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无名诔>第142章 嗟我怀人(七)

  两人在老槐树下坐了一个时辰,终于到午时了。崔灵仪警觉起来,只盯着面前的道路,左看右看,等着那个不幸的孩子出现。路上的行人不多,寂寥得很。崔灵仪还没看到,身侧握着木杖的癸娘先开了口:“南边,来了。”

  崔灵仪闻言,连忙起身向南看去。果然,有马蹄声从南边传来,不多时,她便看见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骑在马上,向这边而来。

  “真调皮啊,”崔灵仪对癸娘说,“这么点的小孩子,竟敢独自骑马。”

  “想来,是偷跑出来的。”癸娘说。

  崔灵仪点点头,却又不禁蹙眉:“但骑得挺稳,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了。这也不快,看着,也不像是会摔下来的样子。”她说着,看向癸娘:“应当不是坠马。只怕,会有别的危险。”

  “或许。”癸娘说。

  说话间,那骑着马的孩子已到了路口。崔灵仪看着那孩子,实在是见不得他骑着马独自在街上溜达,便要上前阻拦。可她刚迈出一步,便见对面街角忽然窜出四五个大汉来,将那孩子逼停、围住。他们手里都拿着斧头锤子之类的物件儿,看起来便不好招惹。

  “李家的孩子?”崔灵仪听见有人说,“把他绑了,他爹娘会给多少钱?”

  “李家那么有钱,想来,钱不会少。”有人回答。

  原来是想绑架勒索。崔灵仪深知,这世道,为了钱财铤而走险的人并不少见。见来者不善,她连忙撤回树下,想让癸娘藏一藏。毕竟,这路口如今只有她们二人在旁观。可她刚撤回去,便听身后响起一阵马嘶声。回头一看,只见那孩子胆大,竟要策马强闯。

  “癸娘,你在这里等我,不要滥用灵力!”崔灵仪急急嘱咐了一句,便要去护着那孩子。

  但是,那些大汉怎么可能轻易放他离开?马蹄方才高高抬起,便有人持棍狠狠向马颈上打去。马吃痛,受了惊,忽而不管不顾地向前狂奔,而背上的孩子就要从马上跌落——

  “小心!”崔灵仪见状,忙追上去,在那孩子被马甩飞出去时,她也赶到了跟前,一把接住了孩子。不过,孩子虽然接住了,她自己也撑不住那惯性,一下子栽倒在地。

  “呵,原来有护卫啊,怪不得胆子这么大,”为首的大汉说着,抓着斧头不慌不忙地向他们走来,“可今日,这一单我们做定了。”

  崔灵仪的身体不如以往强健,摔倒之后,一时半刻竟没能站起来。她只得推了一把那孩子,叫道:“快走!”

  那孩子倒没摔坏,见状不对,又听见崔灵仪催促,爬起就跑。崔灵仪见他平安离开,知道李家的谢金已是囊中之物,终于放下心来,忙又勉力站起身,拔出剑。那些大汉刚要去追那孩子,便被她持剑拦住了。

  “想过几招么?”她看着那群大汉,问着。

  “坏老子好事,”为首的大汉骂着,举着斧头带头便冲上来,却还对身后的人吼道,“我来教训这娘们儿,你们去追那娃娃!”

  话音落下,他举着斧子便向崔灵仪砍来。崔灵仪灵巧一躲,抬手便刺,又后踢一脚,踹倒了去追那孩子的大汉。她知道,以自己如今的体力,实在是支撑不了多久。她只能拼命周旋,能拖一刻是一刻。

  那些大汉见她不好打发,也都发起狠来,只想先赶紧解决了她这只拦路虎。一时间,所有人都向她围攻过来。而这城中萧瑟,路上少见行人,纵有行人,见了这架势,也都远远地就躲开了——根本没有人上前帮她。崔灵仪只能靠自己,强撑着。

  如今,她的武功是越来越用不出来了。打了许久,竟只是给对方造成了一些皮肉伤。对方却好似还有无尽的精力,恶狠狠地砸着手里的斧头锤子。一斧头朝她砸来,崔灵仪本能用剑一挡,却被震得手臂发软,她还没回过劲儿来,便又有人举着锤子向她而去——

