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总相逢。
“没了？”姬缘站在那里, 下意识去看孔宣的右侧，以往他们犯错，一齐罚跪，小十便跪在那里, 现在小十已然不见踪影。
其实, 当他醒来，第一时间发现自身状态过于正常, 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
“他做了什么？”姬缘问。
他已经无心让孔宣起来答话了。
这件事孔宣一定知道, 小十也知道。
甚至女娲也知道。
只有他这个当事人不知道。
“血祭真灵, 以慰天地。”孔宣说得很慢。
“血祭了什么？”姬缘疑心自己听岔了。
真灵才是一个生灵真正的根基所在，只要真灵不灭, 便有复活的可能。但小十献祭了什么？
“真灵。”孔宣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像小十说的那样，告诉舅舅，只说小十血祭肉身魂魄之后, 真灵日后还能再入轮回。即使瞒不了一世, 但也瞒得了一时。
或许舅舅不会查得那样详细，但他知道了那天发生的事之后, 就打消了隐瞒的念头。及时告诉舅舅, 或许还有让小十复活的方法。
舅舅既然与小十是那种关系，就一定放不下这件事, 早些说了，免得舅舅浪费时间。
真灵消散之后, 就是真正的死亡, 彻底的终结, 哪怕舅舅找遍地府, 也找不到小十的转世。
“女娲圣人知道这件事也很震惊, 她去找让真灵重聚的方法了。”
“这是小十自己做的决定，我也不知道他会这么做，我以为他还会有转世。”
“舅舅，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减轻罪责，只是想让你好过一些，或许小十不想要转世，不想一世又一世业力缠身。”
“我知道了，你起来吧。”姬缘什么也顾不得，布下时空回溯阵法。
他看到小十从殿中走出来，长发未束，一缕银发夹杂其间，说不出的刺目。
他看到孔宣惊诧又震惊的质问，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怎么能冒犯舅舅？
陆压神色沉静，云淡风轻。
只是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旎色，说不出的恣意。
“师兄，对不起。”
“我冒犯了你舅舅。”
“你罚我吧。”
孔宣又被气到，但也做不了什么，只是被气得脸色发黑，偏偏宣泄不出来，强行忍着。
“现在知道叫我师兄了。”
“毕竟你也该叫我一声舅母，我们礼尚往来。”
“你——”
姬缘失笑，却差点看不清陆压脸上的表情，他眨眨眼，掩去突如其来的泪意，继续往下看。
陆压笑了笑，放纵且恣意。
“我知道我是个疯子，不该做这样的事。”
“但我不做，以后就没机会了。”
“师兄，我都叫你师兄了，虽然你比我小，我都先低头了，你就不能叫我一声舅母吗？”
“我都已经这样了，你却不愿叫我一声舅母。”
孔宣脸色铁青，心绪复杂到了极致，眼眶发红，最终硬生生憋出一句干涩的：“舅母。”
“好，我听到了。”陆压笑了笑，便提步，去提前布下的阵法中心。
那是一处荒僻的峭壁，陆压独自立在山崖之间，红衣猎猎，长发未束，说不出的风流飒沓，眉目灼灼，如日之盛，如月之升，昳丽粲然，举世无双。
“今，妖皇帝俊之子金乌陆压，敬告天地。”
“我父叔之罪责，陆压一人担下。”
“陆压之师救人无数，功德无量，顾念旧情，教养尽责，实不该受我牵累，业力缠身，不得解脱。”
“陆压愿以一力承担，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偿还罪责。”
“凡我血肉，尽归天地。”
“凡我魂魄，献于宙宇。”
“凡我真灵，泽益万物。”
“今立此誓，虽死无悔。”
天地轰鸣，承认此誓。
陆压以剑封喉，血落如雨。
他立于阵心，垂眸不语。
纤长浓密的睫毛垂落，一点水光氤氲，仍然像以前无数个日夜那样脆弱、爱哭。
“师尊，以后不要再收其他弟子了。”
“以后不要找道侣了…反正我也不知道。”
他声音很轻很轻，像一滴即将落在干涸土地上，瞬间就会消失的雨，让人疑心是否真切听到了他说的话。
“凤凰哥哥，求你。”
他消散在天地间，无数金羽飘落，等那些漂亮的金色羽毛落地之后，须臾间消失不见，仿佛只是一层幻影。
