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无名诔>第57章 姑恶声悲(六)

  吴青英醒来时,于绣已经在干活了。她的嫂嫂总是家里醒得最早的一个,她总是静静地醒来,又静静地做活。

  吴青英披上衣服,默默走到窗边,只见嫂嫂正在井边打水。看着这情形,吴青英不禁有些怅然。明明,两人朝夕相伴、相依为命,但嫂嫂好像从未亲近过她。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配,她毕竟姓吴。即使她自己也想逃离这个家,可一个姓氏,足以让她疏远她了。

  想着,吴青英悄悄叹了口气,又连忙出来一起干活。“嫂嫂,你歇着吧,”她说,“我来就好。”

  可于绣依旧沉默着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吴青英见了,也只得一同沉默着。这样沉默的日子到底有多少,她已经数不清了。

  吃了早饭,两人便又要去地里忙活。可还未出门,便远远地看见郑完向这里走来。“吴家嫂子,吴兄回来了吗?”郑完问着,走到了近前,隔门站住了。

  于绣低了头:“他不曾回来。”

  “这便奇了,”郑完笑道,“我们昨夜散得还算早,他怎么还没回来?”他说着,脸色一变:“莫不是他喝多走失了?呀,嫂子,他昨夜喝得太多,可别出什么事了。要不,我们去找找他?”

  “忙着呢,没空,”吴青英一口拒绝,她指了指自家土地的方向,“我们还要去犁地呢。”

  “人重要?还是地重要?”郑完反问着,又道,“我还有事要同吴兄说呢。嫂子,我们还是去寻他吧。”

  他问着,又向于绣身上瞟了好几眼。吴青英皱了皱眉,上前两步,堵在门前,也挡住了郑完的视线。“郑大哥,”她说,“我们当真还有农活要做。我哥哥那么大个人了,这村子又是他从小撒欢长大的地方,他闭着眼睛都知道该往哪走,怎么可能走丢?更何况,街坊邻里大家都认识,他若真有事,早就有人来知会了。我哥哥那性子你也知道,他就喜欢四处去逛,我们多管他一句,就要被他打……管他做什么呢?”

  她说着,牵住了于绣的手,又对郑完道:“郑大哥,我们当真耽搁不得了。”

  郑完听了,讪讪一笑,只得让开了出门的路。吴青英领着于绣出了门,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向田野的方向走去。吴青英在前,于绣在后,一路无言。可走到半道上,吴青英还是忍不住了,她回头看了于绣一眼,又问:“嫂嫂,那姓郑的……是不是对你无礼了?”

  “没有。”于绣回答得十分简短。

  “嫂嫂,”吴青英有些急了,她站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于绣,“你不必瞒我,我看得出来,他看你的眼神,很不对劲。”

  于绣终于笑了。“是你哥哥让你看着我的吧?”她问,“就像从前一样。”

  吴青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正要为自己辩驳,却听于绣接着道:“你放心,我没有做出格的事……除了和你。”她说着,只自顾自地向前走去:“这个村子里对我无礼的人有很多,但我对这个村子里的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你若一定要看着我,那还是,先看好自己吧。”

  于绣说着,拖着农具,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吴青英心里不是滋味起来,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只能默默地在于绣身后跟着。纵使她们曾在无人知晓的夜晚有许多次亲密无间的相处,可两人间依旧有一条怎么也跨越不过去的鸿沟。

  不,不仅是鸿沟了。吴青英清楚地知道,她的嫂嫂,多半还是恨着她的……怎能不恨呢?

  于绣来到吴家时,吴青英还很小,那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她只记得,那时,她怕黑,爹娘便让于绣来和她一处睡觉。

  怕黑的孩子有人陪着,在夜里便安心了许多。可若是这孩子半夜醒了身边没人,她便免不了哭闹一番。每当此时,只比她大了两岁的嫂嫂便会跑出来,将她搂在怀里。

  “别哭了,”她总是轻声哄着她,好像生怕被人发现,“青英,我求你……别再出声。”

  年岁渐长,吴青英才慢慢回过味儿来。那时,她已经不怕黑了。夜里,她依旧会和于绣睡在一处。躺在床上,她总是望着一旁的木门。那木门看起来是那样脆弱,似乎一脚就能将它踹开;可这木门又是那样的破损,轻轻一动,便是吱呀一响。