  “定!”癸娘的声音响起,几缕黑气从远处飘来,钻入大汉们的头顶,控制住了他们。

  崔灵仪有些无奈,她知道,是癸娘又出手了。如今这里不能久留,她收了剑,连忙便向老槐树的方向跑去。

  “癸娘!”看见癸娘依旧坐在老槐树后,崔灵仪忙唤了一声,气喘吁吁地奔到了跟前,拉起癸娘就走。

  癸娘也不说话,任由她拉着。两人走过了几条街,才终于在一处水井旁停了下来。“宁之,”这时,崔灵仪听见癸娘微弱的声音,“我有些疼……”

  崔灵仪一愣,连忙仔细去看,只见癸娘又昏昏欲睡,裸露在外的肌肤再次出现了浅浅的红痕。若是再耽搁些时候,只怕她的血肉又要开裂了。

  崔灵仪一惊,忽而想起,距离癸娘上一次饮血,已有几个月了。在河底石宫之时,她也没少耗费灵力,想来早已到了灵力空虚的时候。

  她连忙扶着癸娘靠着井边坐了下来,慌忙安抚着:“没事的,没事的,等一下……”她说着,拿出了止痛止血的丹药,给癸娘喂了下去,又拿出了那包扎的白绸,要去为她处理肌肤上的伤痕。

  “如何了?你感觉如何?”崔灵仪一边帮她包着血痕,一边问着,可癸娘竟没有回答她。再一抬头,只见癸娘已闭紧了双目,歪着头,昏睡了过去。而那些血痕,并没有消失,它们牢固地刻在癸娘的肌肤上,没有丝毫放过她的意思。

  崔灵仪一愣,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希冀瞬间破灭。“没用,”她明白了,“这药、这白绸……都没有用。”

  为什么会没用?怎么会没用?这可是上古时的法器!怎么会没用!

  看着癸娘脸色苍白,而那血痕还在蔓延,崔灵仪的眼泪登时涌了出来。她顾不得如今还在大街上,不远处还有人在走动,便拔出剑来,割破了自己手腕,喂到了癸娘唇边。血流进癸娘口中,可癸娘喝得很慢,吞咽的动作都已不甚明显。

  崔灵仪看着,心痛如绞。自从她意识到,每一次癸娘因灵力枯竭昏睡之时,身体都在承受着如当年被凌迟一般的痛楚时,她便再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她愿意献上自己全身的血肉,只求她摆脱这痛苦。

  她可以,她愿意。

  “诶,那边两个人,做什么呢?”有人发现了她们。

  崔灵仪听见这话,又听见有脚步声向这边来,不由得连忙擦了眼泪,顺手将白绸绑在手腕上,将剑收好挂在腰间,又背着癸娘站起身来。她撑着癸娘的木杖,无心去看来人,只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土地祠走去。

  秋风萧瑟,碎叶打在她脸上,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心中的万千思绪卷成了一团乱麻,她知道,有些东西,是必须要面对的。这是几千年前就注定的,在轮回了无数次之前的那一瞥里,她的宿命便已被写定。

  “癸娘,”她想,“都交给我吧。”

  她背着她回了土地祠,又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神像前的蒲团上,再度割开了手腕,喂血给她。双双本来在土地祠里散步,听见二人回来了,便也赶了过来,默默地陪在两人身边。

  风在屋檐下卷起,社神的声音再度出现:“她又昏迷了?”

  “是。”崔灵仪回答着。

  “唉,没想到仅仅是救一个孩子,她便支撑不住了……是我不好,”社叹了口气,“不过,她的身体,能坚持这么久,已是难得。”

  “我想知道为什么,”崔灵仪问,“为什么神灵赐给她一具新的身体,却又要让她承受如此痛苦?”