只有一滴透明的泪真实存在，凝结以后，落在地上，像一颗小小的水晶。
天地间很快就有灵气席卷而来，奇花异草相继绽放，整个洪荒一片欣悦，生机盎然。
陆压，未来会在封神之中纵横捭阖的准圣。
天地间最后的、活着的金乌。
在此，血祭真灵。
只求自身罪孽不要牵连他的师尊。
那本也不是他的罪孽。
只是命运分给他的罪孽而已。
他认下了，也付出了一切。
一颗份量足够的棋子、一份很有价值的真灵，足够让姬缘从死境中回转，重获新生。
在金羽消失之后，女娲出现在阵心，四处收拢，什么也没有找到。
她好似察觉到、来自未来的、属于姬缘的视线，眼中是深切的懊悔和歉意。
“阿缘，我去问过许多道友。太清说真灵或许有重聚的法门，他的一气化三清便是重聚盘古真灵，我们一起去太清境，仔细问问。”
姬缘醒来后，女娲第一时间致歉。
那些金羽便是陆压的本源，是他的真灵，是他所有的一切，现在已经彻底归于天地，不入轮回，就和最普通的土木沙石一样，是没有生命的死物。
“阿姐，那是他的选择。”姬缘并不责怪任何人，唯一怪的是他自己。他早该察觉到小十的异样，再加以制止，现在太迟了。
“我曾想教你此法，那时你并不愿意拜我为师。”太清仍然孤高淡漠，白衣如雪。
“现在，圣人需要我拜师吗？”
“我可以做玄都的师弟。”姬缘直言。
太清只收了一位弟子，来自人族的玄都，是个沉默温和的青年，很是守礼。
“自然不必。”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太清语气平静。
“我与两位弟弟即使重聚为盘古元神，也终究不是盘古，希望这个能帮到你，而不是将你带入歧途。”太清十分坦诚。他一听说这件事，便觉得那位凤君会很伤心，所以一向喜欢闭关不出的他才接待了来访的女娲。
“多谢道友。”姬缘收下一气化三清的法门。
这本是三清的不传之秘，太清能教他，实在让人意外。
“愿你早日功成。”太清垂眸。
“承圣人言。”姬缘行礼过后，很快离开。
太清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久久无言。
有些人虽然认识得很早，但彼此就像两条不相交的直线。
“凤君，你曾和我讲过粒子原子中子，想来真灵也是这样，消散之后变成了无数细小的东西，或许会去喜欢的地方，你去这些地方寻找，或许能找到十太子。”镇元子听说这件事，也上门冥思苦想，最终想出这样一个办法。
所有人都知道凤君痛失爱徒，而爱徒有情有义，也不枉费凤君多年教育。
那些隐晦的、不可说的情思，止于那一夜，真正知道的人不足五指之数。姬缘有伏羲留下的河图洛书，想遮掩什么消息十分容易。
他不愿小十受人臆测，不管好与不好。反正他已经知道了小十的心意，外人知不知道无所谓。
如镇元子所说，他开始四处寻找。
在陆压消失的那处峭壁，在他长居的宫室，甚至是他的床榻上，都找到了一些细小的、微弱如荧光的碎片。再将碎片聚集在琉璃盏之中，留存下来。
姬缘用许多年，找遍整个洪荒，终于搜集了所有能找到的真灵碎片，有些已经永久残损，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找不回来。
但这是死去的真灵，像一堆沙子，就算捏成人形，也不是个活人。哪怕是一气化三清这种秘术，也无法让碎成这样的真灵，重新死而复苏。
就像三清重聚成盘古元神，主宰元神的仍然是三清，而不是复生的盘古。
姬缘终于能斩出他的执念了。
但他没有。
圣人不沾因果，不染业力。
就算他成了圣，也不会比女娲好多少。
姬缘去了紫霄宫。
他与鸿钧对坐，实在看不出那个冷冰冰、没有一丝一毫情绪的天道化身，究竟在想什么。
“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复活陆压？”鸿钧问。
“你也没有复活姬凰、帝俊、太一。”
他似是不解。
“因为陆压死得太彻底了，其他人努努力，自己还能复活。”姬缘如实回答。
“我以为你会说，凤凰失去伴侣，无法独活。”鸿钧面无表情。
“我也是凤凰。”姬缘见过那些失去伴侣的凤凰，无一不是郁郁寡欢，最后选择了闭死关，重新变成一个蛋，伴随在伴侣身边，等待涅槃。
陆压又不是凤凰，没听说金乌会涅槃的，他只能自己努力了。
“地脉不稳，需要生机。”鸿钧坦诚道。