  如果可以,她真想牵着她的手离开这里,以弥补儿时无心的过失。

  “嫂嫂,”她说,“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刚刚好让她听到。

  “睡吧。”于绣也没问她究竟在对不起什么,只是重复着:“睡吧。”

  又过了些年,哥哥也到了可以娶亲的年纪。父母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便急急地张罗着去办婚事。那天,于绣难得地没有做活,她穿上了一身嫁衣,在这简陋的院子里,在一片起哄声中和吴魁拜了堂。

  但吴青英没看见他们拜堂。彼时的她正在厨房里忙活,满院的宾客,摆了七八桌,父母兄长都在接受乡邻的祝贺,于绣也已经被送进了吴魁的屋子……所有的活计,只有她来做。她盯着锅里那块渐渐失了血色的肉,一时失神,却忽然又掉下泪来。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笑?为什么?她不理解。她恨不得现在便拎着菜刀冲出去,把所有桌子都掀了!

  可是她终究是没有这么做。

  那一夜,吴魁又喝多了。他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而父母早已熬不住,早早休息了。吴青英躺在自己的床上,自她有记忆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独享这一张床。她望着屋顶,心中五味杂陈,不觉又悄悄伸出手去,抚摸着于绣惯常躺的地方。可如今,那里只是一片冰凉。

  正想着,她忽然听见轻轻一声“吱呀”。抬头一看,只见一身嫁衣的于绣走了进来。“你哥哥醉了,”她说,“我来这里睡,天亮前回去。”

  吴青英点了点头,又向里缩了缩,给于绣腾出了一大片位置。于绣和衣躺下,目光空洞地望着屋顶,一句话也不说。吴青英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她只得闭了眼睛假寐。可于绣却在此时说话了。

  “你如今,可还怕黑吗?”于绣问。

  吴青英想了想,回答道:“我不知道。”

  于绣又问:“那……你可知道,新婚之夜的新娘子,会做什么事吗?”

  吴青英想也不想便回答道:“不知。”她回答着,竟没来由地有几分慌乱。

  “那……你想知道吗?”于绣问着,扭头看向吴青英。吴青英感受到这目光,睫毛不觉抖动了一下,也睁开了眼睛。

  “青英,”于绣凑过来,如儿时一般搂住了她,也如儿时一般,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要出声。”

  那一夜,吴青英把所有的声音都忍住了,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一夜后,吴青英越发依赖于绣了。在这个家里,明明只有于绣和她没有血缘之亲,可于绣偏偏又好似是她唯一的亲人。明明于绣好似是她唯一的亲人,可她偏偏又恨着自己。

  怎能不恨呢?吴青英不住地想着,怎能不恨呢?哪怕两人有过那么多耳鬓厮磨的夜晚,可怎能不恨呢?

  想着,吴青英站住了脚步,她看着于绣的背影,忽然又是一阵恍惚。如果这不是在去田地的路上,该多好?如果这是在离开的路上,该有多好?如果,她也可以跟着她一起离开,该有多好!

  她不想继续在这个村子里蹉跎时光了,这里只让她觉得窒息。她想离开,和她一起离开。

  “嫂嫂,”吴青英看着前方的背影,忽然开口,喊了一句,“我们……走吧。”

  “走?”于绣停下了脚步,微微回头,“去哪里?”

  吴青英急急地赶了上去,边走边道:“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不必管我的哥哥,我们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走吧,嫂嫂,我们一起走吧!”

  她说着,走到了她面前,望着她的眼睛,强忍着胸中的激荡不平。可于绣愣了一下,却笑了。“青英,”她说,“这里,就是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吴青英一怔,可于绣依旧是浅笑着的。“在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生活,一点都不好。”她说着,回过头去,又默默向前行去。

  吴青英叹了口气,又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两人谁都不再提方才说过的话,只是安静地埋头干活。

  吴青英盯着脚下的土地,汗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好似有一口气憋在她心口,她很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将这一口气发泄出来,只得卖力地拉着犁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恨不得将脚下土地踏碎一般。可这终究是于事无补的。

  于绣默默地看着她,并没有再说什么。她好像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到了晚间,两人又一前一后地沉默着回了家。吴魁不知何时也回了家,正拿了根狗尾巴草蹲在院门口剔牙。见二人回来,他便高声喊道:“怎么才回来!”