  社笑了:“哪里是神灵赐予她的身体?这身体,是她自己修来的。”

  “自己修来的?”崔灵仪不解。

  那阵风飘到了崔灵仪面前,只听社继续说道:“神的力量本就有限,更遑论当年,世间灾祸四起,凡人受苦,神力孱弱,更有凡人敢弑神。神灵自保尚且来不及,哪里顾得了一个小小的癸娘?她能活下来,仅仅是因为她平日里潜心修炼,又意志坚定地想证明什么……阴差阳错,她便挺过来了,她的身体也挺过来了。”

  社说着,长叹一声:“这些话,我早就同她说过,可是她不信。”

  那些“执迷不悟”正是支撑她活下来的支柱,她如何能信呢?崔灵仪想。

  说话间,癸娘轻轻咳了一声。崔灵仪忙低头看去,只见她虽然依旧睡着,但所有的血痕都已消失不见,脸色也好了很多。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又在手腕上割了一道口子,小心地给她喂了些。

  “可惜,如此这般,只能救她一时,不能救她一世。”社说。

  “我知道,”崔灵仪垂了眼,“我都知道。”她说着,沉默片刻,又抬头望着那阵风,挤出一个微笑:“神君放心,我会陪着她的。”

  “好,”社说着,那阵风又到了门边,“天快黑了,我也该去托梦了。明日一早,便会有人来送百两白银,如此,你们也可少辛苦些。”说罢,这阵风便吹出了门外,消失得无影无踪。

  “百两白银,”崔灵仪喃喃念着,又抬起手来,轻抚着癸娘的脸,“若早知这会让你再承受一次这般痛苦,我定不去救那孩子。百两白银,又算什么?”想着,她躺在她身侧,抱紧了她。

  天色渐渐暗了,明月东升,崔灵仪一直没有睡觉。她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癸娘,心中五味杂陈。

  不知到了何时,癸娘终于咳了两声。“宁之,”她说,“谢谢……”

  “谢什么?”崔灵仪轻笑着,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你若再这样客气,我便恼了。你还没恢复元气,还是快先休息吧。”

  癸娘也笑了。她复又闭上眼睛,侧头在崔灵仪的肩膀上蹭了蹭。“宁之,”她说,“你就这样抱着我,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崔灵仪点了点头,将她拢得更紧了些。“睡吧,”她轻声说着,又在癸娘额头上印了一吻,“我陪着你。”

  这一夜过得十分漫长。但还好,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便有人敲响了土地祠的大门。崔灵仪瞬间清醒过来,她小声叫醒了癸娘,又坐起身,快速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襟,便起身去迎。癸娘倒是不慌不忙,只坐起身,又跪在了神像面前。

  土地祠的门被崔灵仪拉开了一条缝,她问:“是谁?”

  来人答道:“李府特来答谢小公子的救命恩人。”

  说话间,崔灵仪从门缝里望出去。果然,来人是驾马车而来,车帘被风微微吹起,崔灵仪清楚地瞧见车厢里有一个箱子。

  “多谢,”她听见癸娘对神像说,“多谢。”

  当天,她们便拿着钱财,买了车,离开了华州城。毕竟,她们如今这般虚弱,又刚在城里得罪了几个地痞流氓,实在是不好继续在城里待下去了。

  双双拉着车,两人坐在车上,随着官道向西走。第二日,她们便到了华山脚下。崔灵仪在这里找了一个偏僻处的小院子,一下租了半年。她花了几天时间,采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又备好了过冬的存粮和衣物,打算在这里住一个冬天。如此,两人总算可以稍稍安顿下来了。

  “相识以来,我们多半在路上,”天黑了,癸娘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听见崔灵仪的脚步声,便开口说道,“除非养伤,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个月。如今……”她说着,顿了顿,又忽而笑了:“忽然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只属于我们的地方。”

  “你喜欢么?”崔灵仪刚烧了水,便出来陪她坐着。这里地处偏僻,夜里安静得很,偶尔还能听见狼嚎。她并不害怕狼,毕竟这一路走来,比狼可怕的事物,她见得多了。只是双双总有些胆怯,还好这小院的栅栏很高,狼翻不进来。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崔灵仪望着癸娘,悄悄地笑。“喜欢,很喜欢,非常喜欢,”癸娘回答着她的问题,仰面迎着寒风,“几千年了,我从未如此安心过。”