“那就让我去，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陆压复活。”
“你为什么不成圣？”鸿钧问。
“我怕会变成你这样。”姬缘不知道鸿钧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即使至高无上，也了无生趣。
“随你选择。”鸿钧没有再多说题外话。
他告诉姬缘令陆压复活的方法：
“洪荒有一只灵蝉，可以令真灵重聚，死而复生，但这种灵蝉与普通的蝉一样，用过这种复生之术后，灵蝉就会死。”
“除非灵蝉心甘情愿，否则复生之术无效。”
“我知道了。”姬缘行礼之后，离开紫霄宫。
他本以为自己会翻遍所有蝉，一个个询问，才能找到那只灵蝉，但出紫霄宫不久，便有一只蝉落在他从不离身的琉璃盏上。
“凤君大人，洪荒破碎之际，您的灵火救我于危难之中，如今听说了这件事，特来助凤君一臂之力。”那只蝉道。
“你可想好了？”姬缘认真问道。
“用过复生之术之后，你会死。”
“我救你不是为了得到你的报答，如果你有什么愿望，可以告诉我。”
“但我还会有转世，虽然我的转世不会是灵蝉了，但还是一只蝉。”
“若有那日，希望能与凤君做朋友。”它说。
“好。”姬缘答应了。
灵蝉就此落在琉璃盏上，偶尔轻鸣。
里面细沙一样的真灵多年后终于成形，姬缘再去了一趟太阳星，复活出一颗蛋。
他将蛋放在扶桑树上的窝里，垫上最软的羽毛，准备好许多许多灵果。
这次他将陆压的灵魂抽出了一部分，将所有的记忆都抽出来，单独存放在陆压祭天之时，流下的那滴泪中。
因着存放了一缕魂魄的缘故，那滴泪中便有一个小金乌虚影。他将泪晶做成小吊坠，留在窝里，日后时刻不离身，就算魂魄不全，陆压也不会受太大的影响。
至于未来的事，姬缘已经顾虑不到那么多了。他的朋友自会照拂一二，还有孔宣，也长大了，骄傲又强大，是合格的凤凰族少主。
灵蝉的真灵与他道别，前往地府轮回。
姬缘也去地府与后土告别，去许多地方，与他这些年认识的友人告别，最终化为本体，沉睡在洪荒的地脉之下，魂魄前往地府轮回转世。
许多年后，一条漆黑的河流涌出地面，人们在河岸居住。因为河水可以让人孕育子嗣，一群女子便在此建立了女儿国。
那时，在河水深处，还镇压着在封神之战中杀戮太重、失去神智的妖庭太子陆压。
山水总相逢，即使过了许多许多年。
他们仍会相拥，哪怕是以禁锢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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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树上的小金乌破壳之后，看起来有些呆呆的，女娲和孔宣都在树下，有些紧张。
“娘娘，您将他带回去养吧，业力还没散干净，我怕护不住他。”孔宣说。
“可以是可以，但我没养过这么小的金乌啊，你知道怎么养吗？”女娲有点茫然。
“让他吃饱就行了吧。”
“不过小十他很爱哭，又喜欢撒娇，还很黏人，性子有点暴躁，可能会跳起来啄人。”孔宣想起幼时和小十互相争斗的画面，颇为头疼。
“听起来是很可爱，但你看他——”
女娲指了指。
那只刚破壳的小金乌用小翅膀抱住一个小吊坠，沉默地缩在壳里，有些阴郁，看不出一点儿撒娇黏人的意思。
“终有些不同了。”女娲轻叹。
孔宣也没再说话。
“舅舅要是看见，肯定要摸他的头，说不定还会抱他。”良久，孔宣才开口。
但他做出伸手的姿态之后，那个精致的、小小的窝里，那只小金乌仍然无动于衷，只固执地抱着他的吊坠。
“等你舅舅看到他的那一日，他一定已经恢复正常了。”
女娲连窝端走，带回娲皇宫。
混沌钟跟随小金乌离开，化作一颗小小的铃铛，悬在吊坠下面，很是精巧漂亮。
未来，自此刻而始。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
还有番外掉落。
一些没有写到的点在番外。
时间线是倒叙，先西游，再封神，最后洪荒。
姬缘和陆压是在西游时期就遇到了，本文的开头其实是在接最后一章。
中间因为一些原因删掉了封神卷，洪荒卷也没有写太详细，很多细节想不起来了，可能有细节bug，简单带过，致歉。
然后，番外是甜甜的现代生活日常，很圆满，是he。
番外