做派,他没有为程椋的到来感到大惊小怪。默默无言的万松岩,以实际行动接纳了程椋。

  “找我有什么事?”他问。

  程椋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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