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无名诔>第77章 松柏累累(二)

  崔灵仪醒来时,癸娘依旧拥着她。她有些恍惚,回头看去,只见癸娘仍闭着双眼,躺在她身侧。

  昨夜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在听到那深沉的吟唱后,她便昏睡了过去。是哭晕过去的么?应当不是。

  “我会陪着你。”

  崔灵仪想着,抬起手来,不觉就要抚上癸娘的面容。可就在指尖将要触及她眉峰时,她却猛然收回了手。

  “你会陪着我,”她想,“如此便够了。”

  “你醒了?”癸娘睁开了眼睛,声音中还带着些慵懒的鼻音,她的确是刚刚苏醒。

  “嗯。”崔灵仪应了一声,却并没有收回目光。她的双目,依旧深深地凝视着眼前人的面容。癸娘看不到,是以她可以如此大胆。

  “昨夜,雪停了,”癸娘依旧没有松开手,只轻轻说道,“床榻上的行李,我都放在了一处,收拾好了。你,不必担心。”她说着,停了片刻,又问:“宁之,今日出发么?”

  “嗯。”崔灵仪应了一声,又猛然坐起,定了定神,道:“用过早饭,我们就走,去洛阳。”

  早饭后,两人便要上路了。严府有心,不仅为她们二人准备了盘缠冬衣,还为双双准备了吃食。大雪刚过,天寒地冻,在这关头赶路,要准备的东西实在应该多一些。

  “多谢贵府这些时日的款待,如今,我们也该告辞了,”崔灵仪说着,看了看被严家老爷抱在臂弯上的严惠儿,郑重道了一句,“保重。”

  严惠儿的身体已经大好,如今只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沉默寡言。见崔灵仪和癸娘要走,她难得地开了口。“保重。”她说。

  崔灵仪点了点头,她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剑,便拉着癸娘上了骡车。只听她低声下令,双双便乖乖地抬脚前行。两人一骡在这雪地中渐行渐远,雾气朦胧,很快,严府众人便再看不见她们的身影了。

  即将出宿州城时,坐在骡车上的崔灵仪回头望了望身后。远处的人早已看不见了,昨夜的雪如今已被踩成了泥,脏兮兮的,但车轮印和骡蹄印却依旧明显。只要走过,必然会留下痕迹。

  但是,若是雪彻底融化了呢?

  “在想什么?”癸娘轻声问。

  “没什么,”崔灵仪笑了笑,又扭过头来,只望着前方,又慨然道,“世间这么大,人却这么渺小,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所做之事,都没什么意义,对吧?只怕,到最后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于天地而言,或许如此。可是,人总是要遵从本心的。”城门的阴影从两人额面上缓慢划过,癸娘的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缓慢平和。

  “可是……”崔灵仪话到嘴边,想了想,却又叹了口气,“罢了,没什么。”

  “你想说什么?”癸娘追问着。

  崔灵仪仰头望着天,道:“若是我的存在无法留下任何痕迹,那我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她说着,又自嘲笑道:“我知道,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人。如今,这世上没几个人认识我。若是我死了,有谁会在意我?”

  “你暂时不会死,”癸娘说,“不,很长一段时间内,你都不会死。”

  “多谢啦,”崔灵仪垂眸笑着,“癸娘,其实,你挺会安慰人的。”

  “我只是知道,你有些害怕,”癸娘说着,从袖子里伸出手来,摸索过去,握住了崔灵仪的手,“虽然我不知为何我无法确切地卜算出姜惜容的去处,可我相信,她应当还在这世上。你在这世间还有一个亲近的人,她会记得你。”

  “那你呢?”崔灵仪问得突然。她睁大了眼睛,只满眼期盼地看着癸娘。可天地间却好似忽然安静下来,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崔灵仪只听见了那蹄子向前的哒哒声,和积雪压折枯枝的哗哗声。

  “你呢?”她不自觉又问了一句,声音竟还有些发颤。

  癸娘微微一笑:“自然。”