  秋夜的风似乎大了一些,崔灵仪被吹得打了个寒颤,屋里的水听着也快要开了。“好啦,”她笑着,拉起癸娘,“别在这里吹风了,我们进屋。”

  两人说着,携手进屋。崔灵仪点了灯,又去提了热水,倒进了浴桶中。“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如今总算可以热汤沐浴了。”崔灵仪说着,又倒了些冷水,伸手探了探水温。几番探试之后,她终于拉着癸娘到了浴桶前。

  “你……你先洗吧,”崔灵仪帮她脱着衣服,却忽然脸一红,“你洗完,我再来洗。”说话间,癸娘身上只剩了一件中衣,她的脸不禁更红了几分:“你……你自己来吧。”说罢,她转身便走。

  “等一等,”癸娘叫住了她,“趁着水还热,何不一起?”她说着,笑了笑:“你放心,在你愿意之前,我不会逾越。我是个瞎子,你也不必担心我的眼睛会看到不该看的地方。”

  崔灵仪停了脚步,却不敢回头:“你……你别胡说,我,我就是想先出去透透气。”

  “好。”癸娘没有多问,她脱下中衣,抬手摸到了屏风,将衣服搭在了上面,又俯身扶着浴桶的边沿,抬脚踏了进去。

  她在浴桶中随手拨弄着水,又闭了眼睛,将手深入水中,又猛然将手抽出,抱在身前,细细地用水抚摸着每根手指。如此重复了好几次,水顺着她的指缝流淌下来,而不远处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癸娘不禁微微一笑。

  下一刻,崔灵仪便褪去了所有的衣衫,踏入了浴桶之中。一时间,浴桶内,水波荡漾。

  “怎么又来了?”癸娘问着,她感觉到,有一股股水波正在向自己袭来——是崔灵仪在向她移动。在她的膝盖碰到她的腿根时,对方终于停了下来。

  “怕水冷。”崔灵仪说。

  两人之间挨得极近,崔灵仪的呼吸已然变得急促。她方才头脑一热,便不管不顾地进了这浴桶,又不管不顾地跨跪在她腿上……

  她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她想要,她很想要,她很想看看癸娘放肆的模样。

  “我想要你感受我,”崔灵仪终于开口,声音竟在发颤,“感受你先前没有感受过的我、不一样的我、完整的我……我的身体,我的心,无论内外,都想被你感受。”

  她说完这一段话,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口水。这话不长,她却觉得口干舌燥。明明在寂寥的秋日,她的脸却迅速地红了起来。更奇怪的是,以往她都会暗自庆幸癸娘瞧不见她这般难堪的模样,今日,她竟很希望,她能看到、她能记住……

  “其实,你可以再靠近一些。”癸娘微微低着头,轻声说着,膝盖却没忍住抖了一下。

  崔灵仪不禁轻哼了一声,又依着她的话,向前挪了挪,直至不能再向前。若再向前一寸,便真的要肌肤相亲了。

  “我……可以么?”癸娘问着,双手垂入水中,正好搭在了崔灵仪的小腿上。指腹轻轻摩挲间,崔灵仪也越来越紧绷。

  “可以,”崔灵仪颤声许诺道,“都是你的。”

  癸娘闻言,索性放开手去做。她抬起头,正好够在她项颈之间,寻常的呼吸刺在崔灵仪的肌肤上,惹得她发痒。崔灵仪受不住这痒,忽而一把将癸娘揽在怀里,又捧起她的面颊,轻轻地吻着她的唇。

  癸娘垂在水里的手一路上游,不知不觉便扶在了她腰间。她将她向自己的方向一按,又在她的唇上探出了舌尖。崔灵仪的呼吸越发急促,唇瓣相接间,她含糊不清地嘱咐着:“我还没有过,你……”

  “嗯……”

  “好好爱我……”崔灵仪说。

  “好。”癸娘应答着,又埋首在她身前,深呼吸,惹得崔灵仪挺胸相迎。

  “癸……必当尽力。”癸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