  吴青英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你说呢?”她说着,拖着农具进了院子,又问:“你又去何处了?家里这么多活计,也不见你搭把手,整日还挑三拣四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都不见得有你难伺候!”

  “我四处奔波,不都是为了你吗?”吴魁说着,站了起来,将那狗尾巴草随手一扔,又笑道,“你哥哥我为你说了一门绝好的亲事,过两个月,你便可以嫁人了!”

  吴青英刚摘下斗笠,不由得一愣。“你说什么?”她回头看向吴魁,问着。一旁的于绣闻言,亦是身形一顿……可她依旧什么也没说。

  吴魁靠在那低矮的竹门上,颇为自得地笑道:“村头东郑家老三的二郎,比你小一岁的那个。”他说着,指了指堂屋:“人家连聘礼都送来了。”

  “什么?”吴青英抓着手里的斗笠,一步一步向吴魁走去,“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说着,立在了吴魁面前,抓着斗笠的手忍不住发颤:“那郑家二郎,从小就是个傻子,到如今连吃饭穿衣尚且不能自理……你,你就这样把我卖了?”

  “怎么了,不乐意啊?”吴魁根本不把她的愤怒当回事,却还抱怨着,“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知那家人给了多少聘礼!你以为你还好嫁吗?十七八的老姑娘了,却以凶悍闻名。我告诉你,在这个村子里,除了他家,没人娶你!你少在这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的!”

  “可是我不愿意!”吴青英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你不愿意没用,我愿意就成,”吴魁说着,上下打量着她,“省得你在家里天天吆五喝六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给老子添堵,老子喂只狗都比喂你强,省得浪费那碗饭!”

  “浪费那碗饭?”吴青英被他气笑了,“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这家里的饭是你种出来的吗?这几日农忙,你有搭把手吗?平日里农闲,也是我和嫂嫂在织布卖钱,你呢?你又在做什么?你只知道吃喝嫖赌地败家!还说我吃饭是浪费?我看你吃饭才是浪费粮食,你就是这家里最不争气的东西!”

  “啪!”一个耳光打在了吴青英的脸上。“住口,”吴魁怒道,“这是老子的家,有你说话的份吗?老子才是一家之主!”

  吴青英被他打翻在地,她愤恨地看了吴魁一眼,登时又站起来、拼了命地向他身上扑去。“我杀了你!”她喊着。

  可她哪里是吴魁的对手呢?她刚在吴魁身上打了几下,便被吴魁狠狠地踹了一脚,正踹在她肚子上。她一下子疼得直不起腰来,只蜷缩在地上。可吴魁并没有收手,他还在不停地向她身上踹着、打着。

  “他娘的,”他骂着,“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想造反不成?老子今日便让你知道,这个家究竟是谁做主!”他说着,又狠狠向她身上踢了两脚。可他仍不解气,又回身去寻了根木棒来。“今日,我便要替爹娘好好管教你!”他说着,挥起木棒,重重地向妹妹的背上打去。

  吴青英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昏睡过去。她只记得,在她昏过去之前,一直冷眼旁观的于绣终于向她走来。

  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浑身酸痛,连手都抬不起来。她竟被自己的哥哥打了个半死,却又觉得这好像也不值得意外了。

  又是“吱呀”一声响,于绣推开门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粥。“你醒了。”她说着,坐到了吴青英的床边。“感觉如何?”她问。

  “疼。”吴青英说。她强撑着坐起身来,接过了于绣手里的碗,却根本拿不稳。

  于绣见了,叹了口气:“还是我来吧。”她说着,又将碗勺拿着,便一口一口地给吴青英喂饭。好容易将饭喂完,她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了一句:“我去洗碗了。”她说着,便站起身来,就要出门。

  可她的脚步却被绊住了——是吴青英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忽然生出这许多力气,她竟动也动不得。而腰后被她紧紧相贴的地方,却不知不觉浸湿了一片。

  “嫂嫂,”她听见她哭着说,“我们走吧。求你,我们一起走吧。”

  “嗯?”于绣轻轻应了一声,“可是,青英,这里是你的家。”

  “这里……不是我的家。”吴青英哽咽着说。

  可是,于绣却只是垂眸说道:“别说笑了。”她说着,掰开了吴青英抱着她的手,抬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