  这无疑是个肯定的答复,可是崔灵仪却没有预想中的开心。于是,她又看向了远方,恢复了以往的缄默。

  如她方才所说,癸娘的确是很会安慰人的。

  天下之大,一人之悲欢很难被另一人感知,一地之飘雪也很难穿过旷野、山岭到达另一处。走出宿州城二十多里地时,地上便一丁点儿雪都看不见了。明明相距不远,却仿佛不在同一片天底下。

  没了大雪阻挡,两人赶起路来,便也更快了些。幸而严府给了不少盘缠,让她们不至于受风餐露宿之苦。如此赶路半月有余,两人终于到了睢阳的地界上。

  只可惜,睢阳的景象实在是惨不忍睹。

  路边冻死的尸骨还未及掩埋,被刀划破的肚皮就大喇喇地敞开着,暴于日光之下,在摇曳的枯草之中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恶臭。而这样的尸骨不止一例,崔灵仪下车察看了一番,发现这平野之上不知何时已躺满了尸体。大地在这严冬之下也被冻得红紫,只有乌鸦不惧严寒,在空中乱飞长啼。

  “此处,怨气深重,”癸娘说,“他们很想回家。”

  崔灵仪下意识地想掩鼻,虽然她也常常参与到杀伐打斗之中,可她当真很不喜欢这股子血腥味儿。可抬起手后,她想了想,却又放下了。

  “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恶战,”她说着,闭了眼睛,“可死在这里的人,连个军服兵衣都没有穿。”她说着,又努力睁开眼来,低头看向地上那一具具尸体:“他们甚至没有什么像样的兵器。”

  他们都是被抓来的壮丁,匆匆上阵,糊涂死去。他们的家人或许已经认命,或许还在期盼他们回家,可他们的尸骨已经暴露于野,无人来给他们收尸。

  崔灵仪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被谁抓来的。如今天下兵燹四起,一群人自称英雄豪杰,聚集兵马攻城掠地。今日你夺一城,明日我夺一城,没见谁真的带来了许多年前的太平盛世,只有无尽的煎熬在等着世间众生。其他地方或可平安一时,但这中原之地,兵家必争之处,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幸免的了。

  崔灵仪想到此处,长叹了一声,又回头道:“癸娘,这……”可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不由得一愣,只见癸娘正坐在骡车上,双拳紧握,闭着眼睛,用力地呼吸着。

  这才是她需要的气息。崔灵仪想着,不禁有些失落。一路走来,她已习惯这样的场景了。于是,崔灵仪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回了车前,抬起手来,轻轻地安抚着稍稍有些焦躁的双双。

  这双双,也是有些灵性的。此地刚历经了一场血战,谁会愿意接近呢?

  直到日暮黄昏,崔灵仪才出言提醒道:“我们该找个落脚之处了。”她说着,终于坐上了车,对方才之事闭口不提。

  癸娘也只以沉默回应着她,同崔灵仪一起默契地安静着。这么多具无名尸骨,她们实在是无力相帮。

  骡车在枯草间缓缓前行,沿着不知导向何处的小路,一路向西走着。她们追逐着夕阳,可夕阳却离她们越来越远,她们的影子也越来越长、越来越淡。终于,在天黑之时,她们终于望见了远处的灯火。

  有村庄了。

  双双加快了脚步,拖着两人,向着有光亮的方向奋力前行。滚滚车轮声惊起了门口望风的村民,有两人正在用茅草竹竿搭成的瞭望台上坐着,听见这动静,终于探出了头来。见只有两人一骡,他们松了一口气,一人站了起来,只立在瞭望台上,高声问道:“何处来人?报上名来!”

  村口放着拒马,双双到了跟前不得不停了下来。崔灵仪从小车上站起来,环视四周,又高声道:“博陵崔灵仪。”她想了想,又接着说道:“我们从宿州而来,欲去洛阳。天色已晚,不知我二人可否在此地借宿一宿?”

  那人将她二人打量了一番,终于点了点头。“等着。”他说着,便小心地从瞭望台上退了下来,又到跟前,拖开了挡路的拒马。“近日乱兵流窜,四处掠夺,我们不得不封了路,还请莫怪。”那人解释道。

  “我们看到了,”崔灵仪扶着癸娘下了车,又对这人道,“西边十五里外的荒野上,残尸满地。”她说着,没忍住看了癸娘一眼。

  “哦?是吗,”那人抬了下眼,神情却已有些麻木了,“过几日安定了,我们再过去看看。”他说着,打开了村子的大门,又道:“这村子里一半人姓袁,一半人姓卫。很多年前,村里曾以采药捕蛇闻名附近,人便都唤此处为药蛇村。我姓袁名安,家中有一寡母,还有些空屋子,你们可以在我家住。诶,还不知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他说着,看向癸娘。

  “叫我癸娘便好了。”癸娘说。

  “你看不见吗?”袁安看了一眼她的眼睛,便在前引路。

  “是。”癸娘说。

  “是一出生便眼盲吗?”袁安追问着,颇为好奇。

  “不是,”癸娘回答着,“从前受了伤,便看不见了。”

  崔灵仪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只扶着癸娘前行。只听那袁安又道:“既然是后天损伤,这说不定可以治好的。我们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些医,赶明儿,我带你去我们村里的老人那里,让他们给你瞧瞧。”

  “多谢,”癸娘说,“但不必了。我也曾四处寻访名医,可这双眼睛实在是坏得彻底,无药可医。”

  “试试又不会怎样,”袁安边走边道,“我们村子北边有一野山,山顶是一片松柏林,里面长着许多药材。如今也只有冬日,我们才会进林子里采药。你们赶在冬日来我们村里,算是来对了。”

  “为何只有冬日才可以进林采药?”崔灵仪开口问道。

  “祖训嘛,”袁安摆了摆手,“那林子里长着珍贵药材,先人去采药时,大约是惊扰了林中神灵。据说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凡是进了那林子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出来的。后来祖先们焚香上供,才安抚了神灵,每年冬日里,终于可以进林子了。”

  “冬日?”崔灵仪觉得不对,“冬日里,草木枯萎,林子里还能有什么?”

  “这你便不知道了,”袁安十分自豪,“林子里有一味药,是只有我们这里才产的,名唤紫菁根,四季常在,只是十分珍贵难寻。听说药到病除,百试百灵呢……就是长在林子深处,不好找。”

  “我从未听说过这味药,”崔灵仪并不相信这套说辞,“若真是灵药,岂会埋没在这乡野间,早该名扬海内,千金难求了。”

  “你们外地人,不知道是正常的,”袁安说,“这药很难找嘛。”

  “哦。”崔灵仪还是不信。行走江湖多年,这种吹嘘自夸的话,她听了太多了。说了这么多,只怕下一步便是卖药赚钱。什么紫菁根,说不定就是土疙瘩。更何况,十几里外横尸遍野,这人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反而对那虚无缥缈的传说这般热情……崔灵仪已经不想搭话了。

  袁安见崔灵仪如此,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一拍手,又道:“为了感谢神灵恩赐,我们每年冬至都会举办祭神会。祭神会之后,方可入林。再过三日便是冬至了,你们如果想看的话,可以留下来看看。若是今年运气好,说不定能见到那紫菁根呢。”他说着,瞥了癸娘一眼。

  “多谢美意,但我们还要赶路,就不必了。”崔灵仪一口回绝,毫不留情。

  “我倒是觉得,可以一试。”癸娘却开了口,说。

  崔灵仪听了这话,便知道此处有异了。如今她不必多问,只需癸娘一个反常的举动,她便知道该做些什么。

  “如此,也好,”崔灵仪略一思忖,便转了话头,对癸娘道,“你的眼睛,若得神药救治,说不定还可以复明。”她说着,又看向袁安:“敢问袁兄弟,这祭神会需要准备些什么呢?”

  袁安咂了咂嘴,又打量着崔灵仪:“啧,变脸变得挺快的啊。”他说着,又自顾自地在前走着:“你们也不必准备什么,在一旁观看便好了。但是你们一定要记住了,祭神会之前,万不可进那林子。我们可是有人守山的,若是你们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

  “入乡随俗,放心,我们知道的。”崔灵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